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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最后的諫言:血書入宮門

興慶宮側門,望仙門。

這里不如正門巍峨顯赫,平日里多是宮人、雜役、以及一些品級不高的官吏出入。夕陽的余暉給朱紅的宮墻鍍上一層暗淡的金邊,透著一股遲暮的悲涼。一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靜靜停靠在宮墻的陰影里,與周圍肅穆的環境格格不入。

車廂內,李珍端坐如松,親王常服一絲不茍,雙手緊握著一個冰冷的銅管。那里面,是他用近乎絕望的力氣寫下的血書,每一個字都如同烙鐵般燙在他的心上。阿吉緊張地坐在對面,大氣不敢出,眼神不斷瞟向車簾外。

時間一點點流逝,宮門開啟關閉,偶爾有穿著低品宦官服色的人進出。李珍的心,隨著每一次宮門的開合而起伏。他在等一個人,一個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許還有一絲可能將血書遞到御前的人——高力士身邊一個不起眼的小宦官,小順子。此人曾在幾年前受過王府一次不露痕跡的恩惠(趙福的手筆),為人謹慎膽小,但知恩圖報,是李珍在宮中埋下的最深的暗樁之一。

終于,一個熟悉的身影低著頭,腳步匆匆地從望仙門內閃出。正是小順子!他臉上帶著慣有的謹小慎微,目光飛快地掃過周圍,然后裝作若無其事地向馬車方向走來。

李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敗在此一舉!

小順子走到馬車旁,低聲道:“殿下?”

車簾掀開一條縫,李珍銳利的目光與他短暫相接,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將那沉重的銅管遞了出去。“務必親手交到高將軍手中!十萬火急!關乎社稷存亡!”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小順子渾身一顫,顯然被“社稷存亡”四個字嚇到了。他下意識地接過銅管,入手冰涼沉重,仿佛握著燒紅的烙鐵。他看著李珍眼中那近乎燃燒的焦灼和決絕,想起了多年前那個雪夜王府的炭火和熱粥。他咬了咬牙,重重點頭:“殿下放心!奴婢……豁出去了!”說罷,迅速將銅管塞入寬大的袖中,轉身快步走回望仙門。

車簾放下,李珍緊繃的身體微微松弛,靠在車壁上,閉目喘息。他能做的,已經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給命運,或者說,交給那深不可測的宮闈和人心的貪婪。

然而,命運似乎再次對他露出了嘲弄的獠牙。

小順子揣著那顆“定時炸彈”,心跳如擂鼓,低著頭疾步向高力士通常處理機要事務的內侍省偏殿走去。他只想盡快完成這要命的差事。就在他穿過一片竹林掩映的回廊時,一個尖細傲慢的聲音陡然響起:

“站住!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小順子嚇得魂飛魄散,猛地抬頭,只見回廊盡頭,一群身著華麗錦袍的宦官簇擁著一個身著紫袍、面皮白凈、眼神陰鷙的中年宦官。不是別人,正是權勢熏天、與楊國忠互為表里的大宦官——楊國忠的心腹,內侍省副監,袁思藝!

袁思藝那雙細長的眼睛如同毒蛇,上下掃視著驚慌失措的小順子,最后落在他下意識護住的、鼓鼓囊囊的袖口上。“手里藏的什么?拿出來!”

“沒……沒什么,袁公公……”小順子臉色煞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沒什么?”袁思藝冷笑一聲,使了個眼色。他身后兩個如狼似虎的健壯宦官立刻上前,不由分說,一把扭住小順子的胳膊,粗暴地將他袖中的銅管搜了出來!

“還給我!那是給高將軍的!”小順子絕望地掙扎哭喊。

“高將軍?”袁思藝接過銅管,掂量了一下,臉上的冷笑更甚。他認得岐王府的標記,更知道最近這位嗣岐王“病”得蹊蹺,楊相爺早就吩咐要格外“關照”。“呵,一個病得快死的閑散王爺,能有什么十萬火急的要事稟告高將軍?怕不是……妖言惑眾吧?”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說!岐王讓你送什么?是不是誹謗楊相爺的讒言?!”

“不是!是安……”小順子情急之下差點脫口而出,但看到袁思藝那陰毒的眼神,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只是拼命搖頭。

“撬開他的嘴!”袁思藝不耐煩地揮揮手。兩個宦官立刻捂住小順子的嘴,將他拖向旁邊的僻靜角落。片刻之后,一聲壓抑的慘叫傳來,隨即沒了聲息。

袁思藝毫不在意,他掂著銅管,眼中只有貪婪和邀功的心思。岐王府的東西,肯定值錢!而且,萬一真是什么對楊相不利的東西,截下來更是大功一件!他拿出隨身的小刀,熟練地剔開蠟封,倒出了里面的血書。

雪白的宣紙上,那力透紙背、飽蘸濃墨的字跡,如同驚雷般炸響在他眼前:

**“臣珍泣血頓首:安逆祿山已于范陽舉兵反叛!偽稱奉旨討楊國忠,實欲傾覆社稷!其前鋒史思明,率精騎數萬,已于十一月初九南下,兵鋒直指陳留,意在斷我漕運!叛軍兵分三路……”**

后面的字跡,袁思藝已經看不清了。他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握著血書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造反?安祿山造反了?!這……這怎么可能?!楊相爺不是說安祿山忠心耿耿,那些告狀的邊將都是嫉妒嗎?

恐懼瞬間攫住了他!這消息太可怕了!如果傳出去……長安必然大亂!楊相爺……楊相爺會怎么樣?他這個楊國忠的心腹又會怎么樣?

不!不能承認!這一定是假的!是岐王李珍這個瘋子,這個被方士騙昏了頭的廢物王爺,為了報復楊相爺而編造的彌天大謊!對!一定是這樣!

恐懼迅速轉化為瘋狂的憤怒和自保的狡詐。袁思藝猛地將血書揉成一團,死死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這個可怕的預言。他臉上肌肉扭曲,對著身邊同樣嚇傻了的親信尖聲吼道:

“瘋子!岐王李珍瘋了!竟敢編造此等聳人聽聞的謠言,誣陷邊鎮大將,離間君臣,其心可誅!”他猛地指向小順子被拖走的方向,“還有這個賤婢,勾結外藩,傳遞妖書,妄圖擾亂宮禁!立刻處理干凈!今日之事,誰敢泄露半個字,咱家扒了他的皮,誅他九族!”

“是……是!公公!”親信們噤若寒蟬。

袁思藝大口喘著氣,努力平復狂跳的心臟。他看了一眼手中那團染著墨跡的廢紙,眼中閃過一絲狠絕。他快步走到回廊旁的一個銅制炭盆邊,里面正燃著取暖的銀炭。他毫不猶豫地將那團凝聚著李珍最后希望、也記錄著安祿山叛亂鐵證的血書,狠狠扔進了通紅的炭火中!

火焰猛地竄起,貪婪地舔舐著紙張。那泣血的文字、那精確的情報、那絕望的警告,在跳動的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深宮冰冷的空氣里。只留下幾點灰燼,無聲地控訴著這深宮的腐朽與黑暗。

袁思藝看著血書徹底化為灰燼,才長長松了口氣,臉上重新堆起那副諂媚又陰狠的表情。“走,去稟告楊相爺,就說……嗣岐王李珍心懷怨望,竟派細作潛入宮中,妄圖傳遞誹謗楊相和邊鎮重將的偽書!被咱家及時發現,人贓并獲,已然處置了!請楊相定奪!”

他帶著人匆匆離去,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留下炭盆里那點未熄的余燼,如同大唐江山最后的一抹血色殘陽。

望仙門外,青帷馬車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李珍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窟。宮門內沒有任何異常動靜,沒有高力士派人出來詢問,甚至沒有小順子回來復命的跡象。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

“王爺……天快黑了。”阿吉的聲音帶著哭腔。

李珍猛地掀開車簾,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也沉入了地平線。望仙門緊閉,如同一張沉默而冷酷的巨口。

“回府。”李珍的聲音干澀沙啞,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他頹然靠在車廂壁上,閉上了眼睛。不需要再等了。結果已經不言而喻。

馬車在暮色中駛回岐王府。府門關閉的剎那,李珍睜開眼,眼中最后一點僥幸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和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他剛踏入書房,陳武便如同鬼魅般出現,臉色鐵青:“王爺,我們在宮里的眼線……看到袁思藝的人把小順子的尸體從角門拖出去了……扔進了掖庭的枯井。袁思藝隨后去了楊國忠府邸。”

最后一絲希望,徹底破滅。血書被截,信使被殺,消息被掩埋。他六年的努力,他最后的吶喊,終究敵不過權臣的私欲和這帝國根深蒂固的腐朽!

李珍沒有說話,只是緩緩走到書案前。案上,還殘留著他書寫血書時濺落的幾點墨跡。他伸出手指,蘸了一點那已經干涸的墨痕,指尖冰涼。

“啟動……‘金蟬脫殼’。”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斬斷所有猶豫的決絕,“按原計劃,立刻!所有……所有!”

“喏!”陳武眼中閃過一絲悲憤,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凜然。他轉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書房內只剩下李珍一人。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秋的寒風灌入,帶著長安城最后一絲虛假的繁華氣息。他抬頭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沒有星辰。

“天……要塌了。”他低聲自語,聲音消散在寒冷的夜風中,帶著一個穿越者洞悉命運卻又無力改變的、最深沉的悲涼。

最后的諫言,已化作宮墻內的一縷青煙。而屬于嗣岐王李珍的戰爭,才剛剛在絕望中,拉開真正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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