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那扇半掩的朱漆大門，像一只沉默的、深不可測的眼睛，在濃墨般的夜色里死死盯著沈知微消失的方向。門縫里透出的死寂，比趙媽媽墜井時的慘叫更讓沈知微心頭發寒。祖母…她捻斷了佛珠，卻一言未發。

沈知微幾乎是飄回“秋水苑”的，后背的冷汗被夜風一吹，凍得她骨頭縫里都透著冷氣。陳嬤嬤守在門口，見她一身寒氣、臉色青白地回來，嚇得魂飛魄散，忙不迭端上熱茶。

“姑娘…佛堂那邊…”陳嬤嬤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驚悸。

“趙媽媽失足，掉井里了。”沈知微的聲音干澀，捧著熱茶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指尖冰涼，“佛堂里…有人。”她沒說是誰，但陳嬤嬤瞬間明白了，老臉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老夫人看見了！這可如何是好！

這一夜，沈知微幾乎沒合眼。黑暗中，老夫人捻斷佛珠的脆響，趙媽媽臨死前崩潰的嘶吼，王氏怨毒的眼神，謝玉衡冰冷的玉佩…無數畫面和聲音在腦中翻攪，撕扯著她的神經。腕間的紫玉鐲一直散發著微弱卻持續的熱度，像一塊暖不熱的冰，灼著她的皮膚，也灼著她的心。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她才在極度的疲憊中昏沉過去。沒睡多久，就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

“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前院出事了！”是二門上一個跑腿的小廝，聲音帶著哭腔。

沈知微猛地坐起，心沉了下去：“什么事？”

“是…是濟世堂的楊大夫！他帶著一位老大人來給老太爺請平安脈，那位老大人剛走到垂花門，突然就捂著心口倒下去了！臉色紫得嚇人！楊大夫都快急瘋了，說…說像是心疾發作！眼瞅著就要不行了！”

心疾發作？垂花門？沈知微腦中靈光一閃！前世似乎也有這么一樁事！倒下的…是太醫院院判林太醫！這位林老大人醫術超絕，卻因性情耿直得罪了不少權貴，后來更是牽扯進一樁宮廷秘藥案，下場凄涼。若她沒記錯，林太醫此時突發心疾，沈府當時請的大夫束手無策，人抬回去沒多久就咽了氣！而林太醫手中那本據說記載了無數宮廷秘方和解毒奇法的《毒經孤本》，也隨之消失無蹤！

機會！

沈知微眼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亮光，疲憊一掃而空！她猛地掀開被子下床：“快！帶路！”

垂花門前的青石板地上，已經亂作一團。一個須發皆白、穿著深青色錦緞常服的老者倒在地上，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嘴唇是駭人的青紫色，胸口幾乎沒有起伏。楊大夫跪在他身邊，滿頭大汗，正徒勞地按壓著他的胸口，聲音嘶啞絕望：“林老！林老！您撐住啊！針…我的針囊呢！”

旁邊圍著幾個嚇傻了的沈府小廝和聞訊趕來的管事，七手八腳卻不得要領。王氏和沈月瑤也趕到了，站在人群外圍，王氏皺著眉，一臉嫌惡晦氣的表情，沈月瑤則用手帕掩著口鼻，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沈知微撥開人群，一眼就看到了林太醫的癥狀——這是典型的“厥心痛”發作，心脈痹阻，危在旦夕！她前世在冷宮見過一個老太監死于此癥，癥狀一模一樣！

“都讓開！圍著他喘不上氣，死得更快！”沈知微厲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瞬間鎮住了混亂的場面。她幾步沖到林太醫身邊，推開已經有些脫力的楊大夫，蹲下身，手指迅速搭上林太醫冰冷的手腕。

脈象沉微欲絕，幾近于無！她心下一凜，目光飛快掃過林太醫青紫的臉和僵硬的肢體。腕間的紫玉鐲驟然變得滾燙，一股奇異的熱流順著經脈涌入她的指尖，她腦中瞬間清晰地浮現出幾個關鍵的穴位！

“楊大夫！針！”沈知微頭也不抬，手伸向楊大夫。

楊大夫愣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眼神銳利、手法沉穩的沈家大小姐，下意識地將自己的針囊遞了過去。

沈知微接過針囊，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她一把撕開林太醫心口處的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沒有絲毫猶豫，三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帶著破空微響，精準無比地刺入膻中穴、內關穴、神門穴！入針極深，針尾在她指尖微微顫動。

緊接著，她左手拇指屈起，用堅硬的指關節，運足了力氣，狠狠叩擊在林太醫胸前至陽穴的位置！

“咚！”沉悶的叩擊聲讓人心頭一跳。

“咳咳…呃…”地上如同死尸般的林太醫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抽氣聲，緊閉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

“活了！活了！”周圍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

沈知微絲毫不敢松懈，眼神專注得如同鷹隼。她迅速拔出銀針，再次下針，這次是心俞穴、厥陰俞穴！同時，她右手食指中指并攏，運指如飛，沿著林太醫手臂內側的心包經，從曲澤穴一路疾速點按推拿到中沖穴！

這套手法行云流水，快、準、狠！帶著一種與年齡閱歷完全不符的老辣和決絕！看得旁邊的楊大夫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隨著沈知微的施救，林太醫青紫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嘴唇的烏黑也淡了許多。雖然依舊虛弱昏迷，但胸口終于有了明顯的起伏！

“快！把人抬到最近的暖閣！要安靜！取我房里那瓶‘九轉還魂丹’來！溫水化開！快！”沈知微站起身，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聲音卻沉穩有力，指揮若定。

下人們如夢初醒，立刻小心翼翼地抬起林太醫。

“哎呀！阿彌陀佛！真是菩薩保佑！”一個嬌柔做作的聲音響起，沈月瑤扭著腰肢擠了過來，臉上堆滿了擔憂和慶幸，“姐姐！你剛才那幾下真是神了！多虧了妹妹我前些日子得了一本古醫書，上面正好記載了這種急救的法子，昨兒剛跟姐姐提過一嘴，沒想到姐姐這么快就學會了！真是現學現用，救了林老大人一命呢！”

她這話一出，周圍的下人和管事們看向沈知微的眼神，頓時從驚嘆變成了恍然——原來是二小姐教的！大小姐只是運氣好，碰巧用上了！

王氏也立刻反應過來，臉上堆起假笑：“是啊是啊！瑤兒最是心善好學！微姐兒，還不快謝謝你妹妹？”

沈知微看著這對母女一唱一和，無恥地搶奪功勞，眼底的冰寒幾乎要溢出來。她剛要開口，一個虛弱卻異常清晰、帶著濃濃譏誚的聲音，從剛剛被抬上軟榻的林太醫口中傳出：

“呵…咳咳…老夫活了七十有三，今日…倒真是開了眼！”

眾人一驚，循聲望去。只見林太醫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雖然依舊虛弱，但眼神卻銳利如刀，直直刺向一臉得意的沈月瑤！

“沈二小姐？”林太醫喘了口氣，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釘，“老夫剛才雖閉著眼，耳朵還沒聾！你說…是你教的大小姐？”

沈月瑤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閃過一絲慌亂，強自鎮定：“林…林老大人，您剛醒，怕是聽岔了…”

“聽岔了？”林太醫冷笑一聲，掙扎著要坐起來，楊大夫趕緊扶住他。“老夫心脈痹阻，五感閉塞？放屁！老夫清清楚楚聽見沈大小姐喝令眾人散開！聽見她下針的破空聲！聽見她叩擊至陽穴的力道！更聽見她點按心包經的手法！”他越說越激動，指著沈月瑤，手指都在顫抖，“就你？一本古醫書？提過一嘴？你當老夫是那三歲稚童，還是那街邊擺攤的赤腳郎中？這等起死回生的針砭推拿之術，非浸淫此道數十載、且有非凡天賦者絕難掌握！豈是你提一嘴就能學會的？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一番話擲地有聲，如同一個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沈月瑤和王氏臉上！周圍的下人們都驚呆了，看向沈月瑤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難以置信。

沈月瑤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最后漲成了豬肝色，羞憤欲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張著嘴，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是氣的，更是怕的！

王氏更是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挽回顏面，卻被林太醫那刀子似的目光釘在原地。

林太醫不再看她們，目光轉向站在一旁、始終沉默的沈知微，眼中充滿了驚嘆、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沈大小姐…救命之恩，老夫…銘記于心！”他吃力地從自己貼身的衣襟內袋里，摸索出一本用油布仔細包裹、邊角磨損得厲害、薄薄的冊子，遞向沈知微，“此乃老夫…畢生心血所錄…一些…旁門左道的微末伎倆…或許…或許對你有用…權當…謝禮…”他指的是《毒經孤本》！

沈知微心中劇震，強壓著激動，雙手恭敬地接過那本薄薄的冊子，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林老言重了，舉手之勞，不敢當此厚贈。老大人保重身體要緊。”

林太醫疲憊地閉上眼，揮了揮手。楊大夫趕緊招呼人小心地將林太醫抬走。暖閣里，只剩下沈知微、面無人色的王氏母女，以及一群噤若寒蟬的下人。

沈知微小心地將那本油布包著的冊子貼身收好，感受到一種沉甸甸的力量。她看也不看搖搖欲墜的沈月瑤和臉色鐵青的王氏，轉身便走。剛走出暖閣，一個負責打掃前院書房的小丫鬟低著頭匆匆跑過她身邊，像是太過慌張，“哎呀”一聲，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大小姐恕罪！”小丫鬟嚇得撲通跪下，手里一個揉皺的紙團掉在了地上。

沈知微皺了皺眉，彎腰去撿：“慌什么？”她的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的紙團，動作自然地將其攏入袖中。

回到“秋水苑”自己的房間，關緊房門，沈知微才拿出那個紙團。展開，里面包裹著幾片干枯的、像是從花盆里掉落的碎葉子。而在皺巴巴的紙團內側，用炭條寫著一行潦草的小字：

‘謝公子書案下第三塊活磚，內有乾坤。速！’

謝玉衡的書房？活磚？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撥開那幾片枯葉，露出下面被揉得幾乎看不清字跡的信紙一角。她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攤平在桌上，湊近燭光。

信紙抬頭，赫然是一個猙獰咆哮的狴犴獸頭印記！下方是幾行狂放不羈、力透紙背的字跡：

‘…沈氏已入彀中，林氏余孽不足慮。待其父北疆兵敗消息至，便是收網之時。三殿下所謀大位，豈容此等清流礙眼？屆時，沈家滿門，盡為殿下登基之階！玉衡甘為殿下馬前卒，肝腦涂地！’

落款處，一個龍飛鳳舞的署名——

‘臣玉衡，頓首再拜’。

轟隆！

沈知微只覺得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開！渾身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刻凍結成冰！她死死盯著那“北疆兵敗”、“沈家滿門”、“登基之階”幾個字，目眥欲裂！前世父兄戰死沙場，尸骨無存！沈家滿門抄斬！血流成河！原來…原來早在這個時候，謝玉衡這個畜生就已經和三皇子勾結，布下了如此歹毒的殺局！

一股毀天滅地的恨意，如同火山巖漿般在她胸腔里沸騰、咆哮！她猛地攥緊那張薄薄的信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可怕的“咯咯”聲，紙張在她手中扭曲變形，仿佛要被她掌心的恨火點燃！

謝玉衡！三皇子！此仇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