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國立大學主樓的禮堂穹頂高懸,水晶吊燈投下冷冽的光。校長辦公室厚重的橡木門緊閉,內里隱約傳出交談聲。走廊上,幾位系主任來回踱步,不時整理領帶或撫平裙擺上的褶皺。教務處的女秘書端著咖啡托盤,手指微微發抖,瓷器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
門開了。瓦洛佳走出來,身后跟著校長和幾位隨行人員。他穿著深色西裝,沒打領帶,腳步沉穩。校長正介紹著學校近期的科研項目,語速略快。瓦洛佳微微頷首,目光掃過走廊上肅立的教職員工,在幾位學生代表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里站著伊琳娜,以及被臨時拉來充數的王念安。
“同學們好。”瓦洛佳的聲音不高,帶著慣常的沉穩,“學習生活有什么困難嗎?”
伊琳娜流暢地回答著宿舍供暖和圖書館開放時間的問題。念安站在一旁,安靜得像塊背景板。瓦洛佳的目光掠過她,沒做停留,轉向校長:“去體育館看看吧,聽說羽毛球是學生最愛的運動。”
體育館的木地板擦得锃亮。瓦洛佳脫下西裝外套,接過學生遞來的球拍,試了試手感。校隊隊長緊張地站在對面半場,發球時手腕明顯僵硬,球堪堪過網。瓦洛佳輕松回擊,幾個回合后,隊長逐漸放松,一記扣殺得分。場邊爆發出掌聲。
“好球。”瓦洛佳用球拍指了指隊長,嘴角微揚,“再來。”
念安和伊琳娜坐在觀眾席后排。伊琳娜湊過來耳語:“他球技不錯,對吧?小時候在列寧格勒的體校練過。”
念安點頭,目光追隨著場上移動的身影。瓦洛佳的步伐很穩,回球角度刁鉆但不算凌厲,明顯收著力道。一場下來,他額頭沁出細汗,接過毛巾隨意擦了擦,對圍上來的學生說:“食堂開飯了吧?一起?”
學生食堂的長條桌上,不銹鋼餐盤反射著頂燈的光。瓦洛佳端著托盤,取了紅菜湯、蕎麥粥和一塊黑面包,自然地坐在學生們中間。隨行人員分散在鄰近的桌子。念安和伊琳娜本想坐到角落,卻被校長招手叫到了主桌。
“中國留學生?”瓦洛佳切開面包,看向念安,“專業是?”
“外語系,區域研究方向。”念安回答,聲音清晰,俄語幾乎沒有口音。
瓦洛佳點點頭:“托爾斯泰說過,語言是理解一個民族靈魂的鑰匙。你覺得呢?”
“鑰匙不止一把。”念安放下湯勺,“文學、藝術、科學、日常生活的細節……都是門。語言可能是最直接的那把。”
瓦洛佳眼中閃過一絲興味:“直接,但不一定最容易。俄語的變格就夠外國人頭疼的。”
“比量子力學的波函數容易些。”念安脫口而出,隨即抿住嘴。
伊琳娜在桌下踢了她一腳。瓦洛佳卻笑了,眼角的紋路舒展開:“物理系的課你也聽?”
“旁聽。索科洛夫教授的量子力學。”念安老實承認。
“跨界是好事。”瓦洛佳喝了口湯,“世界本就沒有學科界限,是人自己畫的格子。”他轉向校長,“這樣的學生,多招些。”
飯后,人群散去。瓦列里在走廊盡頭等念安,銀發在昏暗的燈光下依然醒目。兩人并肩走出主樓,暮色已籠罩麻雀山。
“表現不錯。”瓦列里點評道,“‘比波函數容易’那段除外。”
念安苦笑:“老師,我是不是說太多了?”
“恰到好處。”瓦列里拍拍她肩膀,“真實比精心設計的回答更有力量。餓了吧?我知道有家新開的中餐館。”
“北京飯店”的招牌在莫斯科的夜色中亮著俗艷的紅色霓虹。推門進去,裝修倒是雅致,屏風上繡著水墨山水,背景音樂是琵琶版的《茉莉花》。服務員遞上菜單,瓦列里熟練地點了鍋包肉、地三鮮和兩碗米飯。
“不正宗,但解饞。”他掰開一次性筷子,摩擦掉毛刺,“你媽媽做的紅燒肉,比這強十倍。”
念安夾起一塊裹著橙紅色醬汁的鍋包肉,咬下去,酸甜味在舌尖炸開,隱約有些熟悉,又明顯走了樣。她想起張秀芹在廚房里炸肉的噼啪聲,王福生偷吃被燙到的滑稽表情,喉頭忽然有些發緊。
“想家了?”瓦列里看穿她的沉默。
“有點。”念安扒了口飯,“不過這里……也開始像另一個家了。”
回程時,他們沿著涅瓦河散步消食。冬宮廣場的燈光將積雪染成淡金色,亞歷山大柱的影子斜斜地投在石磚地上。瓦列里指著冬宮西翼的一個小陽臺:“葉卡捷琳娜二世曾在那里接見伏爾泰的信使。啟蒙思想,就是這樣一點點滲進俄羅斯的。”
“念安同學對啟蒙思想也有研究?”
低沉的男聲從身后傳來。兩人回頭,瓦洛佳站在三米開外,沒帶隨從,只穿著一件深灰色的羊絨大衣,領口微微敞開。他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包著的書本,看起來像剛結束私人行程。
瓦列里迅速恢復鎮定,微微頷首:“晚上好。”
念安慢了半拍,也跟著問好。瓦洛佳走近幾步,目光落在瓦列里身上:“彼得羅夫教授?您在圣彼得堡大學的講座,我聽過。關于拜占庭對古羅斯文化的影響。”
瓦列里略顯驚訝:“您記性很好。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有價值的東西,不會隨時間褪色。”瓦洛佳的視線轉向念安,“剛才在食堂沒機會多聊。你提到跨學科思維,我很感興趣。語言學和量子力學,具體怎么結合?”
夜風吹動念安的圍巾。她組織了一下語言:“語言有結構,像分子結構;語法規則,像物理定律。翻譯中的不確定性,類似量子疊加態……直到在特定語境中‘坍縮’成確定含義。”她頓了頓,“可能牽強。”
“不,很新穎。”瓦洛佳眼中閃過思索的光,“外交場合的模糊表述,就是刻意維持的‘疊加態’。”他忽然換了話題,“喜歡莫斯科嗎?”
“喜歡它的矛盾。”念安實話實說,“像托爾斯泰筆下的皮埃爾,粗糲又深沉,在尋找什么。”
瓦洛佳嘴角微揚:“找到了嗎?”
“還在找。”
三人在冬宮前的長椅上坐下。瓦洛佳解開紙包,里面是一本舊書,萊蒙托夫的詩集。他隨手翻開一頁,念道:“‘我獨自一人出門啟程,夜霧中閃爍著嶙峋的石路……’你讀過嗎?”
“《惡魔》。”念安點頭,“孤獨的叛逆者。但最后,他選擇守護,而非毀滅。”
瓦列里補充:“萊蒙托夫在高加索寫的這首詩。地理塑造性格,群山孕育倔強。”
談話逐漸轉向俄羅斯文學中的地理意象,普希金的克里米亞,契訶夫的薩哈林,帕斯捷爾納克的烏拉爾……瓦洛佳對西伯利亞鐵路沿線的風物如數家珍;瓦列里談起列寧格勒圍城時期的文學堅守;念安則比較了黃河與伏爾加河在各自民族詩歌中的象征意義。偶爾有巡邏的警衛經過,對長椅上的三人投來疑惑的目光,又迅速移開。
夜深了,寒氣滲入骨髓。瓦洛佳合上書,站起身:“該回去了。彼得羅夫教授,保重身體。王同學,”他頓了頓,“希望下次見面,你能告訴我找到了什么。”
他的身影融入冬宮廣場的夜色中,腳步聲被積雪吸收,很快消失不見。
瓦列里長舒一口氣,白霧在冷空氣中散開:“有趣的一晚。”
念安望著空蕩的廣場:“他比電視上……更……”
“更真實?”瓦列里替她說完,“位置越高,面具越厚。偶爾摘下來透口氣,也是人之常情。”
回公寓的電車上,念安靠著窗,玻璃冰涼。手機震動,是伊琳娜的信息:
“聽說你們和‘那位’聊了一晚上?!全宿舍樓都在傳!明天必須一字不漏告訴我!”
念安回復一個簡短的“好”,鎖屏。窗外,莫斯科的燈火如星河傾瀉。她想起冬宮前的那本詩集,想起食堂里的蕎麥粥味道,想起瓦洛佳說到西伯利亞鐵路時眼里一閃而過的光亮。這些碎片在腦海中旋轉,像量子云中的電子,尚未坍縮成確定的形態。
瓦列里在對面座位打盹,銀發隨著電車晃動而輕顫。念安打開備忘錄,開始起草給家人的郵件:
“爸,媽(周/何),爸,媽(王/張):
今天在學校見到總統先生了。打了羽毛球,吃了食堂,聊了文學。俄羅斯的冬天很冷,但人心可以很暖。
另:找到一家偽中餐館,鍋包肉像糖醋里脊變異了。想家里的燴面。
念安”
電車叮當一聲,駛入夜色深處。冬宮的金頂在遠處閃爍,如一顆沉默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