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把周秉德引到那張掉漆的辦公桌前,粗糙的手指在牛皮紙封面的登記簿上點了點,上面歪歪扭扭記錄著周巡國報出的信息。日光燈管嗡嗡地響著,在周秉德軍帽的硬檐下投出小片陰影,蓋住了他的眼睛。
“周參謀,”警察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匯報的腔調,“目擊者說是一輛舊的小黃包車,黃色,棚子發(fā)白,往西邊巷子去了。開車的是個瘦高男人,后座有個穿藍布衫的女人。巷子泥地里……有拖拽的痕跡,還有半個小孩子的鞋印,”他頓了一下,聲音更沉,“像是涼鞋的后跟印。”
周秉德的目光落在登記簿上那行“周潯安,五歲”的字跡上,墨跡有些洇開了。他沒說話,只是下頜的線條繃緊了些,像拉滿的弓弦。他身后的何淑身體晃了晃,周巡國下意識伸手想扶,卻被她一把推開。她的指甲在周巡國手背上劃出幾道紅痕。
“那巷子……通哪里?”周秉德終于開口,聲音不高,異常平穩(wěn),像磨過的鐵。
“岔路多,通城郊公路,也通老國道。”警察回答,“我們的人沿著幾個方向撒出去了,車站、路口都打了招呼,查車……但時間過去快兩個鐘頭了。”他沒說下去,意思都在話里。時間像流沙,攥得越緊,漏得越快。
周秉德沉默了幾秒。辦公室里只剩下日光燈的電流聲,還有何淑極力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嗚咽,像受傷的貓。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妻子慘白的臉和兒子低垂的頭,最后又落回警察臉上:“有勞。有任何發(fā)現(xiàn),請第一時間通知我。軍區(qū)總機轉我辦公室。”他報出一串號碼,清晰利落,每個數(shù)字都像一顆釘子。他轉向何淑,伸出手,不是攙扶,而是命令式地握住了她的上臂,“淑,回家等消息。”
何淑像被抽掉了骨頭,任由丈夫半扶半架著往外走。周巡國默默跟上,腳步拖在地上,書包帶子滑落到臂彎,他也沒察覺。派出所那扇沉重的綠漆木門在他們身后合攏,隔絕了里面嗡嗡的議論和昏黃的光線。
夜色徹底吞沒了小城。軍區(qū)家屬院那棟四層紅磚樓的三樓窗口,燈光亮得刺眼。客廳里,何淑蜷在木沙發(fā)的一角,胸前的鋼筆不知掉在了何處。她緊緊抱著一個布娃娃,那是周潯安晚上睡覺一定要摟著的。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緊閉的防盜門,身體偶爾神經質地抽動一下。周秉德站在窗邊,背對著屋內,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他脫了軍裝外套,只穿著熨帖的草綠色襯衫,肩胛骨的線條在布料下繃得很直。煙灰缸里,已經摁滅了幾個煙頭。
周巡國把自己關在安安的小房間里。床上鋪著印有小花的床單,桌上散落著彩色蠟筆和畫了一半的太陽。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小女孩特有的、帶著奶香的氣息。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著床沿,頭深深埋進膝蓋里。菜市場門口那棵樟樹的影子,安安最后乖乖點頭說“好的,哥哥”的樣子,還有樹下那片被踩爛的碎紙屑……像走馬燈一樣在緊閉的眼皮后面旋轉。他指甲用力摳著水泥地縫,發(fā)出細微的刮擦聲。都怪他。是他把安安一個人留在那里。
電話鈴猝然響起,尖銳地撕裂了室內的死寂。三個人同時一震。
周秉德轉身,大步跨到茶幾旁,一把抓起聽筒:“喂?”聲音沉穩(wěn)依舊,只有離得最近的周巡國,看到他握著聽筒的手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嗯……嗯……”周秉德聽著,眉頭一點點擰緊,最終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知道了。繼續(xù)查,重點是出城的幾個路口,特別是西邊……對,有情況立刻報過來。”他放下電話,動作很慢。目光掃過妻子驟然亮起又迅速熄滅的眼睛,掃過兒子從臂彎里抬起的、充滿希冀又瞬間灰敗的臉。
“暫時……沒有進展。”他陳述,聲音像一塊沉入水底的石頭。
何淑抱著娃娃的手臂猛地收緊,頭深深地埋進娃娃的懷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卻沒有發(fā)出一絲哭聲。那無聲的顫抖,比嚎啕更讓人窒息。周秉德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手搭在她冰冷顫抖的肩上,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沉重的支撐。他看向兒子:“巡國,去弄點吃的。”
周巡國木然地站起來,走進廚房。鍋是冷的,灶是冷的。他打開碗柜,里面只有半包掛面。他燒水,下面條。水在鋁鍋里咕嘟咕嘟地響,白色的蒸汽升騰起來,模糊了窗玻璃。他盯著翻滾的面條,安安每次吃面,都要把面條一根根吸得“咻咻”響,然后沖他得意地笑。水汽熏得他眼睛發(fā)酸。
消息像長了腳。第二天,電話線就沒冷過。鈴聲在清晨、午后、傍晚,一遍遍響起。
“秉德啊!是我,大哥!聽淑芬講……安安那孩子……是真的丟了?我的天老爺!何解搞的!”大伯周秉忠在縣城那頭,聲音又急又痛,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
“秉德,我是二姐!”二姨的聲音帶著哭腔,“安安那么乖的妹陀!巡國那伢子也是……怎么就把妹妹一個人丟在外面!何淑呢?她還好吧?……造孽啊!你們可要撐住啊!”
姑姑周玉梅的電話打到何淑的大學實驗室。何淑剛做完一組數(shù)據(jù),正對著顯微鏡。“嫂子?安安……有信了嗎?”電話里的聲音小心翼翼。何淑握著顯微鏡的調焦旋鈕,指尖冰涼,語氣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點職業(yè)性的刻板:“還沒有。玉梅,我在做實驗,回頭再說。”她放下電話,繼續(xù)看顯微鏡下的切片。旁邊的助手擔憂地看著她過于挺直的背脊。
親戚們陸續(xù)上門。客廳里堆滿了水果、奶粉罐頭、麥乳精。二姨拉著何淑的手,絮絮叨叨說著寬慰的話,眼睛卻不時瞟向安安緊閉的房門。何淑端坐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偶爾點點頭,應一聲“嗯”,眼神卻空洞地落在茶幾上果盤里一個開始腐爛的蘋果上。周秉德穿著便裝,陪著說話,給客人續(xù)茶水,語調克制,維持著必要的禮節(jié)。只有周巡國,像個幽靈,無聲地穿過客廳,把自己關進房間,或者躲到陽臺。
家里的空氣凝滯了,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沉重。飯桌上,碗筷碰撞的聲音格外清晰。何淑吃得很少,筷子在碗里撥拉著幾粒米飯。周巡國埋頭扒飯,速度很快,仿佛只是為了完成一個任務。周秉德照例吃得干凈,只是咀嚼的時間似乎比以往長了許多。沒人提安安的名字。那兩個字成了一個禁忌的窟窿,懸在餐桌上方,吸走了所有的熱氣和人聲。
只有一次,深夜。周巡國被一陣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驚醒。聲音來自父母的臥室。他光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到門邊。門縫里透出一點光。他聽見母親破碎的哭腔,低低的,像在哀求:“……都怪我……那天我要是……沒去實驗室……我跟著去就好了……都怪我……”然后是父親低沉壓抑的回應,聽不清具體字句,只感覺到一種沉重的撫慰,像拍打礁石的海浪,徒勞而固執(zhí)。周巡國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黑暗中,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頭,嘗到了血腥的鐵銹味。
與此同時,幾百公里外,顛簸搖晃的黑暗里,周潯安醒了。
沒有光。身下是硬硬的、隨著顛簸不斷震動的板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機油味、汗酸味,還有一種劣質煙草的嗆人氣息。她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被擠在狹小的空間里,頭昏沉沉的,嘴里還有一絲奇怪的苦味。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想哥哥,想媽媽溫暖的懷抱,想自己房間里的小臺燈。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順著臉頰流進耳朵里,涼涼的。她不敢哭出聲,只能死死咬著嘴唇,把嗚咽憋在喉嚨里,小小的身體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發(fā)抖。
車子不知開了多久,顛簸終于停了。刺耳的剎車聲。前面?zhèn)鱽砟莻€男人粗嘎的嗓音,帶著濃重的口音:“下車!搞點東西填肚子!媽的,顛死老子了!”
車門“哐當”一聲被拉開,昏黃的路燈光和冷風一起灌了進來。周潯安被那女人粗暴地拽下車。她腿一軟,差點摔倒。這是一條陌生的、冷冷清清的街,路邊只有幾個亮著昏暗燈光的小店,寫著“燴面”、“修車補胎”之類的字。空氣里有塵土和煤煙的味道。女人緊緊攥著她的手腕,指甲掐得她生疼。男人罵罵咧咧地走向一個掛著“正宗河南燴面”紅布招牌的小店。
店里油膩膩的,幾張破桌子。男人和女人在角落一張桌子坐下。女人把周潯安按在靠墻的長條凳上,自己緊挨著她坐下,一只手還死死扣著她的胳膊。男人吆喝著點菜:“兩碗燴面!快點兒!再弄兩個饃!”
熱氣騰騰的燴面端了上來,油花很大。男人呼嚕呼嚕地吃起來,聲音很大。女人拿起一個燒餅,掰開,塞給周潯安一小塊:“吃!”
周潯安看著那塊干硬的燒餅,胃里一陣翻騰。她搖搖頭。女人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自己低頭吃面。男人邊吃邊罵:“媽的,這小崽子一路都不吭聲,別是個啞巴吧?晦氣!”
周潯安低著頭,看著自己腳上沾滿泥污的紅涼鞋。店里油膩的燈泡在頭頂搖晃,在油膩的桌面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她聽著男人吸溜面條的聲音,女人咀嚼的聲音,還有店外偶爾駛過的大卡車沉悶的轟鳴。恐懼還在,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感覺壓了上來:她要離開這里!一定要離開!
機會就在女人起身去柜臺付錢的剎那。她背對著桌子,在掏一個皺巴巴的零錢包。男人正仰頭喝碗底最后一點面湯。周潯安的心臟在小小的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出來。她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猛地從長條凳上滑下來,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店門口敞開的光亮處沖去!
“哎!”女人付錢的手停住了,猛地回頭,只看到一個紅色的影子一閃,消失在門口。
“操!”男人也反應過來,把碗重重一撂,油膩的湯汁濺得到處都是,“媽的!小兔崽子跑了!”他踢開凳子就往外追。女人也尖叫著跟了出去。
店外是一條通往更偏僻方向的土路,兩旁是黑黢黢的田野和零星幾座低矮的紅磚房。夜色濃重。周潯安什么也顧不上了,只知道朝著與那小店相反的方向拼命跑!小小的紅涼鞋啪嗒啪嗒敲打在堅硬冰冷的土路上。冷風呼呼地灌進她的喉嚨,刮得生疼。她不敢回頭,只聽到身后遠處傳來男人氣急敗壞的叫罵聲和女人尖利的呼喊,還有凌亂的腳步聲。
她跑過一片黑乎乎的荒地,跳過一道小水溝,鞋子陷進濕泥里,拔出來時更沉了。她鉆進一條堆滿碎磚頭和垃圾的小巷子,躲在一個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堆后面,屏住呼吸,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巷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男人粗重的喘息,手電筒的光柱胡亂地掃過巷子對面的墻壁。
“媽的!跑哪去了?分頭找!那小崽子跑不遠!”男人的聲音充滿了暴怒。
腳步聲分開了,手電筒的光在遠處晃動。周潯安捂住嘴巴,牙齒咯咯打顫。等那光柱和腳步聲都遠了,她才從垃圾堆后探出頭,辨認了一下方向,繼續(xù)朝著更深的黑暗里跌跌撞撞地跑。她不知道這是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離那兩個人越遠越好。
天空不知何時聚攏了厚厚的烏云,沉沉地壓下來。風更冷了,帶著土腥氣。突然,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墨黑的天幕,緊接著,“咔嚓”一聲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開!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噼里啪啦,又急又密,瞬間就把天地連成了一片混沌的水幕。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周潯安身上,單薄的紅裙子瞬間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刺骨的冷。頭發(fā)黏在臉上,雨水流進眼睛,又澀又疼。腳下的土路立刻變得泥濘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油里,又黏又滑。紅涼鞋陷在泥里,每拔出來一次都異常艱難。她小小的身體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晃晃,像一片隨時會被卷走的葉子。
雷聲一個接一個,震得大地都在顫抖。閃電一次次照亮前方模糊的輪廓:幾排低矮的、火柴盒一樣的紅磚平房,房頂上豎著歪歪扭扭的電視天線。沒有燈光,像一個死寂的墳場。她不敢停。那兩個人可能還在附近。恐懼和寒冷像兩條毒蛇,纏繞著她,撕咬著她的力氣。
她咬著牙,嘴唇凍得發(fā)紫,牙齒不停地打架。雨水嗆進她的喉嚨,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模糊地看到前方似乎有一處院墻的輪廓,比旁邊的高一些,門口好像還蹲著兩個黑乎乎的石墩子。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那個方向挪動。雙腿像灌滿了鉛,每一步都沉重得抬不起來。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她小小的身體,帶走最后一點溫度。
終于,她踉蹌著撲到了那扇緊閉的黑漆木門前。門楣上方伸出一小片水泥檐,勉強能遮擋一點如注的暴雨。她背靠著冰冷的木門,身體順著門板滑坐下去,癱倒在濕漉漉的臺階上。紅涼鞋沾滿了厚厚的泥漿,一只鞋帶不知何時松開了。她的小手無力地搭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指尖凍得發(fā)白。意識像斷線的風箏,一點點飄遠。頭頂那方小小的門檐,成了她世界里唯一的遮蔽。風雨聲、雷聲,都漸漸模糊、遠去……她小小的腦袋一歪,失去了所有知覺。濕透的紅裙子貼在小小的身體上,在門檐下昏暗的光線里,像一團即將熄滅的微弱的火。
冰冷的雨水順著門檐的瓦片,滴答、滴答,落在她緊閉的眼瞼上,又混著淚水,蜿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