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開業第一天，沈博弈特意起了個大早，懷著一種近乎朝圣的心情來到他的“滯銷品天堂”。

巨大的藍色鐵皮屋頂下，空曠的停車場依舊空無一車。超市門口，只有寒風卷著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里面，慘白的燈光映照著堆積如山的滯銷商品，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和陳舊包裝的氣味。幾個老員工穿著嶄新的工裝（沈博弈堅持要頂格福利，工裝都選的最貴的），無精打采地站在堆滿熒光綠牙膏和膨化食品的貨架旁，臉上寫滿了“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干什么”的茫然。

沈博弈深吸了一口這“虧損”的氣息，感到通體舒泰。他走到收銀臺——那里也被幾箱印著過氣明星大頭T恤占據了半邊位置——拍了拍經理王翠花的肩膀，語重心長：

王經理，沉住氣！咱們做的是‘倉儲’，是戰略囤貨！不圖一時客流量！守好咱們的‘江山’，月底，咱們論‘虧’行賞！

王翠花看著老板眼中那詭異的、閃爍著興奮光芒的“堅定”，嘴角抽搐了一下，艱難地點點頭：好……好的，老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上午九點，十點，十一點……賣場里依舊只有他們幾個人的呼吸聲和空調外機單調的嗡鳴。偶爾有一兩個附近棚戶區的老人，拄著拐杖慢悠悠晃進來，好奇地拿起一包齁甜的水果糖看看，又搖搖頭放下，嘟囔一句“這糖吃了怕不是要得糖尿病”，便顫巍巍地離開了。

沈博弈的心，如同泡在溫泉里，越來越暖，越來越踏實。他甚至有閑情逸致，拿起一管“森林薄荷”牙膏，研究著那辣眼睛的熒光綠包裝。

就在這時，超市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背著巨大帆布畫夾、頭發亂糟糟的年輕人探進頭來。他看起來二十出頭，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銳利地掃視著超市內部。當他看到那堆積如山、色彩沖突強烈、造型怪異的滯銷商品，以及它們被毫無章法地堆疊在一起形成的奇特“景觀”時，他的眼睛瞬間亮了！如同餓狼看到了肥美的羔羊！

天……天吶！年輕畫家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找到了！終于找到了！最原始、最野蠻、最不加修飾的后工業時代消費主義廢墟！

他像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完全無視了門口站著的沈博弈和王翠花。他沖到一堆印著過氣明星詭異笑臉的T恤山前，又撲向旁邊那熒光綠牙膏堆成的“魔幻叢林”，最后停在那堆造型浮夸、顏色飽和度極高的滯銷小家電前。他顫抖著手，飛快地從帆布包里掏出速寫本和炭筆，一屁股坐在地上，對著眼前的“奇觀”就開始瘋狂地勾畫起來，嘴里還念念有詞：

“無序的美學！反叛的堆疊！色彩的對撞！這是對標準化、精致化商業社會的絕妙嘲諷！這是消費主義浪潮退去后，遺留在沙灘上最赤裸、最震撼的殘骸！太棒了！太有力量了！靈感！源源不斷的靈感！”

沈博弈和王翠花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突然闖入、行為藝術般的年輕人。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超市大門又被推開了。這次進來的是一對扛著專業單反相機和三腳架的情侶。

老公快看！就是這里！女孩興奮地指著超市內部，眼睛放光，“小紅書上刷爆了！那個‘后現代主義廢墟倉庫’！看這構圖！這色彩！絕了！快給我拍！我要站到那堆熒光牙膏前面去！對！就是這個頹廢工業風的感覺！”

閃光燈噼里啪啦地亮起。女孩在熒光綠的牙膏堆前擺出各種或憂郁、或冷峻、或桀驁不馴的姿勢。

緊接著，大門如同被施了魔法，不斷地被推開。

舉著云臺穩定器、對著鏡頭滔滔不絕的探店主播：“家人們！看到沒！傳說中的‘搏一搏’倉儲超市！這視覺沖擊力！這賽博朋克廢土風！禮物刷起來！主播帶你們沉浸式體驗末日物資倉庫！”

背著雙肩包、戴著厚眼鏡的文藝青年，拿著小本本，一臉嚴肅地記錄著商品包裝上的文字和圖案，口中念念有詞：“解構主義符號……消費主義批判的活標本……”

幾個穿著時髦的年輕男女，嘻嘻哈哈地在各種奇葩滯銷品前自拍打卡，背景是堆積如山的過氣明星T恤和膨化食品：“哇！這個熒光綠牙膏！絕了！拍照神器啊！”

甚至還有帶著孩子的家長，指著那堆齁甜的水果糖教育孩子：“寶寶你看，這就是垃圾食品，包裝花里胡哨，一點都不健康，咱們可千萬不能買！”

超市里，瞬間人聲鼎沸！原本空曠死寂的賣場，變成了一個喧鬧的、光怪陸離的行為藝術展館和網紅打卡地！人們摩肩接踵，興奮地穿梭在“滯銷品廢墟”之間，拍照、直播、驚嘆、討論藝術，唯獨……沒有人關心這些東西能不能吃、能不能用，更沒人往購物籃里放一件商品！

沈博弈站在收銀臺后面，看著眼前這魔幻到極致的場景，大腦一片空白。收銀臺依舊空空如也，沒有一筆交易！但超市里卻擠滿了人！他們興奮地消費著這里的“景觀”，卻一分錢也不花！

王翠花和幾個老員工也徹底傻眼了。他們看著那些對著熒光牙膏和過氣明星T恤瘋狂拍照的年輕人，再看看依舊空空如也的收銀臺和老板那張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最后徹底黑如鍋底的絕望臉龐。

老……老板？王翠花試探著開口，聲音有些發顫，這……這算……營業了嗎？

沈博弈猛地回過神，他看著眼前這些只打卡不購物的“顧客”，又看了看收銀臺上那疊厚厚的、嶄新的、一分錢沒動過的收銀單據，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

沒有交易！沒有銷售額！但是！這么多人擠在店里，開著空調、亮著燈、員工還得維持秩序……這特么是純支出！純虧損！而且是大虧特虧！

“啊——！”一聲凄厲的、飽含著無盡悲憤和絕望的慘叫，猛地從沈博弈喉嚨里爆發出來，響徹了整個喧囂的“滯銷品廢墟”超市！

不——！我的錢啊——！！！

他雙手抱頭，身體因為巨大的打擊而劇烈顫抖，整個人順著收銀臺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蜷縮成一團，仿佛一只被命運狠狠踩了一腳的蝦米。周圍的喧囂和閃光燈，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完了！芭比Q了！超市也完了！這虧損……來得如此猛烈，如此純粹，如此……讓他心碎！十倍返現？那誘人的數字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冒煙！他精心打造的虧損堡壘，再次以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將他推向了盈利的反面深淵！

超市的魔幻現實，如同一記悶棍，狠狠敲在沈博弈的天靈蓋上。他癱坐在冰冷的收銀臺后面，聽著耳邊此起彼伏的快門聲和網紅們興奮的解說，看著眼前這由他一手締造的“滯銷品廢墟”被當成藝術圣地朝拜，一種荒誕到骨髓的無力感淹沒了他。

虧錢？他確實在虧！超市水電、人工、租金、還有那堆砸在手里的破爛貨……每天都在嘩啦啦地流血。但系統返現的前提是“經營虧損”，需要權威審計報告。可眼前這局面，超市有營業額嗎？零！徹徹底底的零！審計報告上會怎么寫？“搏一搏惠民倉儲超市，本月營業額：0元。經營成本：XX萬元。結論：嚴重虧損。”

完美！簡直是教科書級的虧損模板！

沈博弈那被打擊得七零八落的心，又重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苗。也許……超市這條路，歪打正著，能行？只要維持住這“只打卡不購物”的“盛況”，讓營業額永遠保持鴨蛋，那虧損就是板上釘釘！十倍返現，指日可待！

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臉上重新掛起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他無視了那些在熒光綠牙膏前搔首弄姿的網紅，徑直走向一臉懵圈的王翠花。

“王經理！”沈博弈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沙啞，“聽著！從今天起，超市核心戰略升級！我們的定位，就是‘城市廢墟藝術空間’！‘后現代主義解構圣地’！那些滯銷品，就是我們的展品！一件都不許賣！給我保護好！維護好！”

王翠花嘴巴張了張：那……老板，員工工資？水電……

“照發！照開！”沈博弈大手一揮，斬釘截鐵，“不僅照發，還要加！保安！給我多招幾個！維護好‘展館’秩序！清潔工！三班倒！確保‘展品’……啊不，是滯銷品，保持最佳‘藝術狀態’！空調！24小時恒溫恒濕！燈光！給我調整到最適合拍照的色溫！電費？水費？不用考慮！這是維護藝術圣地的必要成本！”

他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我們要把這里打造成虧錢……不，是打造成藝術的標桿！打卡的圣地！讓營業額，永遠保持它神圣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