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不懂,只覺得小主這話聽得人心頭發緊。
正說著,殿外傳來周寧海尖細的嗓音:“令貴人,娘娘叫您呢。”
安陵容把宮裝放回原處,拍了拍手上的灰,對著銅鏡理了理鬢發。蔫了的茉莉被她摘下,隨手丟在窗臺上,素凈的臉龐倒顯得更清透了些。“走吧。”她聲音平穩,聽不出半分怨懟。
進了正殿,暖意撲面而來,與偏殿的寒酸判若兩地。華妃已換了身石青色繡金鳳的常服,正歪在榻上,由宮女喂著冰鎮的酸梅湯,幾個依附她的嬪妃圍著說笑,見安陵容進來,笑聲戛然而止,目光像淬了冰似的刮過來。
“喲,這不是令貴人嗎?”一個穿著粉色宮裝的常在嗤笑道,“還以為你在偏殿睡著了呢。”
華妃沒看她,只慢悠悠道:“讓你等久了,可別惱。方才和妹妹們說笑,倒忘了時辰。”
安陵容屈膝行禮,語氣如常:“能伺候娘娘是嬪妾的福氣,怎敢惱?”
“福氣?”華妃放下玉碗,瞥向案上的宣紙,“既如此,便替本宮研墨吧。昨兒個皇上說本宮的字越發有風骨了,正好讓你瞧瞧,什么叫氣度。”
周寧海早把墨錠和硯臺推到安陵容面前。那墨錠是徽墨,沉甸甸的,上面嵌著細碎的金箔,顯見得是珍品。只是硯臺里的水是涼的,磨起來格外費勁兒。
安陵容拿起墨錠,慢慢研磨。冰涼的墨汁沾了指尖,她卻磨得極穩,一圈又一圈,墨香漸漸漫開來,混著殿里的熏香,竟生出幾分奇異的沉靜。
華妃提筆蘸墨,在宣紙上寫下“翊坤”二字,筆鋒凌厲,帶著股盛氣凌人。她抬眼看向安陵容:“怎么樣?本宮的字。”
安陵容放下墨錠,垂著眼道:“娘娘的字,有雷霆之勢,是帝王家的氣度。”
一直冷眼旁觀的曹琴默忍不住抬了抬眼,看向安陵容的目光多了幾分探究。
華妃哼了聲,把筆一擲:“油嘴滑舌。既這么會說,就替本宮把這字裱起來,送到養心殿去。告訴皇上,是本宮特意寫給他的。”
這又是刁難。養心殿是皇上居所,哪有讓位份低微的貴人親自送字的道理?傳出去,只會說安陵容攀附華妃,還得被敬事房的太監嚼舌根。
安陵容卻應得干脆:“是。只是嬪妾手笨,怕裱不好污了娘娘的墨寶,不如請翊坤宮的掌事姑姑指點一二?”
她把難題推了回去,既沒拒絕,又給了華妃臺階——若華妃執意讓她獨自去,反倒顯得小氣了。
華妃被噎了下,揮揮手:“罷了,周寧海,你跟著去。別讓她笨手笨腳的,污了本宮的東西。”
出了翊坤宮,日頭已西斜,金紅的光灑在宮墻上,把影子拉得老長。周寧海跟在身后,鼻孔里哼出的氣都帶著不耐煩,安陵容卻像沒聽見,只慢慢走著。
白芨扶著安陵容,低聲道:“小主,您方才應對得真好,華妃娘娘想挑錯都挑不出。”
安陵容望著遠處角樓的飛檐,那里正掠過幾只歸巢的鴿子。“挑不出錯,才是最安全的錯。”她輕聲道,“今日磨的墨,寫的字,晾的時辰,都是磨。磨掉我的急脾氣,磨掉旁人的戒心,也磨出往后的路。”
她摸了摸小腹,那里依舊平坦,卻像揣著顆種子,在這步步驚心的宮里,正等著一場能破土而出的雨。
周寧海在身后催:“令貴人,走快點,天黑前還得回翊坤宮復命呢!”
安陵容腳步沒停,只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急什么?
這后宮的路,她有的是耐心,一步步走下去。
去往養心殿的路不長,卻像是走在刀尖上。夕陽的金輝把宮墻染成暖紅,可周寧海跟在身后的腳步聲,每一下都像敲在心上,冷得發緊。
白芨聲音都在抖:“小主,這字送過去,皇上會不會覺得您是華妃娘娘的人?”
安陵容沒回頭,目光落在遠處養心殿的琉璃瓦上,那里正反射著最后一縷霞光。“覺得又如何?不覺得又如何?”她聲音輕得像風,“皇上心里跟明鏡似的,誰是棋子,誰是真心,他看得比誰都清楚。華妃要的是‘皇上夸她字好’,我要的是‘把這趟差事辦得滴水不漏’,各取所需罷了。”
到了養心殿外,周寧海站在廊下對守門的小太監道:“翊坤宮送東西給皇上,通報一下。”
太監進去通報時,安陵容對著宮門上的銅環理了理衣襟。那銅環被摩挲得發亮,映出她素凈的臉,也映出她眼底藏著的一絲銳光。
不多時,蘇培盛出來傳話:“皇上請令貴人進去。”
進了暖閣,墨香混著龍涎香撲面而來。皇上正對著奏折蹙眉,見她進來,抬了抬眼:“華妃的字?”
安陵容屈膝行禮,把字幅呈上:“回皇上,華妃娘娘說昨日蒙皇上夸贊,特意寫下‘翊坤’二字,讓嬪妾送來給皇上瞧瞧。”
皇上展開字幅,目光在那凌厲的筆鋒上停了停,忽然笑了:“她呀,還是這副張揚的性子。”他抬眼看向安陵容,“你從翊坤宮來?華妃沒為難你吧?”
安陵容垂著眼:“娘娘待嬪妾很好,還賞了新得的雨前龍井。”
“是嗎?”皇上放下字幅,語氣聽不出喜怒,“她那性子,能安安分分賞你茶?”
這話像根針,輕輕刺破了她的掩飾。安陵容沉默片刻,緩緩道:“娘娘許是……想讓嬪妾多學學規矩。”
皇上笑了,拿起朱筆在奏折上圈了圈:“你倒會說話。既來了,就替朕研研墨吧。方才批奏折,墨快用盡了。”
暖閣里的墨是上好的松煙墨,硯臺里的水是溫的,磨起來順滑得很。安陵容磨著墨,聽著皇上翻奏折的沙沙聲,忽然覺得這片刻的安靜,竟比在翊坤宮的半日煎熬還要讓人安心。
皇上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才抬頭看她:“墨磨得不錯,勻凈。賞你一盒徽墨,回去吧。”
出了養心殿,周寧海還在廊下等著,見她手里多了個錦盒,撇撇嘴:“倒是會討巧。”
安陵容沒理他,只對他福了福身:“有勞周公公帶路,嬪妾該回天巧殿了。”
周寧海“哼”了聲,轉身就走,腳步快得像身后有狼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