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昆侖遺恨·姮娥竊藥
- 帝姒之山海權謀錄
- 夏天的檸檬味
- 9521字
- 2025-07-06 18:28:40
朔風,卷動著鉏城新王宮大殿上沉重的玄色旌旗。
旌旗之上,不再是夏室的玄鳥圖騰,而是后羿親手刻畫的彎弓搭箭圖樣。金粉所繪的箭鏃,在從窗欞縫隙透入的慘白日光下,依舊閃爍著刺目而冰冷的光澤。曾幾何時,這張弓射落了九輪肆虐人間的金烏,拯萬民于沸海;而今,它被高懸于王座之后,如同一座無形的碑,壓在后羿的心頭,也壓在這座象征著他權力巔峰的殿堂之上。
后羿斜倚在象征夏后氏權威、卻被他強置于此的青銅蟠龍巨榻上。榻寬大而冰冷,鐫刻的獸面紋路仿佛在無聲地嘲諷。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青銅獸首扶手,目光卻越過殿門,投向遙遠西天被鉛灰色云靄遮蔽的深處。十年征伐,五年攝政,代夏自立不過數月,人間的權勢于他,似乎已經唾手可得。太康被遠逐,仲康憂懼而亡,其子相不過是有仍氏羽翼下瑟瑟發抖的雛鳥……天下諸侯,至少在表面上,已無人敢直視他那雙曾直視驕陽的眼眸。
可權力帶來了什么?巨大的空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每個夜深人靜時悄然漫過心堤。曾經的矯健身姿不再輕盈如故,攬弓開萬鈞的鐵臂,近來竟在無人處隱隱發顫。一絲不易察覺的灰白,悄然爬上鬢角。射日的神力未能延緩光陰的侵蝕,無敵的強者,開始咀嚼到“垂暮”的苦澀。
“君上。”一個低沉溫和,卻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聲音,打破了大殿近乎凝滯的沉寂。寒浞步入殿中。他穿著規整的絲麻長袍,步履沉穩恭敬,臉上永遠帶著恰到好處的謙卑與憂思。他如同一個精心校準過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后羿思緒斷裂之處。
“寒浞。”后羿沒有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有事?”
“臣觀君上氣色,連日來似乎……心神不寧?”寒浞垂首,目光謙恭地落在后羿腳邊的獸皮席上,語氣里滿是懇切的關懷,“可是為東境那些仍在竊竊私語的夏室余孽憂心?臣已布置妥當,他們的聲音,很快就會消失在朔風里。”
后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些許小丑,何足掛齒!碾死便是。”他猛地坐直身體,寬厚的胸膛起伏了一下,青銅獸首在他的掌下發出一聲沉悶的低響。“是這光陰!寒浞,你看看寡人!”他指著自己的鬢角,“曾經能拉開那張彤弓射落金烏的手,如今挽弓不過百次便覺酸脹!那些凡人的君王,坐在王座上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變成枯骨爛泥,是何等愚蠢的煎熬!寡人身負射日神威,豈能也困在這生老病死的樊籠之中!”
他幾乎是咆哮出來,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撞在冰冷的銅柱上,嗡嗡作響。射日者的驕傲,被時間無形的手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寒浞眼中閃過一道幽光,快如黑夜里的螢火。他微微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神秘而誘惑的意味:“君上神威蓋世,自非凡俗可比。長生久視之道……并非虛無縹緲。”
“嗯?”后羿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倏地釘在寒浞臉上,“你有辦法?”
寒浞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緩緩吟誦起一段古老而縹緲的傳說,聲音如同來自太古的回響:“……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其西……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為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司天……之厲及五殘。然掌天界不死神藥……”
“不死神藥!”后羿的眼睛驟然亮起,如同兩顆燒紅的炭火。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一把抓住寒浞的手臂,那力道幾乎能捏碎普通人的骨頭。“在昆侖!西王母!”
“正是。”寒浞承受著劇痛,面上卻依舊維持著那份謙恭的平靜,甚至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得計的愉悅。“君上射落九日,功冠天地,此等偉業,縱是天界諸神,亦當側目。若君上親往昆侖玉山,面謁西王母,陳述前功,或可有緣求得那長生仙藥,與天地同壽,萬世執掌這人間權柄!”他刻意加重了“萬世執掌”四字。
后羿的胸膛劇烈起伏,粗獷的臉上交織著狂喜與勢在必得的兇悍:“昆侖!玉山!西王母!好!好得很!此乃天賜之機!”他猛地松開寒浞,大步走向殿外,仰頭望著依舊被陰云籠罩的天空,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云層,望見那傳說中的神山。“立刻準備!挑選勇士,備齊世間奇珍,我要親赴昆侖山!”
寒浞躬身領命,嘴角勾起一抹轉瞬即逝的、冰涼的弧度:“諾!臣定當竭盡全力,助君上得此神藥,以成萬載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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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山。
非親身踏足,言語實難描摹其萬一。
這是神性的荒蕪,亦是宇宙初開時的奇景。它并非人間所見連綿不斷的山巒,而是突兀的、孤高的、幾片巨大的寒玉碎塊般漂浮在無盡虛空的邊緣,仿佛被上古神祇遺忘在此。空氣稀薄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寒意,吸入肺腑的氣流仿佛裹著冰渣。腳下并非堅實的土地,而是萬年玄冰凝結的光滑鏡面,倒映著上方更為永恒的、墨藍色的深邃蒼穹,行走其上,如履深淵。巨大的、沉默的冰峰犬牙交錯,切割著慘白的天幕,折射出無數道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光線。沒有飛鳥,沒有生靈,只有萬古不變的死寂和充斥每一個角落的寒冰氣息。
“大…大帥……不能再……前進了……”一名隨行的甲士終于支撐不住,凍得青紫的嘴唇艱難地開合,話語被酷寒凝成白霧,“這……這風……刮骨……神山……不容凡軀……”話音未落,一陣裹挾著細小冰晶、比刀鋒更銳利的罡風憑空卷來,這身高八尺、曾追隨后羿射日的勇士,臉上瞬間如同被無數小刀同時割過,迸濺出細密的血珠。他慘叫一聲,撲倒在地,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蓋上一層堅硬的白霜,頃刻間便化作一尊僵硬的冰雕,眼神中凝固著對神山至高威壓的恐懼。
其余十數名精挑細選、勇冠三軍的衛士,此刻也東倒西歪,面色如死,全靠相互攙扶才勉強站立。那些準備敬獻西王母的稀世珍寶——南海明珠、昆山玉璧、苗疆異金——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華彩,蒙著厚厚的冰霜,死氣沉沉地掛在同樣失去光彩的錦囊里,成為這絕對神域中最可憐、最無足輕重的塵埃。
唯有后羿。
他獨自挺立在刺骨的風暴之中。周身肌肉虬結賁張,仿佛蘊含著足以崩斷山巒的力量,撐開的神力形成一圈無形的熾熱屏障,硬生生將能瞬間凍斃猛犸的酷寒抵御在外。赤紅色的火紋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下隱隱流動,蒸騰出若有若無的熱氣。寒罡風刃刮過他堅毅如削、飽經風霜的側臉,帶不起一絲波瀾,反而被那股源自射日功績的神性輝光所融化。
縱是如此,那雙曾洞穿九霄日輪的眼眸深處,也悄然漫上了一層凝重與……隱憂。這絕非人間險阻,神力在此并非通行無阻,而更像是與整個天地意志對抗的一葉孤舟。越深入,那股排斥一切凡塵存在的威壓便越發清晰、宏大、不可抗拒。
就在這無邊寂寥與致命的寒冷仿佛要將整支隊伍無聲吞沒之際,一聲奇異的“呦呦”清鳴,如同溫潤泉水穿破堅冰,驟然自前方傳來。
冰晶霧氣之中,走出一只獸。
其身潔白如初生的月輝,柔順的毛發流淌著玉石般的光澤。頭頂一對樹枝狀的玉角,晶瑩剔透,折射著周遭森冷的藍色寒光。雙眸如同兩泓最純凈的潭水,平靜無波,倒映著來人的身影。它姿態優雅,步履輕盈地踏在光滑如鏡的冰面上,雪白的蹄印清晰地印在玄冰之上,旋即又被無形之力悄然抹去。
是鹿?是神?還是某種天地精魄?
它停在距離后羿等人三丈之遙的地方,安靜地注視著這支不請自來的隊伍。在那雙澄澈眼眸的注視下,仿佛連狂暴的罡風都收斂了幾分。
“神使?”后羿心中一震,斂起神力的威壓,上前一步,抱拳沉聲道:“人間后羿,蒙大功于蒼生,射落九日,拯萬民于水火。今感天地有序,光陰無情,特不畏艱險,跋涉至此昆侖玉山神境,敬拜西王母大尊。祈告功績,懇請有緣面謁圣顏,求長生之方藥,續護佑黎民之責。”他的聲音洪亮有力,雖在這神域中亦無法傳出多遠,卻帶著一股不屈的意念和射日者的驕傲。
白鹿靜靜地聽完,沒有任何動作,那雙深邃的眸子似乎穿透了后羿的外表,直視著他靈魂深處那份對時光流逝的焦灼與對權力的執著。片刻,它優雅地轉過身,向某個方向走了幾步,回頭再次“呦呦”輕鳴,示意他們跟上。那方向并非通往最近的冰峰,而是深入一片更為朦朧、冰霧彌漫的幽谷。
冰霧像有生命般流動著,隨白鹿所行而緩緩分開一條通路。白鹿行走其中,身影被霧氣繚繞,時隱時現,宛若夢中幻影。后羿沒有絲毫猶豫,眼中精光爆射,示意僅存的幾名勉強能動的衛士抬起沉重的寶箱跟上。他大步流星地跟隨白鹿的足跡,踏進那神秘的冰霧甬道。寒浞緊緊跟在后羿身側,臉色在變幻的冰藍色光影中顯得有些蒼白,眼底卻燃燒著異樣的、近乎貪婪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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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霧在身后合攏,隔絕了來路和那刺骨的寒風。
踏入眼前的景象,讓見慣了世間奇景的后羿也心神劇震。
腳下依舊是剔透的玄冰,卻散發出溫潤如春的氣息,寒意盡消。無數巨大的水晶柱拔地而起,直刺蒼穹。這些水晶天然渾成,內部結構復雜難言,億萬面棱角反射、折射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微光,營造出一個光怪陸離、斑斕陸離的奇異世界。光芒在水晶棱柱間跳躍、融合,變幻出各種顏色,時而如朝霞般絢爛,時而又如深海般幽藍靜謐。奇異的樂音在無聲無息中流淌,似冰泉滴落,似星輝碰撞,直擊靈魂深處。
一片廣闊得難以想象的冰湖鋪陳在無數水晶柱林的中央。湖水并非液態,更像是凝固的液態藍寶石,平整如鏡,倒映著上方流光溢彩的穹頂。湖面上,靜靜懸浮著數朵碩大無朋的、淡金色的蓮花狀寒晶。每一朵冰晶蓮花的中心,都蜷縮著形態各異、似人似獸的生靈,它們被厚厚的、流動著細微神文脈絡的玄冰封凍著,如同被封存在時間琥珀中的標本。有的保持著憤怒咆哮的姿態,有的則是永恒的安詳沉睡,甚至有全身纏繞著暗影魔紋的異形……這并非尋常的死亡或懲罰,而是一種更古老、更永恒的存在方式——沉眠或被封印于此的……“囚徒”?或是“等待者”?
白鹿停在湖邊,駐足不前,再次發出清越的鳴叫,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神圣意味。
平靜如鏡的藍色冰湖中心,毫無征兆地蕩起一圈漣漪。
那漣漪擴散開來,竟引動了整個湖面的神光流轉。一縷縷更加純粹、更加磅礴的神圣氣息從湖底深處彌漫而出。接著,如同大地在湖中生長,一座晶瑩剔透的蓮臺緩緩自冰湖下升起。
蓮臺之上,端坐著一尊神祇。
她的形貌并非傳說中“豹尾虎齒”的兇蠻,而是介乎于獸性與神性之間的平衡之美,帶著古老洪荒的至高尊嚴。長發如同奔涌的星河,每一縷發絲都閃爍著冰冷的星光,盤繞而起,束成高聳的華髻,髻上斜插一支形似虎頭、尾部纏繞著數枚玉環的骨笄(“勝”)。面容雍容而沉靜,帶著俯瞰萬古的淡然,眉宇間卻自有威嚴法度。一件看不出具體材質、流淌著月白與冰藍色澤的巨大袍服披覆其身,寬廣的袍袖垂落,掩映著其下若隱若現的、覆蓋著奇異玄色鱗甲的肢體輪廓。一根末端如同豹尾般有力而優雅的長尾,安靜地盤繞在蓮臺的邊緣。
西王母!
她的雙眸如同蘊含了兩個小型的冰封漩渦,深邃得能將一切靈魂凍結,此刻,這兩道視線正穿透萬千水晶體折射的迷離光彩,毫無阻隔地落在后羿身上。
無聲無息,仿佛連時間都已凝固。
后羿的心臟在胸腔中劇烈地撞擊,巨大的威壓撲面而來,即使以他的神力和傲骨,也下意識地低下了那從不輕易低下的頭顱。他強忍著如同被億萬根寒冰針刺刺穿的靈魂悸動,再次抱拳躬身,聲音竭力保持著平穩,重復著之前的話語:“……人間后羿,射落九日,拯救蒼生……懇請面謁大尊……”
“你之來意,玉山已知。”一個奇異的聲音直接在后羿(以及所有踏入此地的人)的腦海深處響起,非男非女,非老非幼,如同冰層摩擦,又如玉磬輕鳴,帶著宇宙初開般的寒冷與廣漠,“射日之功,確屬非常。九日之亂,源于羲和失馭,天地失序。爾等凡軀,竟能承接如此偉力,挽狂瀾于既倒,已是天大機緣。”
西王母的聲音停頓了一瞬。后羿能感覺到那兩道冰封漩渦般的目光在他臉上反復審視,仿佛在掂量一件特殊的祭品。
“然,”那意念之聲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力量,“天地有規,生死輪轉,自成大道。不死藥,為諸天平衡之秘鑰,非生靈可以長享。凡得此藥者,必承其劫,應其誓。永生,是饋贈,亦是永恒的禁錮;是登仙,亦是無法回頭的放逐。射日者,爾人間功業方興未艾,權勢之巔亦是深淵邊緣。貪求長生,逆天改命,此念一起,恐已背離了射日本心,為禍亂之源始。長生所求,為延續神威,還是填補凡心之壑?”
這直指靈魂、如同神之箴言般的質問,讓后羿如遭雷殛。他猛地抬頭,迎向西王母的目光,臉上因竭力壓制而青筋微微賁起,眼中射出桀驁不屈的光芒:“射日本為救世,此心天地可鑒!然人力有窮盡,神功終將逝!我后羿若墮入凡塵腐朽,與那些昏聵君王何異?!此非為私欲,只愿此身能長在,護人間清平萬世!若得神藥,立誓永鎮神州,以我神威,懾服一切魑魅魍魎,使眾生永不再懼天傾之禍!”
他言辭激烈,帶著射日英雄的驕傲和不容置疑的自詡。話語在大殿般宏偉的水晶空間中激蕩,撞在晶瑩的水晶棱柱上,發出更加密集的回響,仿佛無數個后羿在同時吶喊。
西王母的目光依舊冰冷如亙古玄冰,無悲無喜。她微微垂首,似乎思量著什么。周圍的冰晶蓮花中,那些被封印的異形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整個空間的光線流轉也似乎發生了一絲微妙的遲滯。
“執著如火,熾盛如陽。射日者,你非一般凡俗,然所求之物非常,所付之價亦是沉疴。”良久,那意念之聲終于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命運在嘆息般的回響,“執念如火,終有其燼……”
她的目光微微移開,似乎穿透了層層空間,落向人間鉏城的方向,又仿佛掠過了時間的長河。最終,冰封漩渦般的眼眸定格在后羿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憐憫的深邃。
“也罷。”西王母的意念陡然變得清晰而直接,帶著某種古老誓約被觸動的威儀,“射日之績,自有其因果。今日賜爾不死之藥一丸。然,此藥非爾獨享之寶,當有見證,共擔其誓。命定之人,方可啟其封印。”
話音未落,她伸出覆蓋著神秘玄甲的手指,對著蓮臺中央凌空一點。
噌——!
一道幽藍色的光華自冰湖深處升騰而起,瞬間凝聚成一滴純凈無瑕的深藍色藥丸。這枚丹藥只有鴿卵大小,沒有一絲香味散發,反而散發著絕對零度般的凜冽氣息,仿佛其核心凍封著萬載寒星。它靜靜地懸浮在蓮臺上方的虛空之中,藥丸的藍色光澤內部,流動著無數細微如星辰沙礫的白色符文——那是神禁的鎖鏈!
藍色藥丸出現的一剎那,一股無法形容的氣息瞬間擴散開來。
?后羿:心臟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巨手攥緊,緊接著又被注入滾燙的巖漿!那滴幽藍的光芒在他眼中無限放大,貪婪與狂喜徹底壓倒了方才被質問帶來的一絲動搖。他周身的神力火紋猛然暴漲數寸,腳下的冰面無聲地融化凹陷。長生!永恒的權柄與力量就在眼前!什么誓言、什么代價,在這唾手可得的永恒面前,都輕若鴻毛!
?寒浞:他站在后羿側后方一步,陰影遮住了大半個身軀。當那藍色的光芒照亮他低垂的臉龐時,那張永遠溫順謙卑的面孔第一次完全扭曲了!一種近乎瘋狂的、純粹的貪婪從他的眼底狂涌而出,如同被點燃的地獄之火。他的身體因這難以抑制的欲望而劇烈地顫抖,手指痙攣地死死摳入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肉。但他強大的控制力瞬間將這一切壓制下去,臉上重新覆上偽裝的面具,甚至眼神都恢復了那近乎虔誠的敬畏,只是呼吸變得異常粗重。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枚小小的藥丸之上。
?眾甲士:在藍色光華出現的瞬間,那幾名僅存的神力稍強、未凍僵的甲士,幾乎連哼都沒哼出一聲,如同被投入了無形的熔爐!體內的靈魂被凍結了億萬次又被點燃億萬次,極致的痛苦讓他們瞬間失去了所有意識,身體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無聲地寸寸皸裂,然后化作最細小的冰晶粉末,徹底消散在晶瑩剔透的空氣中。寒浞帶來的最后一件、也是他認為最有價值的“禮物”——那個裝有天下珍寶的青銅寶箱——也在這絕對力量的神輝下,發出一陣刺耳的悲鳴,瞬間扭曲、變形、崩解,如同被無形巨力揉碎的廢紙,最終化作一捧齏粉,融入神域萬古的冰晶塵埃。
白鹿靜靜地望著這一切,那對如玉的鹿角似乎黯淡了一絲光澤。
西王母對這瞬間的湮滅恍若未見。她只是再次凝視著后羿那被神藥光芒點燃、充滿暴戾渴望的雙眼,意念之聲如同最后的警鐘,冷冷地敲響:
“此藥須存于月魄之精煉制的冰玉玄匣中溫養一月,待藥力與命星交融,神禁松動,方可服下。若一月之內妄自動用,或器皿碎裂,藥力即刻反噬,神形俱滅。射日者,記住今日之言,記住今日之誓。你的選擇,已在時光長河中定下了錨點。前路已非坦途,回望……恐再無岸……”
她的身影連同蓮臺開始漸漸變得透明,聲音也隨之縹緲:“白鹿,引領離去。”
語畢,西王母和她身下的蓮臺徹底化作漫天飛舞的、晶瑩璀璨的細小冰晶,融入這片永恒的水晶天地,再無蹤跡。只剩那枚散發著絕對冰冷與誘惑的藍色不死藥,懸停在半空,以及西王母最后的話語如同冰屑般殘留在這片光怪陸離的空間。
白鹿走上前,對著那枚丹藥輕輕“呦”了一聲。幽藍的藥丸緩緩飄落,落在它昂起頭顱的玉角之間一個自然形成的、宛如冰晶小盞般的凹陷里,竟毫無寒意相沖之感。
后羿強壓下幾乎要沖出胸膛的狂喜和即刻奪取的欲望,朝白鹿深深一躬。他知曉,這“引領離去”本身就是西王母對那所謂“見證”與“共擔”的默許。他貪婪的目光在白鹿角間的冰藍藥丸上流連良久,才強迫自己轉身。此刻的鉏城、王座、乃至整個天下,在他眼中都成了唾手可得的永恒基業的前奏!
寒浞緊隨在后羿身后,低著頭,眼角的余光貪婪地鎖定著白鹿角間的幽藍光點,內心翻江倒海:“一個月……月魄之精煉制的冰玉玄匣……溫養……神禁松動……”這每一個字都如同火焰般烙印在他腦海最深處的貪婪上。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貼身攜帶的一個物件——那是他珍藏已久、據說是女媧補天遺落的零星邊角所凝成的、一塊泛著朦朧柔光的奇異礦石。它并非正宗的月魄之精,但卻是他能尋得的、蘊含太陰之力最精純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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鉏城。新的夏都(或者說,后羿之都)。
比起新王宮主殿那冰冷的空曠與象征權力的蟠龍巨榻,后羿更愿意呆在這座由整塊巨大黑曜石搭建、懸垂著赤色流蘇與猙獰青銅矛頭的私人秘殿。這里更小,更暗,也更接近他力量的本質——純粹而暴力的掌控感。秘殿一角,供奉著他視若生命的彤弓素矰。冰冷的青銅箭鏃在幽暗的環境中,依然閃爍著致命的寒光。
此刻,秘殿中心卻閃耀著一團奇異的光源。
白鹿的使命仿佛止于將后羿送出昆侖神域的邊緣。在踏入一片相對平緩的雪原,遙遙望見人間地平線的瞬間,它便停下腳步,將角間的藍色藥丸輕輕抖落。后羿立刻用一個早已準備好的、以寒玉為主體的三層嵌套玉盤,小心翼翼地將這枚承載著他千秋大夢的神藥托起。
白鹿發出一聲悠長的、仿佛告別的呦鳴,轉身消失于茫茫風雪之中。
現在,這枚幽藍如冰海之星的不死藥,正懸浮于一個散發著淡淡柔白輝光的、由一整塊奇特礦石雕琢而成的玉匣之中。這玉匣形態古樸,紋飾簡略,正是寒浞獻上的、那件他口中“蘊含一絲女媧遺澤”的“月魄玄匣”替代品!后羿并不關心這匣子的具體來歷和成色,他只在乎它是否能穩住那顆藍色的星辰。幽幽的藍光透過玉匣半透明的壁體,在暗黑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光影,整個秘殿被映照得如同沉入了幽暗的海底。一股清冽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魅惑氣息的藥香(或許是錯覺)悄然彌漫。
后羿盤膝坐于玉匣前三步之遙的地席上,一雙鷹目死死盯著那團藍光,如同守護著自己巢穴中最后一枚蛋的猛禽。一日、兩日……日復一日。沒有批閱奏章(那些事都丟給了寒浞),沒有檢閱軍隊。他全部的心神,都系于眼前這方寸之間的藍色微芒之上。看著那藍光在玉匣溫潤的白輝下似乎更加內斂,看著那些如同星辰沙礫般的白色符文在那幽藍深處似乎有了一絲極細微的、若有若無的松動跡象……每一次細微的變化,都如同烈酒般灼燒著他的神經,既帶來狂喜的戰栗,又加深了對最終時刻到來的焦渴煎熬。
時間在秘殿的幽暗中失去了意義。
沉重的石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一個身影無聲地滑了進來,腳步輕柔得如同踏在云絮之上。
是姮娥。
月光仿佛凝結成了她的衣裙。曳地的長裙如同流水傾瀉,是一種罕見的、接近月光本質的銀白色絲織物,沒有任何刺繡紋樣,卻自有光華流轉。烏黑如瀑的長發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綰住,垂落幾縷在瑩潤勝雪的頸側。她的面容清麗絕倫,五官精致得不似凡人,只是那眉心處,天然烙印著一彎極其淡薄、幾乎肉眼難辨的銀色新月痕,讓她本就脫俗的容顏更添了三分難以捉摸的清寂和疏離感。她的眼眸,如同兩泓映滿了星河的深潭,清澈得能倒映一切,卻又深邃得仿佛隔絕了所有塵世的情感。她是后羿唯一的妻子,當年有窮氏最美的明珠,也是他射日偉業背后,默默打理族務、安撫臣民、被譽為“月下天女”的女人。可如今,那清麗絕倫的容顏上,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蒼白和憂慮。
“羿……”她的聲音亦如月下清泉潺潺,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她的目光落在那散發異光、氤氳著魅惑寒氣的玉匣上時,那深深的憂慮如同薄云般加深了一層。“昆侖……神藥……如此寒氣……你真的打算……”
后羿的目光甚至沒有從玉匣上移開分毫,只是不耐地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只擾人的蚊蠅。他的聲音帶著長時間精神高度集中后的沙啞和不容置疑:“長生在望,豈能遲疑!西王母親口之言,藥成之時,我可與日月同光,永鎮山河!這不世基業,豈能讓它隨血肉衰朽?!”他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那是對永恒力量的貪婪渴望。似乎想到什么,他終于略略偏頭掃了姮娥一眼,語氣帶著一絲施舍般的命令:“屆時,你為我正后,亦可分享永生榮耀。不必多言。”
分享永生榮耀?姮娥的指尖冰涼一片。分享?還是成為這永恒基業下一座冰冷蒼白的祭碑?眼前這個被神藥光芒扭曲了心智、眼中只剩下燃燒的權力欲的男人,早已不是她記憶中那個在族中火塘旁,以豪邁歌聲和赤子之心贏得她芳心的英雄射日者了。射日之后,無盡的贊美和唾手可得的權力,將他推上云端,卻也讓他迷失在追逐神威與永恒的深淵。尤其是這強行竊奪夏后之位后,更是變本加厲!他身邊那個叫寒浞的男人,那張永遠謙卑溫順的臉,總是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仿佛黑暗中無聲滑行的毒蛇。
“羿……”姮娥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絕望的懇求,她走上前一步,目光落在玉匣底部那層柔白的光暈上。那光暈似乎有些不穩,微微震顫了一下。“你看那匣子!它承載的力量在波動!寒浞所獻……此物真的如他所說,是足以承載神藥的月魄之精嗎?萬一……西王母所言非虛,藥力反噬,萬劫不復啊!還有那些誓言……永恒禁錮……無法回頭……”
“住口!”后羿猛地轉頭,如同一頭被刺激到的暴怒雄獅。他雙目赤紅,周身的神力因情緒的劇烈波動而猛然鼓蕩,將那枚懸浮的藥丸激得藍光爆閃,無數白色封印符文如同活物般瘋狂流轉!玉匣底部那團柔白的光暈發出一聲細微的、仿佛瓷器不堪重負的呻吟,一道比發絲還細的裂紋無聲地出現了!“神藥在此!何慮其他!再敢動搖軍心,惑亂本心,休怪寡人不念舊情!”
那冰冷的殺氣如同實質,瞬間凍結了姮娥剩下的話語。她踉蹌著后退一步,臉色慘白如紙,眼中最后一絲期望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無盡的悲涼與……了悟。她的目光死死釘在玉匣底部那道微小的裂紋上,那仿佛預示著的災難性的裂痕,讓她的心也一同裂開了。恐懼?不再是恐懼。而是一種沉沒在萬載玄冰之底的冰冷與絕望。
她不再言語,對著后羿那散發著危險氣息、仿佛隨時會擇人而噬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一禮,如同訣別。然后,她轉過身,無聲地退出了這間被藍色魔魅之光統治的秘殿。長長的裙裾拖過冰冷的黑曜石地面,如同一抹絕望掙扎的月光,最終被厚重的石門徹底吞沒。
幽藍色的光芒在玉匣中不安地跳動了一下,將后羿那煩躁、貪婪又帶著一絲殘存的暴戾身影,在秘殿的四壁上拉扯得無比巨大、扭曲而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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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焦灼的煎熬中緩慢推進。
那枚藍色的藥丸在“月魄玄匣”(寒浞語)的溫養下,仿佛真的在與某種命星進行著玄奧的交融。幽藍的光芒愈加深邃內斂,偶爾會無意識地閃爍幾下,如同心臟微弱的搏動。而玉匣底部那一道細微的裂痕,也如蛛網般,極其緩慢卻又無比頑強地向四周延伸出了兩道幾乎看不見的分叉。后羿對功法的修煉變得更加急躁而霸道,偶爾運功時的赤紅火紋帶著暴烈之氣,似乎想強行溝通那藥丸的力量,又似在努力壓制內心深處某種越來越強烈的不安。
寒浞的身影出現在秘殿的次數卻陡然減少了。他似乎刻意回避著與后羿獨處的機會。每次前來匯報軍政要務,都保持著最高效、最恭敬的姿態,匯報完畢便躬身告退,絕不逗留片刻。只是在每一次行禮低頭的瞬間,他那看似無比謙恭溫順的眼底,總會有一絲難以捕捉的、混合著幸災樂禍與無比貪婪的幽光掠過,不動聲色地掃過玉匣的位置。他知道,那把懸在后羿頭頂的、名為“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