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晨風帶著溽熱。縣一高考點外,烏泱泱擠滿了人。家長伸長脖子,汗珠沿著鬢角滾落,手里攥著礦泉水瓶、折扇,或是印著“金榜題名”的紅綢袋。小販推著冰棍車,喇叭聲嘶力竭。
王福生的舊桑塔納停在稍遠的樹蔭下。車門打開,念安背著半舊的雙肩包下來,包里是準考證、身份證、幾支灌滿墨水的筆。她穿著張秀芹特意熨燙過的棉質連衣裙,素凈的淺藍色。
“東西都帶齊了?筆呢?準考證呢?再瞅瞅!”張秀芹跟著下車,手里拎著保溫桶,蓋子掀開一條縫,露出溫熱的綠豆湯,嘴里不停地問,手指無意識地絞著保溫桶的提手布套。
“媽,都帶了,檢查三遍了。”念安聲音平靜,接過保溫桶。
王福生搖下車窗,探出頭,額上一層薄汗:“閨女,別慌!平常心!就跟平時測驗一樣!考完爸來接你,咱下館子!”
瓦列里站在車旁,銀發在晨光里很顯眼。他沒多話,只是將一副老花鏡遞給念安:“備用。萬一你的看不清刻度。”鏡片擦得锃亮。施密特教授也來了,遞給她一小塊用錫紙包著的黑巧克力:“能量。緊張時含一點。”
李強停好摩托,擠過來,把一個嶄新的、印著卡通加油圖案的筆袋塞給念安:“哥給你求過文昌帝君了!好運加持!”
念安把筆袋、眼鏡、巧克力一一收好,嘴角彎了彎:“謝謝爸,媽,瓦列里老師,施密特教授,哥。我進去了。”她轉身,匯入走向考點大門的人流。背影單薄,脊背挺直。
張秀芹踮著腳,目光追著那抹淺藍,在人縫里艱難移動,直到完全看不見。她靠在車門上,長長吁出一口氣,像跑了很遠的路。王福生點了一支煙,煙霧在悶熱的空氣里筆直上升。瓦列里和施密特教授低聲用德語交談著什么,目光不時望向那扇緊閉的、鐵灰色的考點大門。李強則掏出手機,手指飛快滑動,大概是在處理公司郵件,眼神卻有些飄忽。
考場內是沙沙的書寫聲和翻動試卷的嘩啦聲。考場外是焦灼的等待。日頭升到正中,樹蔭挪移。張秀芹把涼了的綠豆湯又倒回保溫桶,蓋上蓋子。王福生的煙抽了一支又一支。終于,刺耳的鈴聲撕裂沉悶。鐵門洞開,人流涌出,表情各異。
念安隨著人流走出來,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像剛結束一堂普通的自習。她徑直走向樹蔭下的家人。
“咋樣?”王福生掐滅煙頭,第一個迎上去。
“還行。”念安接過張秀芹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大口,“題都做完了。”
張秀芹還想細問,被王福生用眼神止住:“走!下館子!餓壞了吧閨女!”
念安考完后,在兩個家里來回走動了那么些時間。和瓦列里老師一起去了云南和重慶玩。待回到家中時,成績便差不多也要出來了。念安在家里用電腦查了成績。考得很好,七百多分,家里人一看到,很高興,圍在她的周圍嘰嘰喳喳的說著喜慶話,王父也打電話,告訴了周父念安的成績,兩家人都很高興,王父和周父兩人握著個電話笑說個不停,還打算辦個酒席。最終還是念安拒絕了,說家里人知道就好,別招人恨,怕這個。
成績剛出完,念安還在想明天去學校聽一下老師對于學校的建議。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就相繼打了電話過來。念安聽了兩家的宣傳后,還是選擇了清華大學,念他們的化學專業,但是還加了一個語言類的專業課。等到錄取通知書寄到時,信封上印著清華的校徽。王福生拿著信封,手指在光滑的銅版紙上摩挲了好幾遍,才遞給念安。張秀芹在圍裙上擦著手,湊過來看。瓦列里和施密特教授相視一笑。王勇則大力拍著念安的肩膀:“我就知道!我妹是這塊料!”
短暫的慶祝后,念安看向瓦列里:“老師,您說過,等我考完,帶我去看看您長大的地方。”
瓦列里藍色的眼睛亮起來:“當然!列寧格勒……現在是圣彼得堡了。涅瓦河,冬宮,彼得保羅要塞……還有我母校的老樓。”他的聲音里帶著悠遠的懷念。
八月的圣彼得堡,白晝悠長。空氣里有波羅的海微咸的風和舊建筑的塵埃氣息。念安穿著輕便的旅行鞋,跟著瓦列里穿行在涅瓦大街。花崗巖的堤岸厚重冰冷,河水在陽光下流淌著碎金。冬宮廣場的鵝卵石路面被歲月磨得光滑,巨大的亞歷山大柱直指灰藍色的天空。瓦列里指著冬宮博物館一扇不起眼的側門:“當年我就在這棟樓里,啃那些比磚頭還厚的物理書。”他的手指拂過粗糙的石墻,像在觸摸舊時光。
在滴血大教堂色彩斑斕的洋蔥頂下,瓦列里給念安講沙皇和革命。在普希金曾流連的文學咖啡館,他們品嘗甜膩的蜂蜜蛋糕和濃烈的紅茶。傍晚,沿著涅瓦河散步,看開合橋緩緩升起,放行巨大的貨輪,晚霞把天空和河水染成壯麗的紫紅。
第五天清晨,他們準備去參觀彼得保羅要塞。經過冬宮橋,河對岸克里姆林宮式的紅墻和金色尖頂在晨霧中若隱若現。瓦列里指著遠處:“看,斯莫爾尼宮,十月革命的指揮部之一……”念安順著他的手指望去。
就在這時,幾輛黑色轎車無聲地滑過橋面,在離他們不遠處的路口停下。車門打開,幾個穿著深色西裝、身形健碩的男人迅速下車,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中間一輛車的車門被拉開,一個穿著深灰色大衣、身材高大的男人低頭下車。他的側臉線條冷峻,步伐很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他像是無意間朝念安和瓦列里站著的橋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在瓦列里那頭顯眼的銀發上短暫停留了不到一秒,隨即收回,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在隨從的簇擁下,迅速走向斯莫爾尼宮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內。
“那是……”念安低聲問,心臟莫名地快跳了幾下。
瓦列里望著那扇關上的門,眼神復雜,有追憶,有感慨,最終化為平靜:“一位……肩負著沉重責任的人。走吧,孩子,去要塞看看彼得大帝的囚牢。”
當天傍晚,他們回到租住的、靠近涅瓦河的老式公寓。房東太太遞給他們一個包裹嚴實的硬紙盒,說是下午有人送來的,沒留姓名。
打開紙盒。里面是幾樣包裝精美的俄羅斯傳統禮物:一個繪著鮮艷霍赫洛瑪花紋的木勺,一套印著冬宮圖案的瓷杯,一盒頂級魚子醬,還有一瓶印著雙頭鷹標志的典藏版伏特加。盒底沒有卡片。
瓦列里拿起那瓶伏特加,對著燈光看了看晶瑩的酒液,又輕輕放下。他看向念安,藍色的眼睛里帶著洞察的了然:“收下吧。送你的,就收下吧!”
清華園的秋,空氣清冽。未名湖畔的垂柳葉子半黃。念安的身影更多時候出現在化學系那座老實驗樓里。通風櫥低鳴,儀器指示燈閃爍。LZ-1的研究進入深水區。她與瓦列里(他接受了清華的客座邀請)和施密特教授的合作更加緊密。郵件、視頻會議、跨國郵寄樣品,成了生活常態。一篇關于LZ-1體外抑制某種腫瘤細胞系活性的合作論文,發表在影響力更大的期刊上,引起了業界更多關注。“磐石科技”的賬戶上,收到了第一筆來自南方某藥企的專利預授權費。
與此同時,河南王家,王勇的事業版圖也在急速擴張。縣城東郊,一片廢棄的舊廠房被推平,豎起了“福生光影基地”的招牌。基地里搭建著各式各樣的場景:仿古的街道、現代的家居樣板間、充滿煙火氣的廚房、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綠幕攝影棚。幾支年輕的團隊常駐于此,像流水線上的工人,高效地產出著“福生”品牌的短劇。
“哥,數據出來了。”念安寒假回家,把平板電腦推到王勇面前,屏幕上跳動著曲線和餅圖,“這兩類劇,表現最好。”她指著其中兩條上揚的折線,“一類,是你們拍的‘長劇質感’短劇,單集成本高,但觀眾粘性強,口碑好,帶動咱們高端成衣定制和藥膳樓VIP包廂的咨詢量明顯上升。另一類,”她指向另一條飆升更猛的線,“是土味短劇,節奏快,沖突強,接地氣。雖然單集成本低,但傳播量爆炸,對‘福生’品牌整體知名度的拉升效果驚人,福來客棧和新建賓館的線上預訂量跟著漲了三成。”
王勇盯著數據,眼睛發亮:“念安!跟你當初說的一模一樣!長的是門面,短的是流量!現在平臺搶著要我們的劇,廣告也找上門了!我還真按你說的,試水拍了一部二十集的年代劇,講咱藥膳傳承的,慢工出細活,剛殺青,幾家衛視都在談!”
“聯動效應形成了。”念安總結道,“影視是鉤子,鉤住眼球,把流量引向咱們的實業——吃飯、穿衣、住宿。口碑和流量互相滋養。”
王福生翻著王勇遞上來的季度財報,聽著兒女的討論,臉上是壓不住的笑意。他拿起紫砂壺,滋溜喝了一口:“穩!就得這么干!念安腦子清,勇兒手腳快!咱老王家的根,扎得更深了!”
“磐石科技”的辦公室從舊倉庫搬進了高新區一棟新建寫字樓的五層。玻璃門擦得透亮,前臺背景墻是簡潔的金屬LOGO和“磐石科技”四個字。辦公區里不再是孤零零的修復儀器,而是分成了幾個區域:研發實驗室里多了幾臺嶄新的分析設備;工程師區域堆著待改造的機床控制板、老舊醫療設備的核心模塊;一間不大的“孵化艙”里,幾個年輕人正對著電腦屏幕激烈爭論,白板上畫滿了電路圖或分子式。
念安十八歲生日那天,王勇帶著律師來到公司。會議室里,一份份文件攤開在光潔的會議桌上。
“妹子,成年了!”王勇把一支鋼筆塞到念安手里,笑容里是純粹的喜悅和如釋重負,“簽字!從今天起,‘磐石’這擔子,名正言順歸你了!哥這‘董事長’的帽子,戴得心虛!”
念安接過筆,指尖冰涼。她看著股權轉讓協議上自己的名字——“王念安”,下方需要她簽名的地方還空著。她又看向另一份文件,法人變更登記申請書。瓦列里作為顧問坐在一旁,對她鼓勵地點點頭。
她吸了一口氣,拔掉筆帽。鋼筆尖劃過紙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王念安。三個字,寫得工整而有力。一份份文件簽下去,名字越來越流暢。
簽完最后一筆,李強帶頭鼓起掌來,辦公室里不多的幾個員工也跟著鼓掌。掌聲不大,在安靜的會議室里卻格外清晰。
“好了!”王勇一拍桌子,“晚上福膳樓,哥請客!慶祝咱王總正式上任!”
成為真正的掌舵人,意味著更重的責任和更復雜的局面。研發投入像個無底洞。LZ-1的臨床前研究耗資巨大,風投的錢燒得飛快,預期的下一輪融資卻因外部經濟波動而延遲。工程師團隊接的一個大型工廠設備智能化改造項目,在調試階段遇到棘手的技術壁壘,工期拖延,面臨違約金。孵化艙里一個被看好的新材料項目,核心成員被大公司高薪挖走,項目瀕臨流產。
念安辦公室的燈常常亮到深夜。桌上堆著財務報表、技術方案、法律文件。她召集核心團隊開會,聲音不高,條理清晰:“設備改造項目,張工帶人三班倒,啃下那塊硬骨頭,違約金必須避免。挖人的損失,法務跟進競業協議索賠。LZ-1項目,集中資源保障關鍵動物實驗數據,用階段性成果去說服現有投資人追加,同時接觸新的戰略投資者,尤其是有醫藥背景的。孵化項目,”她看向負責孵化的經理,“啟動備用方案,從高校找合作研究生接手,磐石提供數據和資金支持,成果共享。”
壓力像無形的巨石。她學會了在實驗室盯著反應釜通紅的指示燈時,啃一個冷掉的燒餅充饑;學會了在酒桌上,面對精明的投資人,用數據和邏輯清晰闡述磐石的價值,而不是靠父親的藥膳樓作背書;學會了在工程師一籌莫展時,不是直接給答案,而是和他們一起翻手冊、查資料,尋找可能的突破口。
低谷總會過去。設備改造項目在最后期限前三天通過驗收,工廠送來了表揚信和后續訂單的意向書。LZ-1一組關鍵的抑瘤活性數據出爐,效果超出預期,終于打動了一家專注腫瘤藥的生物科技公司,簽下了戰略投資和共同開發協議。那個被挖角的新材料項目,在一位剛畢業的材料學博士接手后,竟在基礎配方上做出了更優的改良,專利申請已提交。
“磐石科技”的玻璃門內,人漸漸多了起來。有頭發花白、被返聘的老工程師;有剛從海外回來的青年學者;也有眼神里帶著野性和闖勁的輟學極客。實驗室的儀器嗡嗡聲、鍵盤敲擊聲、白板前激烈的討論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蓬勃而充滿可能性的噪音。
念安偶爾會站在自己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著高新區逐漸成形的樓宇和遠處延伸的道路。玻璃映出她的身影,依舊單薄,眼神卻沉淀了許多東西。桌上,一個原木相框里,嵌著兩張照片。一張是高考那天,在縣一高門口,王家所有人加上瓦列里、施密特教授的合影,大家擠在一起,對著鏡頭笑,背景是攢動的人頭和熾熱的陽光。另一張,是在圣彼得堡的涅瓦河畔,她與瓦列里的笑,還有那個人的背影,遠處是冬宮金色的尖頂和流淌著霞光的河水。
她拿起桌上一份新項目的可行性報告,是關于利用植物工廠技術穩定生產高活性LZ-1的構想。目光掃過復雜的流程設計圖和數據模型,落款處是“磐石科技研發部”。窗外,河南的燈火次第亮起,與桌上相框里湖南親人的笑容,隔著玻璃,無聲地重疊在一起,成為她腳下最堅實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