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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息壤成堤·家顧三門(下)

  • 帝姒之山海權謀錄
  • 夏天的檸檬味
  • 11269字
  • 2025-07-03 23:52:55

青銅殘甲在月下散著寒光。

女嬌指尖撫過甲上深凹的爪痕,觸到了他玄熊化身后浸透銅銹的血與痛。

“若你得勝歸來,我涂山九尾一族的盟誓永世有效?!卑孜卜鬟^冰冷鱗甲,她的聲音清冷如初。

禹解下腰間象征鯀族治水傳承的玄玉圭放入女嬌掌心,卻只留給她三次越行越遠的背影。

啟第一次將骨刀捅入麂子咽喉時,父親在門外與山洪搏斗的轟鳴是他唯一的凱歌;當啟成長為沉默的利器,母親的青絲已攀上石紋?!叭丝蛇^,神難歸?!庇碜詈筇み^家門時,妻已化石為“望夫石”,兒也化作人形玄甲——息壤止住洪荒洪水,亦在血脈深處筑起永難跨越的峰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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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被撕開的傷口還在奔涌咆哮,裹挾著山石、泥沙和被吞噬生靈殘余的腥氣,向下游狂瀉而去。隘口兩側的懸崖峭壁仍在因劇烈的沖擊而簌簌顫抖,不斷有碎石滾落,濺起渾濁的水花。激流中央,那方曾堵塞水道的天然石梁早已崩塌無蹤,只余水下猙獰的斷裂面和被洪水沖刷得愈發擴大的缺口。

戰場煙塵未盡,破碎山石的粉塵與水面升騰的泥腥霧靄混雜,籠罩著這片被強行開辟的新河道,勾勒出劫后余生的洪荒蒼涼。

禹解除了那燃燒精魄的玄熊化身。

殘甲紛紛從偉岸的身軀上剝落,每一片沉重的青銅都砸在狼藉的巖石上,發出沉悶或尖銳的聲響,揚起一小片灰塵。當最后覆蓋在胸腹要害處的巨大甲片褪下,現出的不再是猙獰神魔,而是一個浴血的凡軀。他高大的身形有些踉蹌,裸露的上身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傷口。被相柳毒涎擦過的肩臂,皮膚黑紫潰爛,散發出隱約的焦臭;強行拖曳山體的反噬之力,在肌肉虬結的后背留下一道道撕裂般的血痕;最駭人的是腰腹處,一道半尺長的豁口,是崩裂的山石銳角所賜,皮肉翻卷,幾乎可見蠕動的內臟邊緣。粘稠的鮮血從周身大大小小的裂口中涌出,混著汗水和污泥,在起伏的胸膛上蜿蜒而下,匯入腳下那片被染成暗紅的石隙。

他垂著頭,粗重的喘息如同拉破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牽動所有傷口,帶來窒息的痛楚。汗水浸透了他散亂黏在額頭的黑發,匯聚到下頜,一滴一滴砸在胸前的血污中。

神魔偉力褪盡,留下的只是一個瀕臨極限、血肉模糊的男人。

涂山之上,風嘯依舊。目睹那巨熊化身的可怖威能,涂山氏族人心中只剩敬畏與恐懼的圖騰轟然碎裂。

女嬌素凈的面容上,那雙幽深的眸子里似乎閃過一絲極細微的波瀾——不是驚嚇的漣漪,更像是深潭被投入一顆石子,漾開的波紋下是更深不可測的平靜。山風拂動她鴉羽般的青絲,她的目光越過仍在奔瀉的激流,越過彌漫的煙塵與血霧,無聲而精準地落在那道搖搖欲墜的身影上。

一道青色的身影,沒有借助藤蔓或小徑,如同山間輕盈的靈鹿,從涂山之巔那臨崖的巖石上飄然而下。她落腳處是近乎垂直的巖壁,卻仿佛踩著無形的臺階,每一步都從容穩定,青葛衣袂飄飛,在漫天塵灰中不染半分污濁。

幾個起落,纖細的身影已至峽谷底部狼藉的戰場邊緣,停在那尊沉默佇立、鮮血仍在流淌的軀體幾步之外??諝饽塘?。

禹似乎感受到了那無聲卻穿透一切的注視。他緩緩抬起沉重的頭顱。額前的血跡混著汗水滑入眼睫,讓他視野一片模糊猩紅。但他透過那片血色,清晰地看到了那個立于咫尺之外的女子。青葛素衣,纖塵不染,面如初綻寒梅,清冽澄澈的眼神中,蘊著一種洞穿神魔威壓后的寧靜審視。一種無法言說的東西在他混亂疲憊的心底悄然滋生,類似某種認同,某種源自血脈深層的共鳴。

他下意識地動了動染血的指尖,想擦拭臉上的狼狽,但這個微小的動作立刻引發了周身傷口的劇烈抽搐。他猛地抽了一口氣,整個身形晃了晃,幾乎要重新撲倒。強韌的意志支撐他重新挺直腰背,但那些翻卷的傷處,因為剛才的發力,血流得更加洶涌。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極低沉的悶哼,壓抑著那瞬間幾乎淹沒意識的劇痛浪潮。

女嬌沒有動,沒有發出任何關切或驚呼。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根扎根于血污泥濘中卻兀自挺立的青竹。山風掠過峽谷,卷起血腥和塵埃,將她青色的裙裾撩動,更顯出那份遺世獨立的清冷。

就在禹幾乎要被劇痛淹沒的恍惚瞬間,鼻端縈繞的血腥氣里,倏地滲入一縷極清冽的異香。

那不是任何人間熟知的草木花果之香。

冰冷,幽遠,帶著雪域空谷中萬年玄冰的氣息,又似月下深澗流淌的無根清泉。這縷香氣如有實質,瞬間刺穿了那渾濁的死亡氣息,如同無形的水流,緩緩浸潤過他灼痛的肺部,鉆入沉重發木的四肢百骸。傷口處的劇痛竟然真的被這奇異冷香奇異撫平些許,麻木混亂的神智也似被寒泉沖刷,恢復了一絲清明。

禹的視線微微凝聚,模糊看到女嬌的袖口處,似乎纏繞著一抹若有若無、極其淡薄的銀白色流霜。它縈繞在她的指尖,又悄無聲息地散逸在風中。非光非霧,更非煙氣。

此刻并非深究之時。劫后余生,淮水初通,殘軀瀕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冷冽幽香直貫肺腑,壓下了翻涌的腥甜。支撐他的早已不是體力,而是那份刻在靈魂深處的、比玄甲更沉重的責任。他艱難地,緩緩轉過身,目光重新投向那已然改道、咆哮宣泄的淮水巨流。洪水被強行引入新的水道,雖依舊兇猛,但前方阻礙已除,只需引流疏導,便能歸于東海。

“涂山之盟,”禹的聲音從嘶啞的喉嚨里擠出,帶著血腥氣,每個字卻沉重如鑿刻在石上的誓約,“止息洪荒之水?!彼麤]有看女嬌,只將這聲音投入洪水奔流中,投入身后涂山先祖沉睡的山脈深處,“萬民之血浸染山石,天地共鑒。水患不盡,禹,不得歸?!边@并非僅僅對女嬌的承諾,更是對整個涂山氏族的存在,對所有在淮水之濱掙扎求存的生靈立下的戰書。

聲音在峽谷的風中回蕩,混入水聲,旋即被吞噬。

禹不再言語,也似乎忘卻了背后那道注視的目光。他拖動著仿佛灌滿了沉鉛的殘破身軀,腳步蹣跚,卻異常堅定地向著潰爛的河道邊緣邁去。每一步踏下,都在碎裂的巖石和泥濘中留下一個深深的血色足跡。血水順著腿流淌,在足跡邊緣畫出暗紅的濕痕。

身影被峽谷下游彌漫的水汽與尚未散盡的煙塵漸漸吞沒,終于只剩下一個模糊而執拗的、繼續東行的輪廓。

涂山之巔,族老拄杖的手在顫抖,目睹過神魔之力后再面對這凡人血肉之軀的堅持,震駭更深?!皨膳彼麥啙岬睦涎弁蚰瞧琅f被洪水威脅的土地,也望向女嬌,“這……當真值得涂山全族押上嗎?”

女嬌的目光從遠處那逐漸消失的、血染的背影上收回,落在掌心。纖白如玉的指尖,輕輕拈起一枚不知何時落入她掌中的細碎青銅甲片。那是玄熊化身散落時飛濺而至的,邊緣帶著磨損的痕跡,中間一道深深的、泛著暗沉幽綠銅銹的凹痕——是相柳利齒留下的印記。指尖撫過那冰冷的銅銹與深深爪痕,冰涼的觸感下仿佛能窺見甲片深處尚未消散的暴虐能量殘片和……某種融入金屬脈絡的灼痛。

她抬起頭,望向涂山腳下那片飽受摧殘、但洪流已在歸道的土地。

“不是值不值,”女嬌清泠的聲音如山泉擊石,平淡卻穿透了水汽與風聲,“是……不得不?!彼囊暰€掠過峽谷下奔涌的洪流,望向更廣闊的、依舊被淹沒或威脅的洪荒。掌中的青銅甲片被悄然攏入袖中。

涂山氏,涂山氏,命運已然被這滔天之水卷入了漩渦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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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后的初春時節。

涂山主峰之下,一片經過洪水反復沖刷而后沉淀出的巨大灘涂之地。泥濘早已在嚴冬中板結龜裂,又被新生的嫩草頑強覆蓋,染上一抹生機勃勃的青綠。此處,正是當年相柳偷襲、禹崩裂山梁、涂山氏族驚魂未定的古戰場。

這里被選定為盟誓之地。

巨大的天然祭臺,是一整塊曾被玄熊之力撼動、崩斷下來的黑褐色山巖。巖面粗糙不平,殘留著當年劇斗的斧鑿之痕。此刻,涂山氏舉族出動,肅立臺下。族老站在最前,雙手拄著沉木雕刻的權杖,杖首鑲嵌著一塊溫潤的青色山玉,目光凝重地望向對面。

禹率領著跟隨他一路征伐水患的僚屬、力士和工匠——這些人是整個人族僅存、能在如此水患中保持基本秩序與力量的群體。他們個個神色肅穆,身上或多或少帶著風霜與勞苦的痕跡。

沒有繁復的禮樂。山風掠過灘涂,掠過石臺,發出嗚嗚的回響,如同大地深沉的呼吸。唯有遠處,淮水改道后的低沉奔流聲,永恒不變地作為背景轟鳴。

女嬌今日依舊一身素青,立于祭壇一側,是涂山氏部族血脈與意志的核心象征。她身姿筆挺,容色莊重。然而,那過于平靜的姿態深處,一絲壓抑極深、源自血脈本能的能量在悄然波動。就在她身旁,一抹難以察覺的虛影悄然凝結,非狐非人——一條近乎透明的巨大狐尾幻影,邊緣繚繞著若有實質的銀霜寒氣,在她身側無聲搖曳,其威儀遠超世俗想象!這并非刻意外顯,而是因心神與大地氣脈交融時,不自覺地引動了沉寂在血脈深處的力量共鳴!然而除卻站得最近的幾位核心族老眼中流露出虔誠與了然的光,大多數族人恍然未覺,只感周圍溫度陡然降低,一股難以言喻的尊貴古老氣息彌漫開來。

禹的目光沒有在女嬌身上停留片刻。他大步走上石臺,步履沉凝,腳步聲在空曠的灘涂上異常清晰。一身簡樸的深色麻衣依舊掩不住那份治水領袖的威嚴。他站定在祭臺中央,面對涂山氏舉族,深吸一口氣,渾厚的聲音撞破水流背景:

“涂山沃土,淮水為殃!”他的話語仿佛具有重量,每一個字都敲擊在所有人的心上,“鑿山通塞,疏流導水,非一族之功。涂山扼淮水要沖,承先祖余烈。今奉三牲,告天地,祭鬼神——兩族血誓,永不背棄!水患平,則涂山立;涂山傾,則禹亦絕!山川為證,日月同輝!”

他高高舉起右手,緊握成拳,一道灼目的玄黑色神光自掌心沖天而起!非閃電,更似濃縮了大荒玄鐵與幽冥之水的精魄凝成的一束——那是一柄通體玄黑、樣式古樸厚重的玉圭!圭身無任何繁雜紋飾,僅在脊中有一道仿佛熔巖流淌過后留下的深紅痕跡。這是玄圭!鯀氏一族傳承的信物,治水權力與犧牲精神的象征!玄圭之光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無比鄭重。

“山河崩解之時,當以吾骨補涂山之基!”禹的誓言帶著一種與神魔搏斗后的殘酷慘烈,狠狠砸在古戰場的遺址中央,激起肅殺的回音。

“諾!”涂山族老猛地舉起手中的權杖,頂端青色山玉驟然放出溫和而堅韌的光芒,與那玄圭的沉重黑芒一觸,竟隱隱交融。臺下,涂山氏所有族人,不分男女老幼,皆面朝黑巖祭臺,單膝跪下,右拳重重叩擊胸膛,動作整齊劃一,發出沉悶而堅決的“咚”聲!匯成一股無言而強大的呼應。

“諾!”禹身后的僚屬、力士們亦齊聲應喝,聲震峽谷。

就在這山呼海諾的肅殺莊嚴間,立于石臺邊緣的女嬌,緩緩閉上了雙眼。無人可見,她那身側搖曳的銀色狐尾虛影倏然凝練、凝實!不再是虛幻的光影,而是一蓬柔亮、純凈如萬載冰魄凝結而成的銀焰!九道清晰無瑕的、燃燒著冰芒的狐尾在她身后無聲地、緩慢地舒展開來!并非張揚的火焰,更像是星辰垂落的冷輝被無形的畫筆捕捉,在她周身勾勒出超越凡塵的神性輪廓!她雙手自然垂于身側,指尖卻自發微微收攏,引動周圍氣機,空氣中甚至凝結出細小的、閃爍著九彩迷離毫光的六角冰晶——九尾天狐至高血脈的具現!

這血脈象征的爆發并非為了展示力量,而更像是最莊重、最本源的一種烙印回應!它在向這片殘破又新生的大地,向那個舉著玄圭、背負命運的男人,發出涂山氏核心深處無人可動搖的聲音:

“山崩淵竭,涂山九尾……不渝盟誓!”

一道細微到極致、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霜凍氣韻,順著她足下龜裂的土地,悄無聲息地蔓延攀爬,準確無誤地抵達石臺中心、禹的腳下!那股氣息沒有絲毫寒意,反而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與奇異的包容生命力,與他因激烈宣誓而微微急促的心跳節奏奇異共鳴、共振。

禹握著玄圭的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并未低頭,也未偏轉視線,但周身氣息似乎在那道霜寒氣韻融入的瞬間,變得更加沉凝如山,如同有整個九尾狐族的意志在身后支撐。他舉起的玄圭光芒更盛,那沉重的黑光竟奇跡般地少了幾分孤絕,多了些不滅的堅韌!

誓約已成,烙印已深。戰場化為盟臺,敵血化為盟誓之酒。未來之路,再無退途。禹的身影在祭臺上挺拔如槍,那融入足下的絲絲霜寒化作無形的重量,與他的神、他的血、他掌中的玄圭,徹底澆筑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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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山深處,臨近部族棲息山坳出口的山腳密林邊,三間以巨大的整塊青石為基礎、墻壁用堅硬土石木架壘砌而成的屋舍靜靜坐落。那是涂山族人為禹在治水途中提供的短暫落腳點。屋后溪流淙淙,屋前一條被踩踏出來的小路通往部族核心區域,四周林木茂密。

夕陽熔金,涂抹在層層疊疊的樹葉和石屋簡陋的門窗上,將這一角渲染出幾分難得的暖意。蟬聲在漸起的晚霞暮氣里嘶鳴著最后的燥熱。

已是第二年初夏。自當日涂山古戰場歃血為盟后,禹率領部屬開鑿疏導淮水支脈,足跡已漸行漸遠。其間僅因勘測水道、調配物料,短暫往返過涂山幾次,每次皆行色匆匆,風塵仆仆。

這一次,他離此新家更近——只因前方淮水左岸一處山體與泥水混合形成的巨大塌方淤塞了引水的主道,巨木砂石堆積如山,必須盡快開辟繞行路徑并炸開關鍵節點。數日鏖戰,塌方終于疏通一個缺口,主河道暫時安全。然而禹絲毫不敢松懈,另一側尚有更關鍵的大支流亟待勘察泄洪路線,若不能在下一個雨季前打通,后果不堪設想!

疲憊如海潮般席卷著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連日驅使大力崩碎堵路山巖,連手指都僵硬酸痛不堪,沾滿了凝固成黑褐色的泥沙漿。玄熊之力早已不能輕動,只憑人力的血肉之軀一次次對抗洪荒的殘暴。身上舊傷又添新痕,腿骨與腰背因過度發力而隱隱發出無聲的呻吟。

他帶著疲憊不堪的核心班底,臨時改變方向往涂山折返兩日,只為將關鍵的河圖玉板——標記水道關鍵節點及泄洪地勢走向,以及幾份需要涂山氏族工匠協助打造的特殊青銅河壩構件圖紙,親手帶回交代清楚。繞行數里山路,密林邊緣石屋熟悉的輪廓已映入眼簾。遠遠望去,屋前石階被夕陽曬得有些暖意。

身后跟著幾個同樣灰頭土臉、走路都有些打晃的屬下??諝庵酗h來若有似無的燉煮食物的溫和香氣,混合著山間草木濕潤的氣味,溫暖得幾乎讓人錯覺那便是歸途。

屋舍內,窗欞透出的暖光在暮色里格外清晰。似乎有人影在門前輕輕晃動,帶著期盼。

禹的腳步,在邁入那條通往屋前空地的小徑入口時,停了下來。他背對著夕陽的余暉,身影在石屋門前、在窗欞透出的模糊燈光前,投下極長極濃的一道陰影。

他挺直了腰桿。沒有看向那窗,只是沉默地、極其輕微地抬了一下手臂。一個簡單的止步動作。身后那幾名跟隨者本就有些猶豫疲憊的腳步,立刻像被無形的鎖鏈絆住,牢牢釘在了原地。

他向前繼續走了幾步,獨自站到了距離屋門尚有數丈距離的小路中央。能清晰地看到粗木釘成的門板上一道新的裂紋。

門板輕微地動了一下??p隙似乎擴大了一線。門內燈光流淌,在門口的青石階上投下一小片極其暖融融的光暈區域。

禹的目光死死釘在前方——不是石屋,而是視線所能及、石屋右側那條更細窄、通向山外大河灘涂的路徑入口。它沒入遠處深沉的暮色樹林。淮水支流方向。

他緩緩地、仿佛用盡了全部的自制力,收回了那只下意識往前、沾滿污泥的腳。喉嚨動了動,咽下唾沫的動作帶著粗糲摩擦聲。周身所有細微的對“歸所”的渴望,被一種更龐大的存在感無情地碾過,仿佛背負著一整條即將決堤的淮水。

窗內的燈火安靜地亮著。屋后的山溪淙淙流淌。但整個空間卻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壓力凍結了。他身后的屬下們垂著頭,大氣不敢出,只聽著統領粗重而壓抑的呼吸。

終于,他轉過了身。決然地,沿著那條更細窄、通往更深黑夜和未治水道的方向,邁開了步子。沒有回頭看一眼那扇門。身影沒入樹林邊緣的陰影,像一滴墨融入更沉的底色。

“大祭司……”屬下中一人望向窗內暖光,低喃了一聲,語氣干澀。

窗扇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窄縫。柔和的光芒里,女嬌清麗的身影靜靜立于其后,一只手輕輕搭在小腹上——那里已經有了一個微微隆起的弧度。她的目光投向門外那條小徑盡頭的黑暗樹林,丈夫的背影早已被暮色吞沒。臉上沒有表情,只有那雙眼眸深處,映著屋內跳動的燭火,也映著無邊的、沉靜的夜色。

那眼波深處,名為“等待”的石核,悄然凝結下第一道冷硬的紋。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幼狼孤單的長嚎,刺破了凝固的暮色。

屋后更濃的樹影里,小小的啟,抱著一把用獸皮、木桿和磨尖石片粗糙制成的“武器”,正無聲地練習著投刺動作。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他稚嫩卻異常沉靜的目光,只追隨著父親離去的方向,再無旁騖。幼狼稚嫩的哀鳴與童稚的銳氣交織,無聲割裂了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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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載光陰如涂山下湍急的溪流,卷著砂石與落葉,奔涌向前。

石屋依舊佇立在綠意更濃、環繞更多族人新居的山坳邊緣。當年粗陋的門窗已然添上了更為厚實的木頭框架,屋頂也重新鋪整過,更加經久耐用。清晨的陽光斜著透過葉片縫隙,在門前石階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突兀地響起,伴隨著兵刃碰撞與粗獷的吆喝聲。一小隊由涂山氏族與禹麾下戰士混雜組成的隊伍,正壓著三個用皮索綁縛、不斷掙扎的異族漢子向著村落方向匆匆而來。他們剛從鄰近水源地的邊界區域回來,臉上帶著激戰后的汗水和憤懣。一場小規模的部族摩擦,因邊界水源爭端而起。這三個強橫部落的探子試圖掘壞涂山氏族引水的臨時竹槽渠路。

隊伍的嘈雜聲驚動了石屋。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探出的卻是一個瘦削卻已顯露出硬朗輪廓的少年身軀。他約莫六七歲模樣,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皮制短褂,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已有不少細碎的傷痕疤痕。一張清俊的小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甚至眼神有些過分平靜的冷峭,與年齡極不相稱。

啟。他已不再是那個懵懂的幼兒。

他瞥了一眼被綁縛的俘虜,仿佛那只是幾捆待處理的柴草,便再無關注。目光迅速越過隊伍,投向更前方山路通往的、遙遠水網分布的區域。那里似乎有隱約的、沉悶的轟鳴聲如同雷鳴般翻滾而來,非關戰斗,而是天地本身的力量在咆哮——是遠方某個關鍵水脈節點正在被禹指揮炸開巨石的巨響!

少年的眼神倏然銳利,如同一只嗅到獵場氣息的幼狼!他幾乎是反手猛地一帶門,動作利落得甚至有些粗魯,門板撞在門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身后屋內可能存在的母親,也沒考慮過自己這樣的舉動是否失禮。他的全部心神已經被那遙遠的戰場轟鳴吸引!一種近乎本能的狂熱和模仿渴望,如同野火般席卷了他幼小卻早熟的心魄。

少年飛快轉身,沒有進村,反而向著村外、與河灘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去——那邊是高坡,可以遠眺水道開鑿方向的地勢!

木門在他身后無風地、緩緩被推開。門扉的陰影里,女嬌的身影慢慢浮現出來。數年的光陰,洗去了最后一點屬于少女的粉潤靈動,一種如孤峰玉石般浸透骨髓的霜寒氣息無聲擴散。肌膚依舊白皙,但那是雪原深處不化的寒冰白;眼波依舊清澈,可那深處沉淀下的幽黑,仿若望不見底的空寂淵潭。歲月的刻刀并未在她臉上鑿出多少褶皺,卻將一種無聲無息的“剝離”雕琢進了她的骨髓。

一件素色但更顯厚重的麻織深衣裹著她,袖口和下擺沾著些許山中采集草藥留下的汁液痕跡。她站在門檻的陰影處,無聲望著兒子像撲向火焰的飛蛾一般沖向能遙望父親治水戰場的山坡。啟幼小的身影幾乎融在清晨刺眼的光影里,那決絕的姿態,如同一柄過早渴望飲血的鈍刃。

女嬌沒有動。沒有出聲呼喊。甚至連一絲憂慮的蹙眉都沒有。她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株在孤峰上佇立千年的雪松。周身無風自動的,是那股揮之不去的霜寒孤寂,這氣息在她身側若有若無地盤旋,卻再也無法如盟誓那日般綻放九尾銀狐的瑰麗光焰。

或許,有些光芒被漫長的等待,一寸寸冰封成了另一種永遠無法融化的東西。

她抬起眼,視線仿佛穿過了密林阻隔,穿過了奔涌的水聲,投向兒子啟所奔赴的高坡之后、那片天地為之轟鳴、禹正與洪水搏殺的遙遠灘涂。那眼神,平靜得令人心悸??漳?、沉寂,不見波瀾。仿佛在祭奠一個已然石化的、屬于“歸人”的魂夢。她甚至沒再看一眼那扇被她倚靠了太久的門框,轉身退回了屋內深處,門扉在她身后悄然合攏,將一片微涼的陽光留在了石階之上。

石屋寂靜,只余下山風掠過屋頂瓦片的輕響。唯有屋前粗糙的石階,不知何時,在女嬌常年靜立凝望之處,在門縫曾漏過她目光的那條木檻之下,悄然無聲地爬上了一縷極其淺淡、卻異常頑固的、仿佛從巖石內部沁出的灰白色紋理。像水漬浸透晾干后的舊痕,又像是石頭在漫長凝望中染上的冷霜。那是歲月與等待無聲雕蝕石心留下的第一筆碑文。

光陰奔逝,如同被注入河道洪荒之水,不容片刻停歇。

十四度春華秋實,凋零又復生。涂山腳下的石屋,門框與木檻處因人手常年扶握摩挲而泛出暗沉溫潤的光澤,如同一種靜默的傾訴。門前粗礪的青石階,卻在風霜雨雪與人世的無聲磋磨下,變得紋理疏松,棱角圓鈍,布滿細密的龜裂紋路,宛若一張被時光揉皺了的、再也無法舒展開來的紙。

又是深秋,日暮時分。寒風已帶上刺骨的冷峭。一場曠日持久的決戰終于接近尾聲。禹率領著百族盟軍,在距離涂山已然極遠、奔流入??诘淖詈笠坏例嫶笊娇睬镑閼饠翟?,用無數血肉之軀甚至祭獻性命之力,方才炸開那封堵海門千萬年的頑石之錮!大河之水,終泄!

塵埃尚未落定,消息已由最得力的飛鳶斥候以燃燒精血的速度傳遞回來!涂山部族提前知曉了大勝的訊息,整個山坳已陷入一種難以抑制的、混雜著狂喜、期盼與某種如釋重負的焦慮之中!

無數人涌向坳口要道,踮腳張望!當年跟隨禹一同征戰的涂山男兒,即將踏上最后的歸途!

啟已成長為一名極其沉默、身形挺拔卻氣質孤峭冷硬的少年。他的面容線條繼承了禹的深刻,卻更添幾分母親的疏離寒意,眸子里像是常年凝結著終年不化的幽谷寒冰。此刻,他正半跪于石屋前院陰影最深的一角,姿態肅殺。他面前擺放的是一副簡單到近乎粗陋的木架,架上橫放著他親手削制、打磨得銳利烏亮的骨矛矛桿。他的動作專注而狠戾。那雙骨節分明、布滿細碎傷疤和老繭的手,正異常穩定地將一塊剛從熾熱篝火中取出、通體暗紅的小塊玄鐵碎片,狠狠按在矛桿連接矛頭的關鍵榫卯接縫處!

嗤——!

刺鼻的白煙與皮肉焦糊的氣味驟然騰起!玄鐵的灼熱瞬間碳化了部分的木質,也將一種致命的異種力量強行“焊”進這屬于人族的原始武器!啟的額角因為劇痛滲出細密汗珠,下唇被咬得慘白,但那雙手連一絲顫抖都沒有!他冷漠得像是在灼烤一塊死肉。最終嵌入成功,冷卻的鐵塊在矛桿上留下一個猙獰如疤痕般的凸起暗斑。

門前的喧囂似乎達到了頂峰。有人狂喜地呼喊:“是!是禹帥!是歸師的煙塵!”

啟猛地抬起頭!那雙寒冰似的眼眸深處,幽火陡然熾盛!那不是親情團聚的喜悅,而是一種純粹戰士的激烈共情!他丟開手中還殘留著余熱和皮肉焦味的工具,抄起那柄剛剛親手“烙”上戰意烙印、散發出一股冰冷邪氣的骨矛,身形如同撲食的幼豹般迅猛起身,撞開木門沖了出去!

門前石階上,女嬌悄然而立。

她站在那里,仿佛在風里站了千年。發髻梳得一絲不茍,卻盡數已是霜白。一身素得幾乎刺目的深灰麻衣,裹著她形銷骨立的清癯身軀。臉上再也找不到一絲當年的鮮活,皮膚緊貼著骨骼,透出一種玉石般冰涼的光澤。

當啟撞破屋門帶來的氣流拂過她的衣衫,她甚至沒有側目,也沒有阻攔。只是她那緩緩抬起的視線,極其緩慢地投向了村口山路的盡頭方向。動作僵硬如關節銹死。目光卻平靜得如同兩口古井,映不進半點夕照,也映不進任何喧囂。

視野盡頭,一隊疲憊得如同跋涉完千山萬水、被塵土徹底腌漬透了的隊伍正艱難行來。為首的身影高大依舊,但那偉岸已被長途勞頓與經年積累的重傷反復磨損,不再山岳擎天,更像一座飽受風蝕的險峰,每一道輪廓都透著粗糲的疲憊。青銅殘甲在夕陽僅存的余暉中反射著黯淡冷漠的光,甲片上凝固的陳年血垢層層疊疊,訴說著這十幾年非人的廝殺。禹的步伐每一下踏在歸途之上,都沉重得仿佛在叩擊一座無形的大鼓。他的身軀微微前傾,仿佛肩頭依然扛著整個洪荒的水系。

喧囂狂喜的人潮瞬間凝固了,隨即爆發出壓抑了太久太久的震天嘶吼!是劫后余生的狂歡!無數人撲上去,將歸來的英雄們淹沒!

啟沖在最前面,手中那柄剛被“烙”上鐵疤煞氣的骨矛指天!他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但充滿了原始力量的嘶吼!像一頭終于找到了頭狼的幼狼!他根本不顧及父親的狀態,只想一頭撞進那象征著終結洪水、象征著最強力量的懷抱!以自己新磨之矛,印證這無上榮光的戰場!

然而就在他如同離弦之箭般要撲到禹近前、幾乎能看清父親臉上深刻如巖石裂縫般的疲憊皺紋、甚至能嗅到那甲胄上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泥腥氣時——

禹的腳步,在距離石屋尚有十數丈之地,倏然停住了!

沒有看向狂奔而來的兒子。甚至沒有望向那扇熟悉的木門,更沒有看向臺階上如石像般站立的白發妻子。

他那雙布滿深紅血絲、仿佛被無數場洪水和沙塵打磨過的眼睛,在越過人群、掠過兒子的剎那,卻猛地鎖定了自己腰間——懸掛著一枚僅有小半個巴掌大小、顏色墨黑如玉、表面纏繞著極細密古老符文秘銀絲的奇異圓盤。

盤面中心,一點極其細微、卻凝聚到極致、仿佛帶著亙古魔怨的猩紅,正無聲無息地緩緩暈開!如同一滴邪血滲入墨玉深處!那是象征共工殘留混沌污濁本源未被完全拔除的“息壤魂盤”!它,在靠近禹血脈歸宿之地時……被某種潛藏的、源自他自身的力量引動異變!

禹的身軀,在那一霎那,繃緊得如一張拉滿欲折的硬弓!

仿佛某種跨越亙古的、冰冷的詛咒鎖鏈無聲垂落!一股無形的、絕非善意的巨大威壓,無聲無息地以他為中心彌漫開來,瞬間讓所有撲向他、準備迎接他的人群驟然窒息!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所有熱情!周圍所有激動喧囂、所有涌動的親情暖意,仿佛撞上一堵無形的、隔絕人神的高墻!

沖在最前的啟,距離父親只剩最后幾步之遙,腳步猛地釘死在地!那凝聚少年所有戰意與認同狂喜的撲抱姿態,瞬間凍結僵滯!他臉上還凝固著激動的紅暈,眼睛卻因近距離感受到那股驟然降臨、帶著不祥排斥意味的威壓而陡然睜大,充斥著無法理解的驚愕!隨即,那眼神深處驟然翻騰起被無情拒絕的、滾燙的羞憤與寒冰般的刺痛!

整個涂山坳口,在死寂的瞬間失聲!

唯有禹,僵立在原地。他那布滿裂紋、沉淀了太多血與水的玄鐵般的手,死死地按在了腰間的“息壤魂盤”上!指尖用力之猛,仿佛要將那點擴散的猩紅詛咒紋路連同玉盤本身,狠狠捏碎!骨節因驟然發力而慘白!隔絕了血脈暖流的不是意志,而是宿命中更深重的陰寒!他渾濁的眼底,如洪荒之水般深不見底的疲憊與一絲絕望的孤絕相互糾纏。他能感受到盤內封印的戾氣,也能感受到——他自己身上某種源自血脈、早已與“禹”同化的東西,正在被這宿命的場所喚醒!神與“人”,在他疲憊不堪的軀體里劇烈碰撞!

“大祭司……”人群之后,女嬌蒼老嘶啞的聲音穿透了凝固的空氣,平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石壁摩擦的沙礫感,“人……可過。神……難歸。”她一字一頓,仿佛字字都從冰冷的巖石深處鑿出。那雙望向禹的空洞眼眸深處,沒有怨懟,沒有期待,只有一片萬古玄冰雕琢成的、再也無法融化的死寂。她看到了那點盤上涌動的血色,更“看”到了禹靈魂深處那道被血契層層封裹、卻在此刻被家國氣運沖擊得動搖不止的枷鎖!

這一句“神難歸”,便如同無形的定身咒。禹挺直了如同磐石般的脊梁,將最后一絲屬于丈夫、父親的氣息,強行壓回更深處那座孤絕的山峰。他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僵立在近前、渾身散發著被“背叛”寒意的兒子啟。

沉默地,邁步。沉重的腳步踏碎了身前凝固的暖流屏障,激起無形的漣漪。他穿過僵立如石的兒子身側,穿過那些笑容凝固成面具、滿眼無措的族人與部下,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從未屬于過“神祇禹”的木門,走向那個臺階上石化妻子的視線盡頭。每一步踏下,臺階那被歲月侵蝕得極其疏松的石屑都無聲簌簌剝落。

他的身形徹底進入女嬌那死水般的視線。當他的腳步終于踏上那被踩踏了十四載的石階最頂端——

風卷過石階兩側的枯草,發出簌簌輕響。

時間,仿佛在這一方青石之上,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抽走。

再沒有聲響從木門之內傳來。

再沒有人影在窗欞之后晃動。

門前那個佇立了十四載風霜的身影,在她投下“神難歸”判詞的同時,也在石階上徹底凝固成一道永恒不變的輪廓。青灰斑駁的石紋無聲攀爬而上,迅速覆蓋了她的周身,凝結著她最后空漠的眸光,冰封了她被風帶起的最后一絲麻衣的褶皺。夕陽終于沉沒在地平線下,最后一點暖光無力地滑過她那已然化為青灰色巨石的眼瞼,留下道冰冷的印記。

啟站在數丈開外的暗影里,手中那柄被他視作生命延展、銘刻著煞氣血痕的骨矛,被五指痙攣著攥緊,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冰冷的孤憤如寒毒刺入骨髓,瞬間凍結了他眼中所有對父親、對家的殘留意象。少年僵硬地轉身,將那凝聚了他全部存在價值的矛尖,狠狠對準了身后無邊的黑暗與虛無的未來,再不愿回頭看一眼石屋的方向。

禹站在冰冷的石階頂端,背對著石化如青巖之像的妻子,也背對著身后那個被自己徹底“放逐”進孤絕里的兒子。他的目光沒有落在任何實體之上,空懸于被霜露打濕的虛空。他指節緩緩撫摸過腰間佩著的、象征最終權柄與犧牲的“玄圭”,那冰涼厚重的觸感從指尖刺入心魄深處。

身前,是千年冰封的望夫青石。

身后,是萬載孤絕的人形玄甲。

息壤終于馴服了淮水,也終于鑄成了血脈深處永遠無法逾越……且必將代代相襲的神性峰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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