河南的秋帶著爽利的涼意。王念安重新坐進縣一高明亮的教室，課桌上堆起嶄新的課本。窗外的法國梧桐葉子邊緣開始泛黃。她翻開化學書，目光掃過那些早已熟稔于心的分子式和反應原理，心思卻已飄向更深處。瓦列里在圖書館留給她的俄文版《高等有機化學》，書頁邊緣已有了細密的筆記。

放學鈴聲一響，她背上書包，腳步輕快地穿過操場，直奔校門對面的縣圖書館。瓦列里慣常的角落位置，攤著厚厚的德文期刊。旁邊坐著卡爾·施密特教授，他利用清華的學術假，在河南小城盤桓一段時日。桌上除了書，還放著一小袋沾著白霜的柿餅，是張秀芹硬塞給兩位老先生的“零嘴兒”。

“念安，坐。”瓦列里抬抬手，把一本德文期刊推到她面前，“看看施密特教授帶來的好東西，《應用化學》最新一期，施羅德小組那篇關于植物次生代謝調控的，正好接上你上次的疑問。”

念安坐下，迅速瀏覽摘要和圖表。德文流暢地從她唇間滑出，偶爾遇到生僻的專業術語才略有停頓，向施密特教授投去詢問的目光。施密特教授用清晰的德語解釋，有時夾雜英語，必要時在稿紙上畫出分子結構簡圖。瓦列里則用俄語補充著相關領域俄國學者的不同研究路徑。小小的角落，三種語言交織，討論的焦點卻高度統一：植物在特定光質誘導下，葉綠體深處那些精妙調控產生的、尚未被完全認知的活性物質。

“這里，”念安指著論文中一個關鍵圖表下的數據標注，“他們對光敏色素B介導的路徑推斷，似乎忽略了類黃酮合成旁路的潛在分流影響？尤其在高強度藍紫光波段下……”她翻開自己厚厚的實驗記錄本，里面貼滿了不同植物葉片在特定光照處理后的色譜分析圖，密密麻麻的數據和她的批注擠滿了空白處，“我重復了他們的基礎實驗，但增加了不同波段光強的梯度組，數據趨勢顯示，在480nm附近峰值光強下，目標物質的積累并未如預期線性增長，反而在某個閾值后出現平臺期甚至輕微下降。同時，槲皮素衍生物的色譜峰卻顯著升高了。”她翻到后面幾頁，展示自己繪制的折線圖。

瓦列里和施密特教授湊近細看。瓦列里的手指點著念安圖表上的一個拐點：“非常敏銳的觀察，念安。這個非線性關系……施密特，你怎么看？是否暗示著存在一個未被揭示的反饋抑制機制，或者能量分配上的競爭？”

施密特教授推了推金絲眼鏡，藍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學術探究的光芒：“能量競爭的可能性很大。但念安的數據更指向一種代謝流上的‘閥門’效應。或許……我們可以設計一組同位素標記追蹤實驗？”他拿起筆，在稿紙上飛快地畫出一個實驗框架草圖。

圖書館窗外的光線由明轉暗。管理員過來提醒閉館時間。三人才意猶未盡地收拾東西。瓦列里把那袋沒動幾塊的柿餅塞給念安：“帶回去，給你媽嘗嘗。這德式嚴謹配上咱河南的甜糯，倒也有趣。”

福膳樓三層頂樓的辦公室，飄著淡淡的藥香和墨香。王福生對著賬本撥算盤，算珠噼啪作響。王勇正對著電腦屏幕，研究一份新賓館的設計圖紙。念安敲門進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

“爸，哥。”

“下課了？餓不餓？讓你媽給你燉碗湯？”王福生抬頭，臉上是慣常的慈和。

“不餓，剛在圖書館和老師吃了柿餅。”念安把文件夾放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爸，哥，有件事想跟你們聊聊。”

她打開文件夾，里面不是化學公式，而是幾份打印的市場分析簡報和趨勢圖。

“爸，我最近看了一下家里的生意，咱家的藥膳樓、成衣公司、賓館，根基穩，口碑好，這是咱的本錢。但時代變得快，信息像水一樣流得快。”她指著其中一份報告，“現在的人，尤其年輕人，看東西越來越‘短’。手機上刷視頻，幾分鐘一個故事，節奏快得很。這就是風口。”

王勇湊過來看：“念安，你是說……拍那種短視頻？”

“對，短劇。”念安點頭，語氣清晰，“成本低，傳播快。咱們有現成的好資源。藥膳樓的后廚，煙火氣足，老師傅的手藝就是故事；成衣公司，布料、裁剪、設計，每一件衣服背后都能講個‘匠心’；賓館里南來北往的客人，本身就是人間百態。拍成幾十秒、一兩分鐘一集的小故事，輕松有趣，或者帶點溫情，掛在網上，就是活廣告。讓更多人知道‘福生’這塊牌子背后的東西。”

王福生放下算盤，手指敲著桌面：“嗯……聽著有點意思。不費大錢，又能露臉。強子，你腦子活，這事兒你能弄不？”

王勇眼睛發亮：“能！爸！咱可以請個懂行的團隊來策劃，或者干脆招倆年輕人！念安這主意好！”

“不過，”念安話鋒一轉，拿起另一份文件，“要是想拍長的，電視劇那種，就得換路子了。長劇投入大，周期長，觀眾也挑。不能圖快，得圖‘好’。”她看著王福生和王勇，“劇本要扎實，演員要靠譜，制作要精良。寧肯慢一點，砸實了做一部能立得住的，比趕工拍十部粗制濫造的強。口碑砸了，多少錢也買不回來。咱有這個家底，要投，就投在刀刃上，做精品。”

王福生沉思片刻，拿起桌上的紫砂壺，啜了口濃茶：“是這個理兒！念安看得透！短的要快，抓住風頭；長的要穩，守住根本！勇兒，聽見沒？按你妹說的，好好合計合計！”

“放心吧爸！念安！”王勇拍著胸脯。

化學實驗室特有的氣味彌漫在小小的空間里。這是念安用自己參加奧賽的獎金、舞蹈比賽津貼以及偶爾幫瓦列里翻譯些技術資料掙的錢，在縣城邊緣租下的一個舊倉庫改造的。通風櫥嗡嗡作響，里面擺放著燒杯、錐形瓶、分光光度計、一臺老舊的液相色譜儀核心部件（瓦列里托關系從大學實驗室淘汰品里低價淘來，又親自帶著念安動手修復改造過）。墻上貼著巨大的元素周期表和復雜的代謝路徑圖。

念安穿著白大褂，戴著護目鏡，正小心翼翼地操作微量注射器，將一種淡綠色的植物提取液注入色譜儀的進樣環。旁邊攤開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一組組令人振奮的數據。她關于特定光質調控下，某種菊科植物葉肉細胞中一種新型光敏活性物質（她暫時命名為“類紫杉醇復合物LZ-1”）的發現和初步提純工藝，已整理成文。瓦列里和施密特教授逐字逐句幫她推敲過英文稿，投給了影響力頗高的國際期刊《植物化學》，正在評審中。

“數據穩定性很好。”瓦列里站在她身后，看著屏幕上跳動的色譜峰，用俄語低聲說，“分離純度也達到了預期。下一步，就是驗證它的生物活性靶點了。這需要更專業的細胞實驗室。”

念安摘下護目鏡，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臉上卻不見疲憊，只有專注后的沉靜：“嗯。瓦列里老師，施密特教授幫我聯系了清華那邊一個開放實驗室，寒假可以去借用設備。但總這樣借，不是長久之計。”

她走到墻邊掛著的一塊白板前，拿起馬克筆，寫下幾個詞：研發、轉化、支持、孵化。轉身看向瓦列里：“老師，我想……注冊個小公司。”

瓦列里藍色的眼睛里沒有驚訝，只有了然的笑意：“打算用來做什么？”

“核心還是支持我的研究，還有……像您和施密特教授這樣，支持有想法、但可能缺資源的學生。”念安用筆點著白板，“公司業務分幾塊：第一，把我手里幾個小發明，比如那個改良的實驗室通風櫥節能控制器、還有那個多通道微量進樣適配器的專利，找合適的廠家授權生產，或者自己小批量做，賣掉換錢。第二，接一些設備改造升級的活兒，就像咱們修這臺色譜儀，很多小實驗室、小工廠的設備功能落后但主體還行，改造一下就能提升效率，這塊市場不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的筆重重落在“支持”和“孵化”上，“用賺來的錢，還有可能拉到的風投，設立一個小基金，支持有潛力的技術點子，提供場地、基礎設備、甚至一點啟動資金。不光是化學，物理、生物、工程、計算機……只要是扎實的創新，都可以申請。您和施密特教授當顧問。”

瓦列里聽著，臉上的笑意加深，帶著贊許：“思路很清晰。像德國的一些技術孵化器雛形。不過，念安，你還沒滿十八歲。”

“所以，”念安狡黠地一笑，帶著點少女的調皮，“公司法人，得掛我哥的名字。王勇。他是成年人了。實際運作，我來。重大決策，我們商量著來，您幫著把把關。”她在白板上寫下“磐石科技”四個字，“名字暫定這個，取個根基穩固的意思。”

瓦列里哈哈大笑，拍了拍念安的肩膀：“好！磐石科技！王勇董事長，王念安首席科學家兼實際掌舵人！這個忙，老師幫定了！啟動資金還差多少？我那份退休金放著也是放著。”

“暫時夠啟動。”念安認真地說，“等LZ-1的論文發表，如果前景好，或許能吸引一些關注和投資。現在，先靠‘設備改造’和賣小專利養活實驗室和基礎開銷。”

春節的腳步近了。王家大院里張燈結彩，燉肉的香氣早早飄了出來。念安收到了《植物化學》編輯部的郵件，告知她的論文經過兩輪修改，已被正式接受，將在下一期刊出。郵件末尾，審稿人給出了“極具原創性”、“對理解植物光化學防御與潛在藥用價值關聯有重要啟發”的高度評價。她把郵件打印出來，小心地夾在文件夾里，準備當作一份特別的年禮。

除夕夜，福膳樓歇業，王家、李家、還有瓦列里、施密特教授（他決定在河南體驗中國年）都聚在王家寬敞的堂屋里。大圓桌上擺滿了張秀芹和王福生精心準備的年菜：整條的黃河大鯉魚寓意年年有余，油亮亮的紅燒肘子象征富足，碧綠的蒜蓉菜心點綴其間，當然少不了熱氣騰騰、藥香四溢的福膳樓招牌滋補湯鍋。

電話鈴響。王福生接起，是周家打來的拜年電話。何淑溫柔的聲音傳來，問候王家人，尤其關切地詢問念安的身體和學習。念安接過話筒，聽著電話那頭母親細細的叮嚀，還有周小梅清脆的“姐姐新年快樂”，以及周秉德沉穩的簡短問候。她一一回應著，嘴角帶著溫暖的笑意。周巡國在部隊值班，也打了電話過來，聲音洪亮，透著軍人的豪氣，叮囑妹妹注意身體，好好讀書。

掛了電話，年夜飯正式開始。王福生舉起酒杯，紅光滿面：“來！又是一年！咱家今年喜事多！念安的論文登了世界頂好的雜志！咱‘磐石科技’也開張了！瓦列里教授，施密特教授，還有老李一家，都是咱自家人！一起干一個！”

酒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念安以茶代酒。她看著滿桌的親人師長，看著窗外偶爾炸開的煙花映亮夜空，聽著滿屋的歡聲笑語。這喧鬧溫暖的煙火人間，是她此刻的根。

飯后，王勇興致勃勃地拉著念安和瓦列里看他新做的“磐石科技”簡易網站。念安則拿出平板電腦，給王福生和王勇看她整理的幾個適合改編成短劇的“福生”小故事腳本梗概。施密特教授饒有興致地品嘗著張秀芹做的芝麻糖，和王福生用夾雜著中英文的語言討論著中德飲食文化差異。

守歲的間隙，念安獨自走到院子里。寒風凜冽，卻吹得人精神一振。她抬頭望著深邃的星空，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張印著“類紫杉醇復合物LZ-1分子結構式”的卡片。腳下的土地厚實而安穩，頭頂的星空浩瀚而充滿未知的誘惑。湖南的燈火是血脈深處的召喚，河南的爐火是生命成長的沃土。而她的路，正從這堅實的根基上，向著廣闊的世界和深邃的科學星空，悄然延伸。實驗室里那些沉默的儀器，網絡上跳動的數據流，工廠里等待改造的老舊設備，還有那些可能散落在各處、等待被發現的“火花”……這一切，都將在“磐石”這個小小的名號下，開始匯聚，開始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