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靈武來使:皇權與藩鎮的博弈
- 長安策:歷史系研究生的盛唐攻略
- 燚昊
- 4248字
- 2025-07-01 00:08:35
鹿門津的烽煙尚未散盡,岐王大纛力挽荊襄的捷報如同插上了翅膀,飛越關山,傳遍了大江南北。江淮百姓視岐王為救星,流亡士紳看到了中興的希望,而潰散的官軍則紛紛慕名來投。岐王軍控制區迅速擴大,以太湖塢為核心,沿運河、長江、漢水構建起一道穩固的東南屏障。
然而,岐王李珍這個名字在靈武行在(肅宗朝廷臨時駐地)引起的,卻不僅僅是振奮,更有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太湖塢,岐王議事廳。**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不同于戰備的凝重。李珍端坐主位,下首是陳武、張翰、柳成、王妃崔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柳成剛剛呈上的一份由“錦云莊”靈武分號通過隱秘渠道送來的密報上。
“……偽燕肆虐,兩京淪喪,陛下于靈武承繼大統,天下矚目。然,行在初立,諸事艱難。朔方軍郭子儀、李光弼部雖為砥柱,然兵力寡少,糧秣匱乏。陛下及近臣(李輔國、張良娣等)聞王爺于江淮連破叛軍,保境安民,收攏流散,兵鋒正盛,初則喜,以為東南可倚。然…”柳成頓了頓,聲音更低,“然聞王爺建制‘岐王軍’,總制江淮諸軍事,行文布告皆以宗室親王、奉密詔便宜行事之名義…行在之內,漸有‘擁兵自重’、‘恐成新藩’之議。尤以陛下身邊近侍、新晉得勢之臣,忌憚王爺宗室身份及江淮財賦之地,屢進讒言。”
陳武冷哼一聲,手按刀柄:“我等在前方浴血廝殺,保他李家江山!他們倒好,躲在靈武嚼舌根!”
張翰眉頭緊鎖:“王爺,此乃意料之中。我岐王軍自成體系,迥異于舊軍,又連戰連捷,聲勢日隆。靈武初立,根基未穩,陛下…自然忌憚手握強兵的宗室親王,尤其王爺您還是先帝(玄宗)之子嗣。”
王妃崔氏目光沉靜,緩緩開口:“妾身以為,陛下之憂,非止于兵權。江淮乃天下財賦之半,王爺如今掌控漕運命脈,又得民心…此乃帝王心腹之患。”
李珍指尖輕輕敲擊著紫檀木椅的扶手,面色平靜無波。前世的歷史知識告訴他,肅宗李亨猜忌心重,尤其對宗室和可能威脅皇權的將領。岐王軍的崛起,必然觸動這根敏感的神經。
“柳成,依你之見,靈武方面會如何動作?”
“回王爺,”柳成躬身道,“密報言,陛下雖心有疑慮,但眼下平叛為重,且王爺宗室身份、抗賊大義名分俱全,不宜明面打壓。屬下推斷,行在極可能派出一位分量足夠的使者,攜陛下‘恩旨’前來。表面封賞嘉勉,實則一探虛實,二則…設法施加約束,或分我兵權,或安插其心腹于江淮官署之中!”
話音未落,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稟報聲:
“報——王爺!靈武朝廷使者已至揚州!揚州刺史遣快馬通傳,言天使儀仗浩大,不日將乘官船抵達太湖塢宣旨!使者乃…門下省給事中、領江淮宣慰副使,**崔圓**!”
“崔圓?”李珍眼中精光一閃。此人他有些印象,并非頂尖門閥,但素以精明強干、善于鉆營著稱,是肅宗新近提拔的心腹之一。派他來,分量不輕,試探之意昭然若揭。
“來得可真快。”李珍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看來鹿門津的捷報,讓靈武那位坐不住了。也好,該來的總會來。柳總管,按最高規格準備迎接天使!但…塢堡核心工坊、軍械庫、沙盤室等地,加強戒備,非我親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遵命!”
**三日后,太湖塢碼頭。**
旌旗招展,鼓樂齊鳴(僅限于碼頭區域)。岐王李珍身著親王常服,率陳武(戎裝)、張翰(文官袍服)、柳成(便服精明)、王妃崔氏(盛裝雍容)等核心成員,肅立迎候。岐王軍精銳列隊碼頭兩側,甲胄鮮明,軍容整肅,無聲地展示著力量。
一艘裝飾華麗的官船緩緩靠岸。船頭,一位身著緋袍、頭戴進賢冠的中年官員負手而立,面容清癯,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塢堡和迎接人群,正是崔圓。他身后跟著數十名羽林衛儀仗和屬官,排場不小。
“臣,嗣岐王李珍,恭迎天使!”李珍上前一步,依禮躬身。身后眾人隨之行禮。
崔圓在侍從攙扶下踏上碼頭,臉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快步上前虛扶:“哎呀呀!王爺快快請起!折煞下官了!王爺乃天潢貴胄,國之柱石,于江淮力挽狂瀾,陛下聞之,龍顏大悅,特遣下官前來宣慰嘉獎!”
一番虛情假意的寒暄后,眾人移步塢堡內專為接待而設、視野開闊的臨湖水榭。水榭布置得雅致而不失莊重,卻巧妙地避開了所有敏感區域。
宣旨儀式莊重舉行。崔圓展開黃綾圣旨,朗聲宣讀:
“…咨爾嗣岐王珍,宗室懿親,忠勇天植。值此國難,不避艱險,遠赴江淮,聚義旅,保黎庶,斷賊糧道,復我疆土。雍丘破敵,荊襄揚威,功勛卓著,忠義可嘉!朕心甚慰!特加封李珍為**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大都督、充淮南節度使**,總攬江淮防務,平叛安民!望卿砥礪忠節,早靖妖氛,克復兩京,再建殊勛!欽此!”
“臣李珍,領旨謝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李珍恭敬叩拜,雙手接過圣旨。陳武等人也隨之行禮。
這旨意聽上去榮寵備至:開府儀同三司是從一品文散官最高階,尊貴無比;揚州大都督是名義上的揚州及周邊最高軍事長官;淮南節度使更是將整個淮南道的軍政大權(至少在名義上)都授予了李珍。然而,在場核心都心如明鏡——這些都是虛銜!靈武朝廷并未撥付一兵一卒,一粒糧餉!所謂的“總攬江淮防務”,前提是岐王軍要繼續用自己的力量去拼殺。這更像是一張空頭支票,用崇高的名位來安撫和束縛。
宣旨完畢,氣氛轉為“融洽”的宴飲。酒過三巡,崔圓放下酒杯,笑容依舊,眼神卻銳利了幾分:
“王爺少年英杰,實乃我大唐之福啊!陛下在靈武,每每念及王爺孤懸東南,力抗強虜,常憂心不已。此番命下官前來,除宣旨嘉勉外,亦有一二事,代陛下垂詢。”
“天使請講。”李珍神色平靜。
“其一,”崔圓慢條斯理地說,“陛下深知王爺建軍不易,然岐王軍自成一體,軍制、器械皆與諸軍迥異…此雖為戰時權宜,然朝廷法度不可久廢。陛下之意,可否選派幾位深諳軍務、通曉朝廷典制的干練之才,襄助王爺整飭軍務,也好與朔方、河西諸軍協同更為順暢?”——**安插人手,滲透兵權!**
“其二,”不等李珍回應,崔圓繼續道,“江淮富庶,乃平叛糧餉根本。然戰亂之下,各州府庫空虛,轉運艱難。陛下欲在揚州設‘江淮轉運使司’,統籌糧秣賦稅,以供軍需,并解靈武燃眉之急。不知王爺意下如何?”——**染指財權,控制命脈!**
水榭內瞬間安靜下來。陳武臉色陰沉,張翰、柳成眉頭緊鎖。王妃崔氏端坐一旁,眼簾低垂,仿佛置身事外,但指尖卻微微收緊。
李珍輕輕轉動著手中的青玉酒杯,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感激”和“為難”:
“天使所言,皆是老成謀國之言,陛下關懷,臣感激涕零!”
他話鋒一轉:“然…其一,岐王軍草創于危難,兵源多來自潰兵、流民、義勇,編制混雜,器械更是因陋就簡,倉促應戰。所謂‘迥異’,實為無奈求生之舉。若驟然引入朝廷典制,恐令軍心渙散,建制崩壞。不若待戰局稍穩,臣再請朝廷選派賢能,共商整軍事宜?當前,仍以合力抗賊為上。”——**婉拒安插,拖延時間!**
“其二,”李珍看向崔圓,目光誠懇,“江淮雖稱富庶,然經叛軍蹂躪,十室九空,運河時斷時續。臣勉力維持,方得些許糧秣,除供養岐王軍及收攏流民外,已傾盡全力,通過秘密渠道,數次解送糧草、藥材至睢陽張巡處及…靈武行在(此事柳成情報網確曾秘密做過,以表姿態)。設立轉運使司,統籌全局,本是良策。然值此非常之時,另立衙門,恐徒增冗員,耗費錢糧,反誤轉運時效。不若仍由臣暫領其責,以王府舊有商路(廣源米行、錦云莊)及周通船隊為基礎,確保江淮糧秣優先供給陛下及平叛前線?待兩京光復,漕運暢通,再行設立,方為穩妥。”——**掌控財權,強調貢獻!**
李珍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對皇帝和朝廷的絕對忠誠與感激,又巧妙地以“戰時特殊”、“效率優先”、“已有貢獻”為由,拒絕了對方插手兵權和財權的實質要求。同時,點出已向靈武秘密輸送物資,讓對方抓不到“擁兵自重,不顧朝廷”的把柄。
崔圓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嗣岐王如此難纏,言辭謙恭,態度恭順,但綿里藏針,寸步不讓。他目光掃過李珍身后肅立的陳武(一身殺氣)、低眉順眼卻氣質不凡的張翰、一臉精明的柳成,還有那位看不出深淺的王妃,心中凜然。這太湖塢,看似風景如畫,實則龍潭虎穴,鐵板一塊!
“王爺…思慮周全,一心為國,下官佩服。”崔圓干笑兩聲,知道今日難以達到更深目的,只得暫時擱置,“王爺所言,下官定當如實回稟陛下。陛下對王爺,是寄予厚望的!”
接下來的宴飲,表面依舊“賓主盡歡”,但暗流已然洶涌。崔圓借著參觀塢堡的名義,試圖探聽更多虛實,卻被柳成和張翰以“工坊重地,恐污天使”、“皆為粗陋之物,不堪入目”等理由,巧妙地引向了無關緊要的屯田、流民安置等場面。
**使者離開后,太湖塢核心再次聚首。**
“哼!黃鼠狼給雞拜年!”陳武憤憤道,“什么襄助軍務,什么轉運使司,分明是想摘桃子,奪我基業!”
張翰憂慮道:“王爺,雖暫時擋了回去,但靈武猜忌已生。崔圓回去后,必會添油加醋。陛下身邊宵小眾多,恐對我等更為不利。”
柳成冷笑:“無妨。他們越是猜忌,越不敢在明面上動我們。江淮離不開岐王軍!只要我等繼續打勝仗,控制住江淮命脈,靈武就得捏著鼻子認!”
李珍走到窗前,望著崔圓官船離去的方向,目光深邃:“張翰說得對,猜忌的種子已經種下。靈武之行在,根基淺薄,急需江淮財賦支撐。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今日是使者試探,他日或許就是明旨調離,或命我軍北上與叛軍主力硬拼,消耗實力。”
他轉過身,眼中閃爍著決斷的光芒:“傳令下去:”
“一,加快岐王軍擴編整訓,尤其是水軍!務必牢牢掌控長江、運河、漢水水道!”
“二,柳成,加大向靈武‘秘密’輸送糧秣、藥材的力度!賬目要做得漂亮,要讓陛下和朝臣都知道,沒有我岐王軍,靈武連粥都喝不上!同時,加強對靈武行在的情報滲透,尤其是李輔國、張良娣一黨的動向!”
“三,張翰,百工院研發一刻不能停!神臂弩要量產,改良戰船要加快,火藥…更要嚴格保密,加緊研制!這是我們立足的根本!”
“四,王妃,流民安置、屯田墾荒要加大力度。民心思定,則根基穩固。在控制區,行我岐王之政,減賦稅,抑豪強,興水利!讓百姓知道,跟著岐王,有活路,有盼頭!”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冷冽:“靈武要名分,我們給他名分!靈武要錢糧,我們‘酌情’給錢糧!但兵權、治權、財權,一寸不讓!這江淮,是我岐王軍將士用血換來的!是未來平定叛亂、再造大唐的根基!想要拿走?除非從我李珍的尸體上踏過去,或者…拿出讓我心服口服、能真正中興大唐的本事來!”
“諾!”眾人轟然應命,眼神堅定。
崔圓的到來,如同一陣寒風掠過太湖。它帶來了靈武朝廷表面的認可,也帶來了深沉的猜忌與未來的危機。皇權與新興藩鎮力量(雖未明言)之間的博弈,在這亂世烽煙中,悄然拉開了序幕。岐王大纛之下,李珍和他的追隨者們,已清晰地認識到:前方的敵人,不止是北方的叛軍,還有來自“自己人”的明槍暗箭。江淮的砥柱,不僅要抗胡馬,更要在這權力漩渦中,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