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謝列梅捷沃機場的穹頂,鋼架縱橫,切割著鉛灰色的天光。寒風卷著細碎的冰晶,抽打在厚重的玻璃幕墻上。王念安裹緊羽絨服,拉桿箱的輪子碾過光滑如鏡的地面,發出單調的滾動聲。王福生和張秀芹緊跟著,臉凍得通紅,眼神里是不加掩飾的擔憂,目光黏在女兒身上,仿佛她下一秒就會被這異國的寒風卷走。瓦列里走在最前面,深灰色大衣的下擺被風掀起,銀發在冷空氣中紋絲不亂,腳步沉穩地踏在熟悉的土地上。
“爸,媽,真不用再送了,就送到這兒。”念安在通往海關的通道口停下,轉身,語氣盡量輕松,呼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她接過父母手里拎著的、塞滿了臘肉、真空包裝的醬菜和厚棉襪的超大行李袋,沉甸甸的墜手。
張秀芹眼圈又紅了,伸手想再給女兒整整圍巾,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最終只用力拍了拍她羽絨服袖子上的浮雪:“到了住處就給家里發信!地址再對對!鑰匙拿好!那房東太太瓦列里老師認識的,人好,暖氣足……”
王福生喉結滾動,把一疊嶄新的盧布塞進念安外套口袋,動作有些笨拙:“拿著!窮家富路!那邊東西貴,別省!跟緊瓦列里老師!”他看向瓦列里,想說什么,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個鄭重的點頭。
瓦列里頷首回應,聲音在空曠的通道里顯得格外清晰:“放心。莫斯科,也是我的家。”他拍了拍念安的肩膀,示意該進去了。
海關通道的閘口緩緩合攏,隔絕了父母伸長脖子張望的身影。念安最后回望一眼,揮了揮手,拉著沉重的行李,匯入形色匆匆的旅客流。王福生和張秀芹站在原地,直到那抹深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拐角,才被涌動的人潮推著,茫然地轉身離開。
幾乎是同時,克里姆林宮一間陳設簡潔的辦公室里,一份薄薄的簡報被放在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簡報只有一頁,抬頭印著鷹徽。內容簡潔:
目標:王念安(Wang Nianan),中國籍,女。
關聯人物:瓦列里·伊萬諾維奇·彼得羅夫(Valery Ivanovich Petrov),前列寧格勒國立大學教授。
狀態:已入境。目的地:莫斯科國立大學(語言學系碩士注冊)。居住地址:列寧格勒大街73號公寓。
備注:彼得羅夫教授背景清晰,無異常。王念安:清華化學和語言系提前畢業,“磐石科技”創始人(部分業務涉軍需合作),俄語流利(奧運期間曾與總統簡短交談),放棄科研轉向語言/外交領域。無不良記錄。
桌后的人,目光在“放棄科研轉向語言/外交領域”一行上停留了幾秒,指尖在光潔的桌面輕輕敲擊了一下,未置一詞。簡報被無聲地合攏,放入旁邊待處理的文件堆中。
列寧格勒大街的公寓樓,是蘇聯時期的老建筑,厚重的外墻染著歲月的灰黃。暖氣管道在墻壁深處發出沉悶的嗡鳴。瓦列里用鑰匙打開三樓一扇深棕色的木門。一股混合著舊書、地板蠟和淡淡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房間不大,兩室一廳,陳設簡單實用。窗玻璃上結著厚厚的冰花,模糊了外面鉛灰色的天空和光禿禿的樹杈。
“我的房間在隔壁,”瓦列里放下行李,指了指較小的那間,“這里歸你。房東太太每周二來打掃。書桌夠大,光線也好。”他拉開厚重的窗簾,外面是覆著薄雪的屋頂和遠處洋蔥頂教堂的金色輪廓。
念安放下行李,走到窗邊,手指拂過冰涼的玻璃,冰花在指尖融化出小小的水痕。一種奇異的、混雜著陌生與隱約歸屬感的情緒悄然滋生。
莫斯科國立大學的主樓,像一座巨大的哥特式堡壘,矗立在麻雀山上,尖頂刺破冬日的陰霾。報道注冊處排著長隊,各種語言在空曠的大廳里低回。瓦列里熟門熟路地帶著念安穿過人群,直接走向一間掛著“外事辦”牌子的辦公室。一位頭發花白、表情嚴肅的女士抬起頭,看到瓦列里,臉上瞬間綻開熱情的笑容。
“瓦列里·伊萬諾維奇!真高興您回來!”她繞過桌子,與瓦列里握手,隨即目光轉向念安,“這位就是王念安同學?歡迎來到莫大!”她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文件袋,手續辦理得異常迅速流暢。簽完字,女士壓低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鄭重:“念安同學,你的學籍信息,系里會按級別存檔管理。放心學習。”
瓦列里對此似乎毫不意外,只是微微頷首。念安心中了然,面上平靜地道謝。
語言學系的教室寬敞明亮,暖氣很足。長條桌旁坐著膚色各異的學生。念安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旁邊是一位金發姑娘,發辮是柔和的蜜糖色,隨意地挽在腦后,穿著一件半舊的深藍色高領羊絨衫,正低頭專注地看著一本厚厚的俄文原版《戰爭與和平》。感覺到念安的目光,她抬起頭,露出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像冬日的貝加爾湖。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您好)。”念安用俄語輕聲打招呼。
姑娘眼睛一亮,放下書:“Привет(你好)!我叫伊琳娜(Irina)。你是新來的?中國?”她的俄語帶著純正的莫斯科腔調。
“王念安。是,第一天。”念安微笑。
授課的是一位聲音洪亮、手勢豐富的教授,講解著俄語語源學中復雜的詞根演變。課間休息,伊琳娜自然地湊過來:“剛才那個古教會斯拉夫語詞根演變到現代俄語的路徑,你聽懂了嗎?我總覺得教授講得太快了。”
“這里,”念安翻開筆記本,指著自己畫的樹狀圖,“核心詞根‘говор-’(說話),在古斯拉夫語里形態更復雜,經過東斯拉夫語支的音變,進入古俄語時丟失了后綴鼻音,然后在莫斯科方言的影響下,元音弱化,才形成現代的標準形式……”她用清晰的俄語解釋,偶爾夾雜幾個中文術語,再用英語補充。
伊琳娜聽得專注,灰藍色的眼睛里滿是贊嘆:“哇哦!你梳理得好清楚!你以前學過語言學?”
“嗯,”念安搖頭,合上筆記本,“喜歡找規律。化學也一樣,分子結構的變化也有路徑可循。”她語氣平淡,仿佛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伊琳娜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有意思!我喜歡這種跨界的思考!對了,你看托爾斯泰嗎?”她拿起桌上的《戰爭與和平》。
“看過中譯本。皮埃爾尋找生命意義那段,印象深刻。”念安說。
“啊!皮埃爾!”伊琳娜興奮地壓低聲音,“你覺得他最后在平凡生活里找到的平靜,是真的解脫,還是妥協?”
“或許是理解了,”念安思索著回答,“世界不需要每個人都做拿破侖。管道工和翻譯家,同樣支撐著世界的運轉。意義,有時就在‘做’本身。”她想起自己從試管到談判桌的轉向。
伊琳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做’本身……這個角度很……務實。”她看著念安,眼神多了份探究的興趣,“你是個有意思的人,王念安。”
物理系的階梯教室在另一棟樓。念安坐在后排靠邊的位置。講臺上,索科洛夫教授正用飛快的語速推導著量子力學中粒子在無限深勢阱的波函數解。復雜的偏微分方程占滿了整塊黑板。不少學生眉頭緊鎖,筆尖在紙上艱難爬行。
念安面前的草稿紙上,也寫滿了算式。她的筆尖在某個積分變換處停頓了一下,眉心微蹙。隨即,她翻到新的一頁,重新畫出示意圖,標注出邊界條件,嘗試另一種分離變量的組合方式。筆尖在紙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流暢了許多。
課間,她拿著草稿紙走到講臺邊。索科洛夫教授正擦著沾滿粉筆灰的手,看到紙上清晰的推導過程,花白的眉毛揚了起來:“王?我記得你,語言系的。推導思路很清晰。這里,”他指著念安嘗試的新組合,“利用對稱性簡化邊界處理,很巧妙。你學過高等量子力學?”
“本科物理基礎課學過,”念安回答,“自己看過一些書。感覺……像解謎。”
教授眼中露出贊許:“很好的感覺!數學是物理的語言,邏輯是它的語法。有興趣的話,課后可以看格里菲斯的書,圖書館有英文版。”他從講義夾里抽出一張便簽,寫下一個索書號遞給念安,“有問題,周三下午我辦公室答疑。”
“謝謝教授。”念安接過紙條。
走出物理樓,寒風撲面。伊琳娜正等在門口,裹著厚厚的圍巾,鼻尖凍得通紅。
“嘿!未來的外交官兼物理學家!”伊琳娜笑著挽住念安的胳膊,“走!去學生中心喝熱可可!我請客,慶祝我們‘戰爭與和平’小組正式成立——成員就我們倆!”
學生中心人聲鼎沸,彌漫著咖啡、熱巧克力和烤面包的香氣。兩人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是麻雀山綿延的雪坡和遠處城市朦朧的燈火。
“說真的,念安,”伊琳娜捧著馬克杯,熱氣氤氳著她的臉,“你是我見過最……矛盾又最和諧的人。化學那么好,跑去搞外交;外交還沒開始,又跑去物理系啃量子力學。你到底想做什么?”
念安用小勺攪動著杯里濃稠的熱可可,看著深褐色的漩渦:“可能……只是想弄明白。”她抬起頭,目光澄澈,“弄明白分子怎么結合,國家怎么交流,粒子怎么運動……世界運行的規則,在底層是相通的吧?語言、化學鍵、物理定律,都是溝通的橋梁。多學一點,橋就多一點,穩一點。至于最后站在哪座橋上……”她笑了笑,“或許等橋都搭好了,才知道哪條路風景最好。”
伊琳娜灰藍色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她,良久,才低聲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你身上有種……很安靜的力量。像西伯利亞的凍土下面,藏著奔涌的暗河。”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我父親……也常說,真正有力的東西,往往不喧囂。”
念安敏銳地捕捉到她話里的信息,但并未追問,只是平靜地說:“凍土需要春天,暗河也需要出口。學習,就是尋找春天和出口的過程。”
日子在教室、圖書館、咖啡館和那間暖氣充足的公寓里規律地滑過。瓦列里在莫大歷史系開了一門“歐亞文明交流史”的選修課,慕名而來的學生不少。念安偶爾去旁聽,坐在后排,看著講臺上銀發的老教授用沉穩有力的聲音講述絲綢之路上的粟特商人、蒙古鐵蹄下的文化碰撞、彼得大帝的西化改革……歷史的經緯在眼前鋪陳開來,與她語言課上的語法規則、物理課上的方程、化學記憶里的分子結構奇異地交織。
隆冬時節,一場大雪覆蓋了整個莫斯科。念安和伊琳娜從圖書館出來,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地鐵站。呼出的白氣在路燈昏黃的光暈里迅速凝結。伊琳娜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著念安,呼出的白氣撲在她臉上。
“念安,”她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鄭重,“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父親……是米哈伊爾·瓦西里耶維奇·伊萬諾夫。”她說完,緊盯著念安的眼睛,觀察著她的反應。
這個名字在俄羅斯政壇意味著什么,念安心知肚明。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迅速凝成細小的冰晶。她沒有表現出伊琳娜預想中的驚訝或局促,只是很平靜地點點頭,甚至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我猜到了。”
這次輪到伊琳娜驚訝了:“猜到了?什么時候?”
“你說‘真正有力的東西,往往不喧囂’的時候,”念安拂去睫毛上的冰粒,語氣平淡,“還有你偶爾提起‘家里’對某些國際事務的看法,角度很特別。加上你的姓氏……并不難猜。”她看著伊琳娜,“這很重要嗎?你是伊琳娜,我是王念安。我們在討論托爾斯泰和量子力學。這就夠了。”
伊琳娜怔怔地看著她,灰藍色的眼睛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驚訝、釋然,最終化為一種更深切的暖意和欽佩。她猛地伸出手,緊緊擁抱住念安,冰冷的臉頰貼著她同樣冰涼的臉頰。
“謝謝你,念安。”她的聲音悶在圍巾里,“真的謝謝你。”雪花無聲地落在她們相擁的肩頭。
回到溫暖的公寓,念安脫掉厚重的外套,走到書桌前。窗外,莫斯科的燈火在雪幕中連成一片朦朧的光海。她打開電腦,登錄加密郵箱。收件箱里有王勇發來的磐石科技季度簡報(“涂層項目二期驗收通過,所里評價很高”),有何淑發來的周小梅近照,有施密特教授分享的幾篇前沿物理論文摘要。
她新建郵件,收件人選擇了“家人(周/王)”。手指在鍵盤上懸停片刻,敲下:
爸,媽(周/何),爸,媽(王/張),哥:莫斯科一切安好。學業順利,認識了很好的朋友。瓦列里老師精神矍鑠。
天冷,但心暖。勿念。
念安
點擊發送。她起身,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書桌上,攤開著索科洛夫教授推薦的格里菲斯《量子力學概論》,旁邊是寫滿俄語筆記的活頁夾,再旁邊,是那份印著鷹徽的簡報的模糊記憶。她端起水杯,走到窗邊。窗玻璃上的冰花被室內的熱氣融化了些許,勾勒出外面世界扭曲而溫暖的輪廓。麻雀山在夜色中沉默,像一塊巨大的基石,托舉著星火,也托舉著她腳下這條不斷延伸、通向未知境地的雪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