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法學講義(第二版)
- 羅翔
- 2996字
- 2025-07-01 16:08:08
009 刑法解釋的范圍與實質
在解釋刑法時,應當在形式解釋的基礎上,考慮實質解釋的需要,這是罪刑法定原則的要求。首先要考慮刑法條文字面可能具有的含義,然后再去探究法律的精神進行實質解釋。
刑法的解釋必須遵循嚴格解釋的方法,只能去探究刑法條文規則的內涵,而不能創造新的規則。解釋是司法活動,而非立法行為。因此,形式解釋論是首要的,它劃定了刑罰權的范圍。如果突破刑法條文形式上的限制,僅從社會生活需要對刑法進行實質解釋,就會破壞刑法的穩定性和明確性,打破公民的合理預期。但是,在形式解釋的基礎上,需要考慮實質解釋論的要求,否則法律就會太過僵化。
文理解釋和論理解釋
在刑法中,有兩種基本的解釋方法,一是文理解釋,二是論理解釋。
所謂文理解釋,就是對法律條文的字義,包括詞語、概念、標點符號等從文理上所做的解釋。在解釋法律的時候,首先要尊重立法者的語言表達,所以文理解釋是首選的解釋方法。
比如刑法對故意殺人罪的規定是“故意殺人的”。從文理上來看,故意殺人的對象可以是他人,也可以是自己,自殺至少在文理上構成故意殺人罪??档乱舱J為自殺是違法的,因為人只能是目的,不能是純粹的手段,自殺者是把自己當成了純粹的手段。與故意殺人罪的法條表述不同,刑法對故意傷害罪的規定是“故意傷害他人的”,因此自傷就不符合故意傷害罪的構成要件。但把自殺解釋為故意殺人我們都會隱約覺得不太合理。當文理解釋的結論不合理或產生多種結論,就必須進行論理解釋。論理解釋就是按照立法精神來闡明刑法條文的真實含義。
比如從文理上來說,婚內強奸都可以被認定為強奸,畢竟刑法關于強奸罪的規定是“強奸婦女的”,并未特指強奸妻子以外的其他婦女。但是從社會生活的角度,把婚內強奸一律認定為強奸并不合理。比如丈夫和熟睡的妻子發生關系,這種行為都歸為強奸就不太合適。所以,在司法實踐中,對強奸罪采取了限制解釋,認為婚內強奸不能一律構成強奸罪。判例認為只有當婚姻關系不穩定的情況下,婚內強奸才是強奸。比如說夫妻正在離婚訴訟期間,丈夫強行和妻子發生關系就可以認定為強奸。27
擴張解釋和縮小解釋
論理解釋是按照法律精神去探究法條的內涵,它有兩種效果,一是縮小解釋,二是擴張解釋。
縮小解釋是在語言的核心含義之內再進行縮小,就像故意殺人罪,如果認為自殺不構成故意殺人罪,那么就是把法條上的“人”縮小到本人以外的他人。
擴張解釋是將刑法規范可能蘊含的最大含義揭示出來,是在一定限度內的解釋極限化。從形式上來看,擴張解釋是在語言的核心含義之外,語言的最大射程之內所做的一種解釋。從實質上來看,擴張解釋是為了正確適用法律,它并不產生新的規則,沒有超越公民的合理預期。
最容易和擴張解釋相混淆的概念是類推,兩者的區別是不容回避的,因為罪刑法定原則禁止不利于行為人的類推,但允許擴張解釋。
類推又稱比附援引,它是在出現法律漏洞的時候,比照最相似的條文定罪判刑,作為一種技術手段,比附援引在中國古代很常見。類推在本質上不是解釋,而是造法,它將刑法規范本身沒有包含的內容解釋進去,是解釋的過限化,產生了新的規則,也就超越了公民的合理預期。
武則天長安四年(704年)二月,宰相蘇味道因父親去世,回到家鄉趙州欒城安葬父親。武則天下令讓地方供給他喪事所需的東西。但蘇味道太過張狂,侵毀鄉人的墓田為父親修建陵墓,而且超過標準使用民力。后被監察御史蕭至忠彈劾。當時的法律規定:凡盜耕他人墓田者,杖一百。法律并未規定蘇味道的行為如何定性。但當時的法官認為,法律雖然沒有明文規定此類行為如何處理,但倚勢侵毀他人墓田而營建其父的陵墓,性質等同盜耕他人墓田。蘇味道的行為據此定罪,按律可處杖刑。
在其他部門法中,類推是一種經常使用的司法手段,它可以彌補立法的不足。但是在刑法中,類推是被禁止的。因為刑罰權恣意擴張可能導致災難性后果。如果允許類推,司法機關就可創造新的規則,也就擁有事實上的立法權。這是司法對立法的僭越,明顯違背權力分立的基本理念。故此,罪刑法定最重要的派生原則就是禁止司法類推。
然而,擴張解釋是罪刑法定原則允許的。任何語言都有一個核心含義,但同時還有一個發散范圍。擴張解釋就是在語言的核心含義之外、發散范圍之內所做的解釋。比如,《刑法》規定的破壞交通工具罪:“破壞火車、汽車、電車、船只、航空器,足以使火車、汽車、電車、船只、航空器發生傾覆、毀壞危險”的行為。如果破壞農用手扶拖拉機導致車毀人亡,死傷慘重,能否構成破壞交通工具罪呢?這就涉及能否將拖拉機解釋為汽車的問題。從字面來看,汽車與拖拉機不同,但是考慮到“汽車”的這個用語的發散范圍,將拖拉機解釋為汽車的一種,也不算太離譜。按照《辭?!返恼f法:“汽車是一種能自行驅動,主要供運輸用的無軌車輛。原稱‘自動車’,因多裝用汽油機,故簡稱汽車?!笨梢?,這種解釋并沒有超越語言的極限,它可以看成一種擴張解釋。
更為經典的案例是南京的李某組織賣淫案,這一度讓法官非常糾結。2003年1月至8月,被告人李某以營利為目的,伙同他人,采取張貼廣告、登報的方式招聘“公關先生”,在其經營的酒吧內將“公關先生”介紹給同性嫖客,由同性嫖客帶至酒店從事同性賣淫活動。后李某以組織賣淫罪被提起公訴。28
此案爭議的焦點就是同性之間的性交易是否構成賣淫。在庭審過程中,控辯雙方針鋒相對。辯護人從罪刑法定出發,認為《刑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對同性之間的性交易是否構成賣淫無明文規定,故李某的行為不構成犯罪。公訴人同樣依據罪刑法定,認為李某的行為構成犯罪。
那么,李某的行為構成組織賣淫罪嗎?從語言的核心含義來看,賣淫是女性為了獲得財物而向不特定男子出賣肉體的行為,但是從“賣淫”這個詞語的最大范圍來看,將男性之間的性交易解釋為“賣淫”并未超越語言的最大射程。另外,從實質上看,“賣淫”是指性與金錢的交易,同性間的賣淫與異性間的賣淫雖然存在主體性別上的差異,但對法益的侵害沒有實質上的區別。其實,現行《刑法》規定的組織賣淫罪,所使用的語言是“組織他人賣淫”,而非“組織婦女賣淫”??梢?,將男性性交易解釋為“賣淫”并未突破法律規定,沒有創造新的法律規則。
相似的一個案例是出租充氣娃娃“賣淫”案。據報道,某地繁華地段出現一種新的情色行業,店老板提供各種充氣娃娃,有的娃娃仿造當紅女明星的體貌特征,并提供房間為顧客服務。此類行為能夠構成組織賣淫罪嗎?如果將出租充氣娃娃解釋為“組織賣淫”,就比較離譜了,明顯超越了“賣淫”這個詞語的極限,無論如何,賣淫都是“人”出賣身體。這種解釋就創造了新的規定,是罪刑法定所禁止的類推適用。
當然,擴張解釋和類推適用并不是涇渭分明的,有時很難區分。比如,1997年《刑法》曾有一項盜竊、侮辱尸體罪。將尸塊解釋為尸體你應該不會覺得有問題,但如果把骨灰解釋為尸體,可能就有點過界了,這是一種典型的類推適用。但是,你覺得尸骨能否解釋為尸體呢?這就見仁見智了。其實無論是盜竊尸體、尸骨還是骨灰,社會危害性都是相同的,所以2015年在《刑法》修正的時候,立法者干脆把原來的盜竊、侮辱尸體罪修改為盜竊、侮辱尸體、尸骨、骨灰罪,徹底彌補了這個漏洞。也許,英國大法官丹寧勛爵說的一句話可以給予我們啟發:“如果當衣服上出現皺褶,司法機關可以用熨斗把它熨平,而如果當衣服上出現一個大洞,這個織補工作是立法機關的事。”
想一想
張三破壞電梯,導致多人傷亡,電梯是否可以解釋為“電車”?從而將此行為論以破壞交通工具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