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過半,紅云廟。
許戒甲總算摸清了廟宇運轉的門道。藥園、靈地需每日澆灌晨露,其余瑣事漸趨平穩。
三人終于能忙里偷閑,將更多精力投入修行。
吐納,引氣入體;
坐禪,淬煉神魂;
不時登上云崖,感悟霧氣,修行云法。
日復一日,勤修不輟。
停滯已久的修為,終于在這般苦修下,顯露出松動的跡象。
...........
廟外小院。
一隊人馬拉著沉重的驢車,運送礦石,塵土飛揚。
自將礦脈交予蒙博看管,確實省心不少。每周只需清點一次。礦石分量雖比預期略少,但尚在可接受范圍。
蒙博此人,倒也識相。
至少,虐待礦工的事,未曾聽聞。
只是.....
他實在精明得緊。
不知從黃棲山何處,招來一伙山民。這些人整日在礦洞里忙活,沉默寡言,干的活計,瞧著比原先的礦工沉重得多。
廟中三人,對此都心知肚明。
便是先前最不情愿的宿永懷,也明白廟宇維持不易,未曾多言。
只私下里嘆過:
“待日后安穩些,定要親自去礦上走一遭。”
說這話時,他眼神復雜,竟也改了主意,透出幾分想尋幾個弟子的念頭。
許戒甲視線掠過礦車,落到蒙博身上。
除了清點礦石,他心中還盤算著,要問些別的事。
廟門前,熱浪微醺。
蒙博換了身嶄新的土黃色袍子,繡著祥云草木,料子粗糙,針腳粗疏,像是哪個小門派淘汰的舊貨。
他臉上堆笑:“大人,您點點。”
許戒甲目光一掃,分量大致不差。視線落在蒙博的新袍上,嘴角勾起一絲玩味:
“幾天不見,就換了身皮?看來我家這礦脈,還挺值錢。”
蒙博笑容一僵,眼神躲閃,搓著手:“大人說這話...我,我也是為紅云廟做事...”說著說著,后面的聲音矮了下去。
許戒甲拍了拍手,道:
“東西拿了這么多天,嘴里也過了道油腥,可別忘了職責。”他話鋒一轉,不容置疑,“我家礦小,容不下太多人。那黃棲山的山民,你都領回去吧。”
“是,是。”
蒙博連忙應聲,心里唏噓不已。
“嗯。”許戒甲微微頷首,似不經意問,“對了,你在黃棲山人頭熟。可知誰懂馴養飛禽走獸之法?廟里靈田藥園,急需上好的肥料。”
蒙博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將功補過的機會。
“有的,有的!大人要肥,就去找天水白家!”他搓著手,語速加快,“黃棲山往南八十多里,有一地,號天水!內有個白姓家族,據說和靈羽御獸門有關系,祖上傳有一門訓雁之法!其每月堆積的鳥糞如山!大人若有意,小的愿為您跑一趟,問問當中行情!”
“麻煩了。”
許戒甲掏出一顆水潤蚌珠遞過。
廟中十畝靈地,三十六畦藥園,肥料自是不可或缺。以往都是洪冬榮親去水河交易,可自三師兄洪峰隕落,兩邊交惡。
如今,肥料耗盡,廟中自漚肥也已見底。
“舉手之勞!許大人客氣!”蒙博連連擺手,沒接蚌珠,笑容更殷勤些,“您是我的大財神!這點小事,幾天內給您問明白!”
氣氛稍緩。
許戒甲話鋒一轉:“對了,縣衙新來的巡檢,楚雅,可有什么動靜?”
蒙博笑容收斂些,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
“大人問這個?那位楚巡檢,一到任,第一件事就去了江村!”他抬手,做了個揮袖的動作,“有散修遠遠瞧見,她就站在鬼樹跟前,不掏法器,不念咒,不掐訣....就這么抬手,輕輕一拂!”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敬畏:
“那鬼樹滿滿的枝椏,‘咔嚓咔嚓’一陣亂響!自個兒...碎成了漫天粉末子!”
新來的巡檢,楚雅。
來此第一件事,便抹去了江村鬼樹。
“后來呢?”
許戒甲追問,眉頭微蹙。
“滅了鬼樹,巡檢便徑直回了縣衙。”蒙博一攤手,“大門一關,誰也不見,周邊幾個有頭臉的家族,都遞了拜帖,可連門都沒讓進!”
蒙博說完,小心地抬了下眼。
前任紅云廟主修邪法,人人喊打。如今指不定還有什么舊案懸著。一想到可能卷入是非,蒙博心底掠過一絲后悔。
不過,刀尖舔血慣了,這念頭也只如風吹即散。
“嗯。”許戒甲應聲,心知他猜到廟宇處境,也沒提洪冬榮殺了地母門人,避重就輕道,“麻煩多幫我留意下此人動向。”
“您放心!”
臨近晌午,廟前。
礦石大多安置妥當。許戒甲與蒙博寒暄幾句,目送那車隊漸漸遠去。
他剛一轉身,正欲前往云崖修行。
變故驟生!
天空毫無征兆地驟然變暗!一陣密集“撲棱棱”聲,無數木鳥如離巢蜂群,從廟宇深處急掠而出!
廟中精木術者,唯鄧扶光一人!
“出事了?!”
許戒甲心頭一緊,疾步奔向木鳥來處。
剛沖到塔樓附近,與迎面出來的青萍、宿永懷撞個正著。
青萍臉色緊繃,語速如飛:“快!云鶴師兄要突破了!”話音未落,她已拔下竹簪,置于唇邊用力一吹!
“呼——”
竹簪化作青煙巨蟒,一口吞下三人,朝著云崖狂飆而去!
............
青蟒腹中,光影流竄。
許戒甲急問:“究竟怎么回事?”
青萍與宿永懷快速解釋。
云鶴師兄早前說閉關,之后便杳無音訊。三人只當他去尋祖師機緣,畢竟煉氣破筑基,須得凝練道基。
紅云廟傳承三百余年,有赤、白、黃三色云屬道基。
可云鶴所學太雜,云法、雷法、劍術、喚雨皆通。后得鄧扶光指點,舍了劍術,決意走那“云雷共生、輔修喚雨”的路。
可麻煩在于——
廟中除“素云道基”含一絲喚雨之能,赤云、黃云皆與雷法無緣,更無前人留下只言片語。
“這些,都是鄧前輩說的?”許戒甲追問。
“是”宿永懷面色凝重,“前輩一直在暗中看護師兄。只是.....”他憂心忡忡,“這云雷共生之道,廟中從未有人修成過,萬一....”他下意識看向青萍。
只見青萍拳頭緊握,指節發白,宿永懷后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哼,”青萍聲音冰冷,“你這幾日,話是越發多了。”
話音未落——
轟隆隆!
天際猛地傳來沉悶滾雷!
西北方,烏云如濃,一道刺目銀蛇在云縫間瘋狂游走!
“站穩了!”
青萍厲喝一聲!
巨蟒聞聲猛地一顫,撕裂空氣,直撲那片電閃雷鳴。
.............
云崖。
烏云翻滾,將天光吞噬殆盡。
鄧扶光望著天象,木珠轉出殘影:“今日風雷齊至,確是突破吉時,可惜,引來了太多不速之客。”他目光穿透云層,“作壁上觀的,暗懷鬼胎的,看熱鬧的.....”
“唉!”
他嘆了口氣,目光移向不遠處的身影。
云鶴。
“哎,師兄啊師兄!你若尚在,我何至于....如此倉皇狼狽。”
忽地。
一股貪婪的窺視乍現。
鄧扶光按著輪椅,袖中生出千萬藤蔓,織成一張大網。
“云鶴啊云鶴,這些日子,我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半刻不得安生。若今日能安穩渡過,我怕是等不到八月初三了。”
“到時候,你這小子,可得年年給我上香。”
話音落下——
他腿上纏繞的木藤“簌簌”游走,像群蛇蛻皮,露出里面新生的肌膚。
“吼~!”
云層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幾縷光。
這水河蛟龍聽說洪冬榮被羈押,心里歡喜得很。如今隨風入云,潛伏了許久,就等著掐滅紅云廟最后一根苗。可看到鄧扶光出現,卻忽亂了心神。
“老匹夫也來送死?”
“送死?”
鄧扶光緩緩起身,將腰間草繩輕輕一抖。
“聽我師父池錦說過,你是寒蛇成精,筑基時卻用劍氣磨練蛇軀,取了個巧。我本以為你有些氣魄,今日一看,三分龍形未成,七分倒更像畜生。”
“滾!”
一聲蛟吼。
云崖之上,風卷著雷,像要把天撕開。
寒蛟盤在翻涌的墨云里,整個崖頂都被它的影子罩著,金瞳跟著猛縮成線。
“洪冬榮,屠我水宮部將。”
“今日,我殺他門人。”
“說到底,不過是十幾年里的恩仇廝殺。”
末字落地,像是有寒氣彌漫,跟著是更深的惡意:
“他早成了死人。”
“你,也要跟他一樣?”
“哈哈哈哈——!”
鄧扶光笑聲如平地驚雷!他猛吸一口氣,要將漫天風雷都納入胸中,隨后仰天長嘯:
“你算個什么東西?”
“也敢對我指手畫腳!”
笑聲未絕,他眼中精光爆射!
“枯木逢春!”
四字真言,如同敕令!
轟!
奇跡陡生!
崖上忽漫濃郁青光,足下叢叢枯草瞬間瘋狂滋長、糾纏、膨脹!粗壯草莖化為藤蔓,交織成翠綠蓮臺,轟然托起鄧扶光直沖云霄!
身凌高空,罡風獵獵,鄧扶光將腰間草繩一抽!
“嗡——”
丈余青繩迎風暴漲,化作十丈青索,直搗墨云!
“廢什么話!”鄧扶光的聲音蓋過風吼,“來與我斗上一斗!”
“死!!!”
回應他的,是一聲蛟吼,與風雷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