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呈的印象里，史書上的夏言，似乎還真是這個樣子，剛正不阿的風骨，敢于反對佞臣，甚至不惜逆著龍顏直陳利弊。

至少史書上是這么寫的。

這位如今還能挺直腰桿站在這里的夏閣老，沒幾年光景，就要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是砍頭嗎？

好像是，又或是更慘烈的腰斬？傳聞里的說法莫衷一是，但無論哪種死法，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

嘉靖真的親手下令處死了這樣一位聲名在外、門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內閣首輔。

夏言究竟做了什么？

能讓那位心思深沉、極重權術的嘉靖皇帝動了如此雷霆之怒，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僅僅是因為他瞞著皇上，處置了那個勛貴？

未必。

這可不至于。

夏言身為內閣首輔，就算違背了嘉靖的意愿暗中弄死了那人，也就是方式欠妥，也未必就到了要被處死的地步。

這里頭，定然還有更深的糾葛。

“就送你到這了。”

夏言的聲音打斷了李呈的思緒，他轉過身子，沒再多說一個字，寬大的緋紅官袍在風里微微一拂，便邁開步子，大步流星地向遠方走去。

李呈愣了愣，這才來得及打量四周，下意識地撓了撓頭，一愣。

這是把他送到驛館來了？

……

次日天剛蒙蒙亮，李呈便已起身洗漱，換上那身熟悉的青色官袍，一如往常般朝著都察院的方向走去。

晨露未晞，石板路上還帶著幾分濕意，他攏了攏衣襟，心里頭卻不像往日那般平靜，昨日之事雖成，但清流容不容納他，還不好說。

大抵是會的吧？

畢竟清流之所以是清流，就是因為他們把自己與尋常的官員以及所謂的“濁水”分了開來，重名重德，好清好儉，以對抗不對的一切為責任。

雖然有些清流是巨貪。

即便有些清流本末倒置，為了對抗而對抗了。

但這還是不能掩蓋清流在朝廷上的光芒，畢竟其中大多數人的名字都留在了史書之上。

剛踏入都察院的大門，李呈便按下了不安的心。

往日里，同僚們見了他，不是側臉避開，便是眼神里帶著幾分疏離的冷淡，偶有交集也不過是敷衍的點頭，可今日，剛走到照壁前，迎面就撞見了一個不熟的給事中。

對方竟停下腳步，臉上還堆著幾分熱絡的笑意，主動拱手作揖：“見過李御史。”

李呈愣了一下，才連忙回禮：“有禮了。”

還沒等他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問候，身后又傳來一聲清亮的招呼：“李御史！”

回頭一看，是平日里鮮少搭話的一位主事，正微微躬著身子，語氣里滿是客氣。

一路走來，“李御史”的稱呼此起彼伏，有同僚隔著老遠就揚手示意，有書吏端著卷宗經過時特意放慢腳步問好，甚至連門口灑掃的老仆，看他的眼神都帶著幾分不同以往的恭敬。

這就是養了德名的好處？

都察院不愧是清流重要窩點……不，據點之一！死諫了一次之后，這待遇簡直是高了不止一點。

難怪那些言官有事沒事懟懟皇帝，合計著不只是因為身后名啊！

一聲聲“李御史”喊得李呈心頭微漾，腳下都像是踩了棉花般有些發飄，他面上強裝鎮定，心里卻翻江倒海。

直到走到自己的辦公處，他還沒從這份突如其來的“友好”中回過神，指尖撫過案上的硯臺，腦子里全是方才眾人的笑臉和問候，恍若置身夢中。

正思索間，一道身影從內院走了出來，正是左都御史屠僑。

看見他，李呈心里一緊，這位屠大人素來對他嚴苛，甚至可以說帶著幾分不加掩飾的厭惡，與他一共也沒見幾次，一見面就擺著張臭臉。

可今日，屠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雖依舊沒什么笑意，眉頭卻未像往常那般緊鎖，眼神里的銳利也收斂了幾分，竟隱隱透著一絲溫和。

“先前我誤會你是嚴黨，多有得罪，還望不要心生芥蒂。”沒等李呈開口，屠僑已先一步站定，溫和開口。

“自然不會，屠大人為整頓吏治，也在所難免。”李呈可不會說他確實心中有點芥蒂。

拍馬屁是大部分人都會的。

就算是清流也很愛聽，畢竟人非圣賢，即使是圣賢也會犯錯，剛直的夏言告老還鄉后還會因為當地縣令不恭敬而生悶氣呢，更何況其他人？

“昨日夏閣老為了你，可是在朝堂上直接犯了龍顏！”屠僑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卻像一塊石頭砸進李呈心里，“退朝之后，又連著遞了七八道折子，字字據理力爭，硬生生把你從詔獄里撈了出來。”

聽見這話，李呈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難以置信：“啊？”

他的腦子里“嗡”了一聲，昨日夏閣老臨走時的話突然清晰起來：

“若不是諸位同僚苦求，我今日是斷不會過來的……”

當時只當夏言的如實敘說，畢竟自己不過是個觸怒天顏的小御史，怎配勞動當朝閣老為自己奔走？

可眼下聽屠僑這意思，那位大人嘴上說著“不會過來”，背地里竟在朝堂上硬頂了龍顏，退朝后還一口氣遞了七八道折子？

李呈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夏言是什么人？那是權傾朝野的內閣首輔，是陛下之前倚重的肱骨之臣，竟為了保他這么一個險些丟了性命的小官，甘愿冒著觸怒龍顏、動搖自身根基的風險？

這才是大明好領導啊！

可怎么前邊這么好，后面的首輔和閣臣都成不粘鍋了呢……

想起昨日夏言那副冷淡疏離的模樣，又念起那句看似推諉的話，再對比屠僑口中這驚心動魄的真相，李呈不由得生出些許感動。

畢竟他演戲知道自己不會出事。

但是夏言不知道啊，所以夏言的行為完全就是出于他的本意。

“閣老真是國之重器。”李呈吐出一口濁氣，稱贊了兩句。

夏言，他保定了！朱元璋也帶不走，他說的！

“這等好官可難見，夏閣老固執，從前不見你也只因誤認你是嚴黨。”屠僑點點頭，比較認可，隨后繼續開口，“就不給你分什么文書了，陛下深思熟慮后，決定讓你帶著其他兩個御史同刑部共審周王一案，這次，小心點。”

李呈點點頭，心里卻在思索別的。

雖然他不知道夏言到底犯了什么事，可是畢竟距離夏言之死還有好幾年，能保，那就盡量保，不能保，那也試著保一保吧。

只要不是什么謀逆弒君的罪行……

以他和嘉靖目前的關系而言，保住性命，應該不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