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流水般上了餐桌，雙方互敬了幾杯，施長發一抱拳。

“此來恐令何兄失望了，因我天生厭惡學武，家父的武學一點沒有傳承。”他慚愧一笑，面色又露出絲絲欣慰，“好在陳院首是家父的關門弟子，他應幫助了何兄。”

何風點點頭，的確提供了幫助。

“真的，一點都不會，不是我敝帚自珍。”施長發喃喃解釋，將杯緊緊捏在手中。

“家父為逼我學武，用盡了法子都無用。”他紅著眼將酒一口悶了，“所以我成家后……三十年沒相見，倒是內子常帶孩子去看他。”

何風低頭，抿了口酒。

現代教育何嘗沒有這樣的爭執，每個時代都有無法溝通的父子。

或許是吸取了我的教訓，路他由小輩選擇了。”施長發往后一靠，仰頭向天，手掩在臉上。

聲音滄桑又深沉：“小兒子偏向學丹，但也很喜歡武學，如今已入一境……或許是在幫我還欠父親的債。”

三十年不見，雙方都有了深深愧疚，終在第三代和解了，何風為他斟了杯酒。

良久。

施長發直起身一口干了：“見笑了，用家長里短打擾了何兄。”

“這是每個……漢人都會面對的坎。”何風寬慰，又覺得施長發知道的父親過往太少，需要施峻出場了。

“不如讓你小兒子也入席，大家把酒言歡。”

“他輩分太低，我怕壞了禮數。”施長發有點小心翼翼，“如能上桌那再好不過，兩位都是年輕人，我這老道著實多余了。”

“無妨。”

施長發連忙喚人去叫小兒子，能和尊客親近那是福緣。

片刻，施峻拘謹入廳。

立時收身站立，雙手交疊額前，長揖及地，青玉簪頭幾乎觸到了地磚。

“昨日唐突尊駕，實乃小子目無珠玉，聞劍敗群英，方知井蛙窺天，乞請海涵。”

何風根本不在意虛無縹緲的面子，將人扶起落座。

施長發給小兒子丟了個要懂人情世故的眼色，借故離席了。

陽光斜照上桌，丹砂釉酒杯泛出了亮紅光澤。

何風舉杯和他一碰，溫和一笑：“我為孤身崖上的護甲畫作而來，聽聞你深得祖父寵愛，了解多少？”

施峻的目光，一下無比驚愕。

喉結滾動片刻，低首垂目，恭敬回答：“他說那是謫仙人的神器，冒犯者必死，叮囑我數次見之立避。”

何風平伸雙手彈出了手套：“刀不可怕，拿刀的人才可怕，所以你不用避。”

施峻騰地跳起，緊張地蹬蹬后退靠在了墻上，眼中滿是驚恐，呼吸也變得急促。

“你好友陳建業昨晚已經摸過了。”何風輕聲寬慰。

施峻慢慢放松了情緒，勉強一笑，鼓起勇氣慢慢上前。

眼中除了渴望與好奇，還帶著深深戒備。

小心翼翼伸出雙手，握了上去。

黝黑波浪涌起，圍著他小臂不停旋轉起伏。

施峻的神色，漸漸變得輕松歡快，不自覺笑了兩聲：“我……我和它是朋友是嗎？”

何風肯定點頭，收了手套招呼他落座。

施峻看他的眼神，已如仰望神祗：“尊客……就是謫仙人？”

“落到人間，就成了普通人。”何風夾了筷筍焙鵪子放入口中，“這道菜真不錯，肉香酥爛，筍干鮮嫩。”

施峻輕笑一聲，肩頭降了半寸。

何風邊嚼邊問：“你祖父二十年前突然閉門不出，是不是和護甲有關？還記得說過什么？”

“二十年前我八歲，之前他確實常下山……之后不出宗門了，總盯著那幅畫看很久。”施峻撓著頭回憶，“其他叮囑不甚記得了。”

何風和他碰了下杯，將碧青酒液一口咽下。

“記得往來信件嗎？”

施峻緩緩抿了兩口，慚愧一笑。

“有是有，可那時我字也不識幾個。”忽一拍桌子，“見過幾次蕃文的信，因為字怪得像蚯蚓所以有印象，每次看完都燒了。”

何風輕輕嗯了聲。

撕下一條乳豬腿，好奇地蘸了蘸黑褐色，瀘州沒有的液狀清醬，嘗了口。

發現類似現代的醬油，這真合口味了，痛快大嚼。

施峻看他吃得香，也撕下一條腿，蘸醬大啃。

“對了。”他手虛空指了下，“我兩三個月上崖一次，十三歲那年陳建業來了，和祖父同吃同住，他應該比我清楚。”

何風點頭。

“你祖父離世前半年，被接回家居住，有沒有發現異常情況？”

施峻動作漸漸慢了，略微沉吟。

“他常喃喃自語一些聽不懂的話：‘都是天罰’，‘全死光了’……可能是江湖舊事吧，據說他以前仇家甚多。”

何風吸了一口氣，嚼得更用力了。

痛快吃完，放下骨頭擦了擦手。

“離世后，你們有沒有發現什么特殊物品？”

“只有些換洗衣物，在他墳前燒了。”施峻搖搖頭，神情突然一跳，“想到件事，祖父臨終前念叨過幾次大威德明王，這是密宗的明王嗎？”

何風盛了碗山珍羹，瓷勺無意識攪了攪：“十有八九，其他教派的明王，怕也夠不上與你祖父論道。”

再談了會，沒有獲得更多線索。

推斷只有找到已知的三人，才能進一步探查，華山之行到此告一段落。

決定換個輕松話題：“現在還和發小來往嗎？”

“他已在沖擊三境了，大家地位和成就差別太大。”施峻忸怩了幾下身子，聲音逐漸囁嚅，“加上劍丹有別，有些事……最好只放在記憶里。”

何風笑了笑：“他心里一直記得你這個朋友。”

施峻眼中，閃起了明亮光芒，一絲笑意從唇角漾到了臉上：“我懂，會有那么一天。”

兩人碰了杯酒，一口干了。

接近申時，酒宴結束了。

施峻面龐有些漲紅，語氣訕訕：“小人困惑宋金爭斗，不知如何自處，還請您指點迷津。”

何風有點張口結舌，自己可沒資格指導人生，明年華陰就要割讓給金了……

“心有家國，足矣。”

施峻思索片刻，目光微微一亮，像暗室透進了晨光：“多謝指教，將來，我還能和您遇見嗎？”

“我相信會。”何風凝視著他，鄭重點頭。

施峻眼神變得滿足，雀躍，深深一揖禮貌告退。

何風目送他消失在門口。

一路走好，有家國情懷的年輕人。

或許你能為華山派，走出一條不再囿于派系爭斗，昂揚向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