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前留言
- (美)埃勒里·奎因
- 35253字
- 2025-07-01 16:08:56
緝兇線索——MUM
1964年12月31日
午夜過后便是新年,又恰逢老人的生日。戈弗雷·芒福德住在萊特鎮,這種雙喜臨門的日子他會在家中有高吊頂的客廳慶賀。這次現場的氣氛與往年有所不同,暗含著某種特別的意味。說到親朋好友送賀禮這件事,老戈弗雷真應該銘記希臘人贈送賀禮這一典故[1],保持警醒(雖然萊特鎮沒有希臘人,至少在戈弗雷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他身邊最接近希臘人的也就是安迪·比羅巴蒂安。此人是個花商,擁有亞美尼亞血統,他卓越的園藝才能曾與芒福德大師不相上下,但他已經與世長辭)。
第一個帶禮物前來的便是埃倫·芒福德·納什。戈弗雷的這個女兒,前三任丈夫都是美國人。她目前剛從英國回來。她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她的第四任丈夫(據說是和大英博物館有關系的一位埃及古物學家),如今兩人在一起已經第5個年頭了,算是破了紀錄。今天,這個浪蕩女回家探望,只見她鼻孔張得老大,像是嗅到了一絲不悅的氣息。
即便如此,埃倫依舊用她那甜美的聲音對父親說:“祝您快樂,親愛的爸爸。希望這些東西您能用得上。”
事實證明,她口中的希望實屬多余。因為她送給父親的禮物是一個鍍金的雪茄煙盒和一只打火機,而戈弗雷·芒福德早在1952年就已經戒煙了。
接下來是克里斯托弗。埃倫比他早降生不到30分鐘。(兩人的出生導致母親離世,雖然生活中偶爾有些事情讓父親覺得這種交換實在不值,但父親從不因此事而動怒。)
埃倫隔著大家共飲的香檳酒酒瓶,看著自己的這位雙胞胎弟弟,不禁覺得他的舉動有些好笑。他這個乖兒子扮演得還真是到位!這位親愛的克里斯[2]擁有如此高超的演技,竟然還在百老匯做些跑龍套的工作,或者去出演廉價的夏季限定劇目。當然了,這都是他在專業上不用心的緣故。話說回來,沒有哪件事是他真正放在心上的。
“這個生日派對可真趕時髦,爸爸。”克里斯托弗一臉奉承地說道,“還得再舉辦個一百場才行啊。”
“孩子,這種場合一年有一次我還能勉強接受,再多就不行了。謝謝你。”雖然戈弗雷的頭發已花白,但他依舊生氣勃勃。他原本魁梧的身材如今有些偏瘦,但70歲的他,形體依舊如舞者般挺拔。此時,老人正端詳著一根銀柄手杖:“真不錯。”
克里斯托弗悄悄地退步到右側,滿意地笑了。戈弗雷將手杖放到一邊,轉身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那位中年女性。她身材矮小,體形略胖,手里捧著一份禮物,由于經常做家務,指甲剪得光禿禿的,皮膚也有些粗糙。雪白的頭發遮著她的臉,她的表情如同一座新英格蘭花園一樣沉靜。
“不用這么麻煩,芒[3],”老人嗔怪道,“你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忙呢。”
“老天,戈弗雷,沒什么麻煩的。我倒是希望能再多做些事情。”
“我在想,上一次穿手織毛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戈弗雷一邊用手摩挲著毛衣,一邊聲音粗啞地說道,“這幾天我去溫室,正好穿它。你是怎么擠出時間來的?”
這時,太陽從云層中鉆出來,陽光灑滿花園。“雖說不怎么精巧,但是戈弗雷,它能保暖。”
瑪格麗特·卡斯韋爾來萊特鎮已經28年有余了,當初姐姐路易絲——戈弗雷的妻子——正懷著孕,所以她前來照顧,就是那一胎讓路易絲丟了性命。當時,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料理完了丈夫的后事,便成了這個家里三個孩子——戈弗雷的兩個孩子和她自己的一個孩子的“媽媽”,為他們的飲食起居不知操了多少心(最近剛剛計算過,她已經給孩子們做了超過3萬頓飯了)。其實,戈弗雷·芒福德對她也不薄,可以說是她孩子的再生父親。
有時,她覺得戈弗雷愛她的喬安妮比愛他自己家的那對雙胞胎還要更多一些。此時此刻,身在客廳里的她就能明顯地感受到這一點。因為戈弗雷正雙手撫摸著一個配有金葉菊花裝飾的皮革制文具套盒,一雙犀利的藍眼睛里閃著如同一月的冰川般的光。那文具套盒便是喬安妮送的禮物。此時,喬安妮正微笑著看著他。
“你這個小機靈鬼,喬[4],”戈弗雷說道,“真會討老頭子開心。它真漂亮。”
原本微笑著的喬轉而哈哈大笑:“要是換成大多數男人,可能會喜歡牛肉和西紅柿。可您酷愛菊花。所以,這還不簡單。”
“我猜,大家都覺得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一個不務正業的老家伙。”戈弗雷輕聲說道。
這時,只聽有人高喝一聲,原來是一個瘦弱的矮個子男人,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上方長著兩撇濃密的眉毛。這人便是戈弗雷·芒福德的摯友沃爾科特·索普,他之前在康恩海文的梅里馬克大學教人類學。過去的幾年里他在梅里馬克大學博物館擔任館長,在那里,他對西非的文化人類學產生了特別的興趣。
“那我就再幫你不務正業一下。”沃爾科特·索普咯咯笑道,“這個,戈弗雷,它能幫你消磨老年時光。”
“這是一本關于18世紀菊科植物的綱要書的首版!”戈弗雷津津有味地看著封皮,“沃爾科特,這太棒了。”
只見老人牢牢地握著這本厚書。只有喬安妮·卡斯韋爾能夠察覺到他那碩大的身軀內有些異動。在萊特鎮乃至整個園藝界,他是赫赫有名的芒福德貴菊培育者,這種菊花一根莖上能開兩朵花。他是美國菊花協會的成員,也是英國、法國、日本菊花俱樂部的成員,他所接觸的花卉培植人及愛好者遍布世界各地。于喬而言,他是一個紳士、善良卻飽受困擾的人。但與此同時,他也是她心目中極為親近的人。
“大家的好意,我深表感激,”戈弗雷·芒福德說道,“遺憾的是,我不得不告訴大家一個壞消息。雖說有些不合時宜,但我真不知道何時才能再將大家聚齊。所以,我接下來要講的事,還請大家諒解。”
女兒埃倫本能地感覺到了問題的性質以及嚴重程度。她張大了鼻孔,仿佛能通過鼻孔感受到,接下來的這個消息的確很糟糕。
“爸爸——”她開口說道。
她剛一開口就被父親打斷了:“別打斷我,讓我說完,埃倫。這件事的確令人難以開口……1954年我退休的時候,名下的房產總值大約有500萬美元,遺囑中關于財產分配的條款也都是以此為依據訂立的。可從那以后,大家也都知道,我一直忙著做菊科植物的混合雜交試驗,將其他事通通拋在了腦后。”
戈弗雷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最近我發現,我真是蠢。抑或是命中注定。總之,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瞥了一眼手中的那本舊書,似乎有些吃驚:它居然還在自己手上。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將書放到咖啡桌上,然后在邊緣有繡線裝飾的沙發上坐下。
“我當時把所有資金都交由特拉斯洛·艾迪生的那家律師事務所來托管。特拉[5]去世之后由他兒子接管了公司業務,我錯就錯在依舊往里投錢。其實我真應該深思熟慮一番。大家還記得吧,克里斯托弗,那個小特拉,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
“沒錯,”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說道,“爸爸,您的意思該不會是——”
“正如你所想,”老人說道,“去年5月,自年輕的特拉在車禍中去世以后,律師事務所的經營狀況如一籃子爛雞蛋一樣,到了無法挽救的境地。他名下的一部分信托基金被小特拉賭光了,剩余的基金呢,由于錯誤的商業判斷以及愚蠢的預估,再加上一些拍腦門想出來的投資決策……”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就這樣過了一會兒,埃倫·芒福德·納什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她那苗條而優雅的身體被氣得僵硬。
“爸爸,您的意思是,您現在變得身無分文了?”
緊接著,她身后的克里斯托弗突然有了動作,只見他張開胳膊,拿出法庭辯論的架勢,像是在針對一個關系到自己整個案子成敗的法律問題展開攻勢。
“您是在開玩笑吧,爸爸?事情不可能那么糟糕。那么多錢,總能剩下一些吧?”
“聽我說,”老父親語氣沉重地說道,“我做了一下資產清算,債務嘛,倒是能夠還清。這棟房子以及家產被抵押出去了,確實沒剩下多少凈資產。我還有一份養老金,能夠供芒、喬安妮和我在這里體面地生活一段時間,但是一旦我死了,養老金也就沒了。今后,菊科項目資金也要被迫削減——”
埃倫打斷他,語氣如同室外的寒風一樣冰冷:“去他媽的菊科項目!如果您像最初那樣只是種點兒種子,爸爸,您剛剛說的這些也就不會發生了。如今積攢了這么多年,分文都沒剩下!”
聽了她的咒罵,戈弗雷臉色蒼白。除此之外,他并無任何表情。很明顯,他早就準備好面對這種艱難的處境了:“埃倫,你弟弟有句話說得沒錯。的確剩下了一件值錢的東西,一件沒有人知道的東西。我想拿給你們看看。”
說著,芒福德站起身往后面的那堵墻走去。只見他將一幅畫著一瓶菊花的油畫拿到一邊,畫的后方隨即露出一個方門保險箱來。在場的人都很安靜,只聽到撥盤上一陣微弱的咔嗒聲——更像是一種沙沙的聲音。隨后,他就從里面拿出了一樣東西,然后把保險箱的門關上,走回來。
埃倫見狀,輕聲驚叫了一下。
只見父親手里拿著一條驚艷四座的吊墜項鏈。
“你們應該還記得,”老人說道,“我退休的時候去了一趟遠東地區,當時是去研究東方的菊科植物。嗯,這條精美的項鏈就是我在日本的時候得到的。雖然花了我很多錢,但與它的價值相比,我出的錢簡直微不足道。我怎么能錯過它呢?據可靠的記載,這是明治天皇的父親孝明天皇所賜之物。它作為‘皇室飾品’為人所知。”
就連鏈子上的金環都被精心雕刻成了各種紛繁復雜的小菊花形狀,而且吊墜本身也是菊花的形狀,中間是一顆碩大的鉆石,周圍是由16顆鉆石鑲成的花瓣。這些精美絕倫的深黃色寶石將室內的光線聚集起來,再將那耀眼的光芒散射出去。
“這些鉆石放在一起可以說是渾然一體。當時,天皇派出去的密探從世界各地搜集來這些罕見的黃色鉆石,再將它們做成項鏈。作為一個整體,這個吊墜絕對是世間獨一無二的。”
埃倫·納什的眼睛如同這些寶石般一動不動,瞪得老大。她從沒聽說過孝明天皇,也沒聽說過什么‘皇室飾品’,但她不能不被美麗的事物所動搖,尤其是當她聽說這東西價值連城的時候。
“爸爸,這東西一定很值錢吧。”
“信不信由你,據說它價值100萬美元。”大家聽了一陣唏噓。緊接著,戈弗雷·芒福德原本溫和的語氣一下子冷了下來,似乎剛剛的喜悅一下子消失了:“嗯,既然大家已經看過了,我就把它放回去了。”
“我的老天,爸爸,”克里斯托弗尖叫道,“您不會是想把它放在這么一個寒磣的保險箱里吧!為什么不放在銀行的保險柜里呢?”
“因為我想時不時地拿出來欣賞一番,孩子。我已經把它放在這里好長時間了,至今它都沒有被偷走。再說,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保險箱的密碼。我想,我應該把密碼寫下來,以防有什么不測。”
“我也這么想!”埃倫說道。
戈弗雷的表情依舊還是那樣:“我會看著辦的,埃倫。”
說完,他轉身回到保險箱那里。等他再次轉過身來時,已經是兩手空空了,油畫也掛回了原位。
“這就是我剩下的財產,”他說道,“一條珍貴的古董寶石項鏈,價值百萬美元。”隨后,他原本平和的表情逐漸悲傷起來,似乎心中的情緒已壓抑到了極限。“沃爾科特,你一直都念叨著去西非探險的事,我那份舊遺囑中原本含有贈予你的10萬美元。”
“我知道,戈弗雷,我知道。”索普說道。
“現在看來,等我死了,恐怕你得到的贈款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了。”
沃爾科特·索普做了個鬼臉:“我年紀大了,不能去探險了。我們非要談這些嗎?”
他就這樣小聲嘟囔著,似乎覺得這個話題有些令人痛心。這時,只見戈弗雷·芒福德親切地朝瑪格麗特·卡斯韋爾轉過身來。
“芒,我原本打算給你和喬安妮留一筆25萬美元的信托基金。嗯,畢竟你陪了我半輩子,我不能讓你因為我的失誤而受罪,至少,在我能力范圍內應該如此。雖說遺產稅會分掉一部分錢,但在我的新遺囑里,會通過一項修正過的信托基金給予你特殊的照顧。我想跟你和喬交代一下。”
說完,他轉過身來對埃倫和克里斯托弗說:“那么,剩下的部分就由你們倆平分了。我原本并不是這樣打算的,而且我也知道,這并非如你們所愿,但你們還是得面對現實。我很抱歉。”
“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結局。”埃倫咬了咬牙說道。
“哦,別說了,埃倫。”弟弟說道。
緊接著,大家都沉默不語。
最后是喬安妮打破了沉默:“那么,我們為今天的壽星喝一杯怎么樣?”接著,她就把剩下的香檳全都喝了,那是她從高村廣場(一座圓形廣場)的商販那里買來的,她喝著酒,把新年前夜這場注定要慘淡收場的派對拋在了腦后。
1965年1月1日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患上了一種罕見的病——據他自己診斷,是某種腺體功能障礙癥。于是一夜之間,他的情緒就發生了變化。此時的他,深深地吸了口冷冽又上頭(正如昨夜喬安妮那瓶香檳酒一樣)的空氣,然后歡快地吐出來,像馬兒嘶鳴一樣。雖然他想到身后有很多債主在討債,但這依舊不影響他歡快的心情。
“多好的天氣啊!”他感嘆道,“用最純粹的方式開啟新的一年!我們到溫室后面的樹林里逛逛怎么樣?我們來場賽跑吧,喬,怎么樣?”
喬安妮咯咯地笑出聲來:“別開玩笑了,跑不出20米你就得累趴下。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行了,克里斯,你自己是知道的。怎么說呢,就是松松垮垮的。”
“說得對。就像爸爸的資產那樣松垮。”克里斯托弗·芒福德逗趣道。
“不過,你是可以補救的。”
“一提健身這件事我就頭疼。不,沒有希望了。”
“只要你肯努力,就不會沒有希望。”
“看哪!小表姐又開始說教了!我可警告你,喬,不知道為什么,我今天早上的心情出奇地好。你可別掃興。”
“我沒想掃你的興,我想看見你開心的樣子。這種變化讓人覺得很好。”
“沒錯。說到這里嘛,所謂新年,就是要有新氣象,因此,我決定收斂一下自己的那些不良嗜好,少接觸點兒煙酒,只跟純潔的女孩兒相處,就從你開始。”
“你怎么知道我……嗯……純潔?”
“在我看來是這樣,”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說道,“這一點我絕對有發言權。因為我已經試探過你很多次了。”
“這倒是事實。”喬用一種極為堅定的口吻說道。不過隨后,她就哈哈大笑起來,他也跟著笑了。
兩人繞過那座大型溫室。溫室的玻璃窗折射出一道道焰火般的光芒,投射到寒冷而明亮的空氣當中。兩人繼續往前穿過一片枯草地,朝一片外表莊嚴的常青樹林走去。
看到喬安妮在身邊,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很高興。此時的她,可謂閑庭信步,而且她那簡單直接的走路姿勢將其身上的女人味展露無遺,令人賞心悅目。雖然她穿著毛襪和厚底步行鞋,但他是欣賞女人的行家,在他看來,她那雙腿的魅力無人能及。
“你是想說,我在高興的時候狀態很不一樣。”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說道。
“是啊。”
“嗯,我今早就一直覺得自己哪里跟往常不一樣,只是一直沒弄懂。現在明白了。其實我跟以往沒有什么不同,依舊是那個浪蕩子。只不過,我現在面對的是一種新鮮的刺激物,就是你,我的表姐。是你讓我覺得跟以往不一樣了。”
“謝謝你,這位先生。”喬說道。
“哦,其實之前我就表達過對你的仰慕,和你針鋒相對過幾個來回,但那時我并沒有真正注意到你。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還在慢慢試著理解。”喬小心翼翼地說道。
“我的意思是,現在我注意到你了。我開始關注你了,表姐。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可以這么概括:我對你并不是一時的興趣。明白嗎?明白我的意思嗎?”
“意思就是,你厭倦了,想找個人打發一下無聊的時光。”
“不是的。你就像一件貨品,突然間極具誘惑力。”
“而你是潛在的買家。”
“不像你想的那樣。別忘了,我可是靠演戲吃飯的。我見慣了那些有誘惑力的女人,劇院里都是。太多了,多得我都厭倦了,快變成和尚了。”
“那你為什么還要在我的手心里蹭來蹭去?”
“因為我已經決定不再一個人過。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會采取進一步行動,用胳膊摟著你。”
“這我可不允許。你之前就耍過這種花招,結果我們大吵一架。我看我們還是坐在這個木樁上歇息一會兒吧。之后就回去。”
于是,兩人坐下了。天氣很冷。兩人坐得越來越近——算是為了取暖吧,喬安妮勸自己。
“老天,真是太奇妙了。”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像吸煙一樣輕輕吸了一口氣。
“什么太奇妙了?”
“世事的變幻無常啊。小的時候我一直認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人。”
“我也無法忍受你這個家伙。即便是現在,我有時還是忍受不了,比如昨晚。”
“昨晚,為什么?我表現得多好啊!”
“你并不了解你的父親,是不是?”
“父親?我最了解他了!”
“從你送給他的禮物上來看,我絕對沒說錯。埃倫也是——戈弗雷姨父數年前就戒煙了。而你卻送給他一根手杖,老天!你難道沒看出來戈弗雷姨父是個很要強的人嗎?他怎么可能會用手杖呢?他永遠都不會覺得自己需要那種東西。”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不得不承認,她批評得有道理。當初買手杖(雖然是刷信用卡買來的)的確沒有仔細考慮父親的需求和想法。
“你說得對。”他感嘆道,“你經常在父親身邊待人接物,還時常去溫室里陪他,的確變得比他自己的親生子女還要了解他。”
兩人就這樣在木樁上手牽著手坐了一會兒。喬不得不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1月3日
其實,芒福德一家人沒有一起吃早飯的慣例,不過,向一家之主表達敬意還是很有必要的。無論是家里人還是客人,除非生病了或者前一天晚上熬夜太晚,否則都要在9點鐘出席,因為戈弗雷·芒福德每天都是這個時候過來。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依舊沉浸在喜悅之中,足足提前了20分鐘到了樓下,結果驚奇地發現他的雙胞胎姐姐早就在自己之前就到了餐廳。就是那個埃倫,早餐時間,她一向是缺席的,今早卻捧著一杯瑪格麗特·卡斯韋爾沖泡的濃咖啡,悠閑地坐在陽光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說,“這絕對是充滿奇跡的一天。居然會在這種工人們才早起的時間看到你已經起床了。”
埃倫透過香濃的咖啡熱氣盯著他:“你這會兒怎么這么高興?真是讓人討厭。”
“我遇到了生命中的無價之寶。就像教會所形容的那樣,整個人的精神都得到了升華。”
埃倫用鼻子哼了一聲:“你?這么大了才懺悔,變得虔誠了?豈不是太沒意思了。”
“才不是,不是這種沒勁兒的事。”克里斯給自己拉開一把椅子,攤開手腳坐在上面,又深吸了一口廚房飄過來的香味,“不過,我敢說,你我二人的確沒什么值得高興的事。”
“所以呀,我才想在早餐之前單獨見一見你。”埃倫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種徹底放下身段屈尊求援的怨憤,“你或許還沒意識到吧,克里斯,你最近的確喜歡諂媚別人。是我這當姐姐的看錯了,還是你的確對我們那個鄉下來的小表姐太熱情了?你該不會是想隨便找個自己參與的下流舞臺劇,讓她出演吧,嗯?”
“別太過分了,”克里斯托弗·芒福德直截了當地說道,“喬可不是什么鄉巴佬。僅僅因為她沒有在倫敦待過,沒學會英國人那些陳詞濫調——”
“老天哪,請保佑我的靈魂與肉體吧。”埃倫那貌似甜甜的笑中摻雜著酸溜溜的味道,“咱們無情的浪蕩子大人居然也有軟肋了。”
“好了。你到底想跟我聊什么?”
“前天晚上爸爸的表現。你怎么看?”
“好極了,太棒了,非常穩重,就是這樣。”
“你覺得他說的是真話嗎?”
“爸爸嗎?當然是真的。要知道,爸爸從來不故意騙人。”
“我懷疑。”埃倫若有所思地說道。
“別傻了。他已經把一切都說得很清楚了。”
“你是不是對這一切太漠不關心了?在我看來,爸爸當初愚蠢地讓那個腐敗的不正規的律所托管錢,導致你從他那里繼承來的遺產從原本的百萬美元降到了幾千美元,這可不是件小事。我們一定可以做些什么。”
“當然了——微笑著接受唄。又沒有糟糕到靠救濟金生活,埃倫。即便是稅后,我們倆也至少應該會有幾十萬美元可以分。用萊特鎮當地人的話說就是,那可不是什么小錢。”
“可那不是500萬。老實說,我真要被爸爸氣死了!”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咧嘴笑了。埃倫怒不可遏的樣子倒是讓她顯得有點兒人情味了。“振作起來嘛,老姑娘,”他不失溫情地說道,“這種事是英帝國留下來的傳統,你是知道的。”
“哦,去死吧!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在這里費力氣跟你討論這些。”
這時,喬·卡斯韋爾進到餐廳中。她身穿一條雜色的羊毛連衣裙,看上去既苗條又青春靚麗,克里斯托弗可以發誓,她簡直自帶光環。面對特別耀眼的喬,他立即收斂了自己本性中的油腔滑調。埃倫發覺這種時候自己有些多余,于是便帶著一副高傲的樣子挪到餐桌的另一頭去了。
喬的媽媽一本正經地系著圍裙,從廚房來到過道里:“戈弗雷下來了嗎?”
“還沒有,芒。”喬說道。
“這就有意思了。廚房的鐘表顯示已經9點一刻了。他總是按時下來的。”
埃倫咬著牙哼了一聲:“看來,他偶爾也會不守時。”
芒的瞳色隨著年齡變淺了,此時她皺起的眉頭透露出她的擔心。她說:“我在這里這么多年了,你們的父親除非病了,否則早餐從來不會遲到。”
“哦,看在老天的分兒上,芒,”喬說道,“他有可能去溫室了,忘記了時間。又不是已經下午2點了,他還沒出現。”
可芒·卡斯韋爾搖了搖頭,堅持道:“我這就去他房間看看。”
“真他媽讓人討厭。”埃倫從不耐煩變得滿口臟話,“那我的早飯呢?難道要我自己去弄嗎?”
“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克里斯托弗·芒福德知道喬想說什么,搶在她之前說道。
盡管如此,芒還是急急忙忙地上了樓。埃倫揮了揮手中的空咖啡杯,恨不得將它一下子砸到那個鄉巴佬頭上(因為芒沒能及時給她續上咖啡)。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則盡情地欣賞著喬安妮的魅力,以此來緩解饑餓,而此時的喬安妮正強壓怒火,盡量不讓心中對埃倫的不滿表現出來。
接著是一陣沉寂。
直到后來樓上傳來尖叫聲。
剛開始是一聲急促而恐懼的叫喊,隨后變成了尖叫,一聲疊一聲的尖叫。
喬安妮一個箭步沖到樓梯口,上了樓,克里斯托弗·芒福德緊隨其后。埃倫也跟了上去,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既有恐懼,又有希望。
她跟著其他人走到樓梯一半的位置,只見姨媽正依附在欄桿旁,原本那餃子一般的五官變成跟老面團一樣的死灰色。她勉強做了個讓大家上樓的手勢,喬和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從她身邊躥了過去,拐彎消失在樓上的過道里。不一會兒,喬獨自一人回來了,她趕緊往樓下跑,從母親和埃倫身邊經過。
“我得去給醫生打電話,”喬喘著粗氣說道,“埃倫,請你照顧好我媽媽。”
“到底怎么了?”埃倫追問道,“是爸爸嗎?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
“是的……”喬飛奔到電話旁。埃倫扶著瑪格麗特·卡斯韋爾的腰一邊往樓下走,一邊聽著喬撥電話,緊接著便是喬急切的聲音:“是法納姆醫生嗎?我是芒福德家的喬·卡斯韋爾。戈弗雷姨父好像中風了。您能趕緊過來一趟嗎?”
康克林·法納姆醫生一步兩個臺階地上了樓。芒雖已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但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僵硬的,一直堅持要在姐夫的床邊照顧。醫生趕到時看見她在那里。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和埃倫卻表現得像外人,在父親房間外的走廊里溜達,喬安妮也在。幾個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等著。
終于盼來了法納姆醫生,他無奈地聳了聳肩:“好吧,他的確是中了風,癱瘓了。”
“可憐的爸爸。”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說道,要知道,他已經二十幾年沒這樣叫過爸爸了,“那能不能恢復呢,醫生?”
“影響的因素有很多,絕大多數是不可預知的。”
“癱瘓之后有可能恢復正常嗎,法納姆醫生?”喬安妮緊張地問道。
“癱瘓的癥狀會逐漸減輕,但到底需要多長時間,或者說能恢復到什么程度,我還不敢斷言。這就要看病人身體的受損程度了。他現在應該住院治療,但目前醫院那邊的情況著實緊張,一張床位都沒有,連公共病房里都沒有。而且就目前冬日里的路況來看,要是轉去康恩海文的醫院恐怕要冒很大風險,我不建議這樣做。所以,居家療養是最理想的選擇,至少目前是如此。不過,他需要有人照顧——”
“我怎么樣?”瑪格麗特·卡斯韋爾出現在走廊里。
“嗯,”醫生看起來有些猶豫,“我知道你以前照顧過病人,卡斯韋爾夫人,但目前的這種狀況……雖然目前我們身邊沒有持有資格證的護士可用——”
“我已經照顧戈弗雷20多年了。”芒·卡斯韋爾說道,但凡涉及戈弗雷·芒福德的事,她一向都很堅持自己的想法,“現在依舊能照顧好他。”
1月4日—5日
法納姆醫生告訴他們,頭部血栓形成之后的頭48個小時是極為關鍵的一個階段,芒唯獨將這句話牢牢記在心里。接下來的兩天兩夜里,她連衣服都沒脫過,也沒合過眼。無論喬安妮說什么做什么,都無法將她從戈弗雷·芒福德的床邊拉開,哪怕是10分鐘都不可能。
關鍵期過去之后,病人終于挺過來了——而且據醫生所說,恢復得還不錯——喬和埃倫終于能將芒從病人的房間拽出來,讓她躺下休息幾個小時。于是,她帶著勝利的微笑睡著了,仿佛在與死神進行過一場殊死搏斗之后取得了勝利。
沃爾科特·索普從克里斯托弗·芒福德那里得知戈弗雷中風了,便在5號當晚開車從康恩海文趕來了。只見他身上穿著一件老式大衣,頭戴一頂俄式羊皮帽,像極了一個迷你版的俄羅斯老頭兒。
“戈弗雷還好吧?沒有生命危險吧?”
于是,大家安慰了他一番。他一屁股坐在前廳的椅子上,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銀質托盤。“老朋友都走了。”他咕噥著。見他臉色蒼白,喬安妮給他倒了點兒白蘭地。“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深感愧疚,與此同時也很慶幸。人心哪,真是惡毒……”
剛開始,他不敢上樓去看望病人,就這樣待了一陣子,又是瑪格麗特·卡斯韋爾在房間里陪著病人。后來,索普進了房間,焦躁不安地跟他的好朋友聊了10分鐘,而戈弗雷只能無助地看著他。其間,他一次又一次地清著嗓子,仿佛癱瘓的是他自己,芒見狀只好將他請了出去。
“眼睜睜地看他這樣,太令人痛苦了,”索普對喬和樓下的雙胞胎姐弟說道,“看著他癱在床上掙扎,我在一旁坐著,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名副其實的懦夫。看他那樣努力地想說話!不行,我還是回家去吧。”
“可是您現在不能回家,沃爾科特叔叔。”喬從小就一直這樣尊稱他,“外面已經開始下雪了,而且廣播里的天氣預報說這場雪會下很大。這么滑的路,我是不會讓您開那么長時間的車回去的。鏟雪車不能及時過來清理積雪。”
“可是喬安妮,”老館長弱弱地說,“明天博物館還有重要的事情。而且,說真的,我寧肯——”
“不管您怎么想。總之今晚您不可以離開這里,就這樣。”
“喬說得對,您也知道。”克里斯托弗·芒福德插話道,“總之,沃爾科特叔叔,您就不要再掙扎了。現在的喬安妮可跟以前不同了。您就聽她的安排吧,嗯?”
“您請自便吧,”姐姐埃倫說道,“哦,老天,我為什么要回家來呢?有誰想吃點兒東西嗎?”
1月6日
雪下了半宿。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從廚房的窗戶往外望,大地是白茫茫的一片,如同一張舊床上蒙了一張新床單。從溫室那邊一直到樹林,周圍的一切都沉睡著,光禿禿的,只有針葉樹林依舊綠油油地屹立在那里。
這時,他身后傳來一陣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和肉被煎烤而發出的嗞嗞聲,那溫暖的氛圍如同炊煙一樣籠罩著他。這些聲與味的制造者正是喬安妮。自從媽媽去護理病人,喬就接管了做飯和其他家務。克里斯則主動認領了準備早飯的任務。
晨間的時光并不適合憧憬與幻想,因為天氣十分晴朗,周圍的氣味又那么真實——憧憬與幻想通常應該在黑漆漆的夜里進行,聽著屋外的風聲,夾雜著門咯吱咯吱的聲音。然而喬和克里斯后來成為戀人時都同意,在這樣的時刻發生可怕的事情,才是最為恐怖的——噩夢伴著煎肉的氣味悄然降臨到這個清爽的早晨。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從窗邊回過身來,剛想開口說些俏皮話時——就在他張開嘴的一瞬間——傳來一聲尖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發出來的,后來才意識到是巧合。那聲尖叫來自歇斯底里發作的女人,而且是從樓上傳來的。尖叫聲很猛烈,一聲連著一聲。
喬手拿著長叉站在廚房灶臺前愣住了,隨后喊道:“媽媽!”緊接著她扔掉叉子就往門廊跑去,就像廚房著火了一樣。克里斯跟在她后面。
此時,沃爾科特·索普正站在走廊里,像一只上了年紀的老鸛一樣,抬起一只腿穿他的膠靴,原來,他正準備回康恩海文去。只見這位館長呆呆地站在那里,凝視著樓梯的方向。瑪格麗特·卡斯韋爾的身體從樓上的樓梯口懸出來,她一只手伸出欄桿,另一只手捂著喉嚨。
一看見喬和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芒就立即喊道:“他死了,他死了。”隨后她就像電影中演的那樣慢慢倒了下去。喬安妮一個箭步從老索普身邊躥過去,趁媽媽摔倒之前將她拽住。克里斯托弗·芒福德也跟著跑上樓,恰好在樓梯轉角臺那里遇到姐姐。
“怎么回事?”埃倫喊道,只見她穿著一條匆忙披上去的睡袍,“到底發生了什么?”
“肯定是爸爸出事了。”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從她身邊閃過,之后回過頭來喊了句,“快點兒,埃倫!我可能需要幫忙。”
到了樓下大廳,沃爾科特·索普終于緩過神來,只見他蹦跳著往電話旁跑去,一只沒扣好的橡膠靴子啪啪作響。接著,他在一個經常用的本子上找到了法納姆醫生的電話,撥了過去。醫生正在萊特鎮中心醫院進行早班查房,說這就趕過來。索普掛掉電話,之后盯著它看了一會兒,隨后撥通了接線員的電話。
“接線員你好,”他哽咽著說道,“請幫我接通警察局。”
警察局局長安塞爾姆·紐比小心翼翼地將電話放了回去,仿佛唯恐惹惱了它,被它像狗一樣反咬一口。接著,他那近乎纖瘦的身子從書桌上探過來,一雙冷峻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訪客。那雙眼睛呈現出鈷藍色。此時,這位訪客正后腦勺枕著雙手,閑若無事,猛然感覺自己的存在有些不受待見,有些莫名其妙。
“埃勒里,”紐比長官說道,“你為什么不回紐約去呢?”
埃勒里坐了起來,眨著眼睛說:“您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回你該去的地方,”長官用一種怨恨的語氣說道,“回家去吧,好嗎?”
這話說得他十分委屈。埃勒里心想,家是心所屬的地方。這么多年了,他一直對萊特鎮有著某種特殊的留戀。他偶爾會隨著性子來這里逛逛,昨天才到。當然了,今天一大早,他最先來到縣法院大樓的警察局總部來看局長。
“這是,”埃勒里問道,“怎么回事?我們剛才還好好的,回憶過去的事,氣氛再融洽不過了,溫暖得就像被套在一個茶壺袋里。一瞬間我怎么就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看來是因為這通電話。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媽的,埃勒里,每次你一來萊特鎮,就有重案發生。”
埃勒里嘆了口氣,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這么控訴他了。在紐比上任之前,那個尖酸刻薄的北方佬——戴金局長——就這么不高興地指責過他。他心想,看來這口鍋還得繼續背下去,也罷。
“這次是誰?”
“他們剛剛發現戈弗雷·芒福德出事了。他是沃爾科特·索普的朋友,沃爾科特·索普在電話里向我報案說芒福德被殺了。”
“老芒福德?那個菊花王?”
“正是。看來,只能邀請你跟我一同前往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你有空跟我一起去嗎?”
這位奎因先生緩緩起身。盡管不太愿意,但他確實有空。他在萊特鎮的每一次破案事跡都會在事后被這里的人們津津樂道。
“走吧。”這個萊特鎮的年深日久的掃把星說道。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正穿著一身防雪服準備從前門出去,跌跌撞撞地碰到了喬安妮。此時的她正蜷坐在第二級臺階上,雙手抱著膝蓋。喬雖然沒有哭,但眼睛紅紅的,看上去很傷心。
“你需要呼吸些新鮮空氣,”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說道,“出去走走怎么樣?”
“不了,克里斯。我現在不想出去。”
“我正要去溫室那邊轉轉。”
“去那里干什么?”
“你跟著來就知道了。”
于是,他伸出手去。她思考片刻之后,拉著他的手站起身來,說:“我去穿件衣服。”
接著,兩人就手牽手往溫室那邊走去,在厚厚的雪地里留下兩行腳印。后來,兩人又回來了。
“你注意到了嗎?”克里斯托弗·芒福德一臉嚴肅地問道。
“注意?什么?”
“雪。”
“怎么能沒注意到呢,”喬安妮說道,“我一只鞋的鞋尖上就沾了點兒雪。”
“我是說痕跡。”
“什么意思?”
“我是說沒有任何痕跡。”
“有啊,”喬說道,“有兩排呢。是我們剛剛留下的。”
“對。”
“哦,別學書中那些人說話了,好嗎?”喬生氣地說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們留下了兩排腳印,”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說,“是剛剛留下的。除此之外再沒有別人的。那兇手的腳印呢?”
“哦!”喬失聲說道,緊接著又發出一聲恐懼的“哦”,聲音顫抖得仿佛一根即將要碎裂的小冰柱。
兩人站在那里,注視著彼此,喬像個被遺棄的驚恐的孩子,瑟瑟發抖。
他張開雙臂。她靠在他的臂彎里。
埃倫過來開門。她先是停頓了一會兒,隨即恢復了高傲的架勢,這么說吧,簡直就是拿出了大英帝國的氣勢。安塞爾姆·紐比局長進來了,埃勒里跟著他。
“你就是警長啊。”埃倫說道,“我上次回萊特鎮的時候,還是戴金在位。”
紐比一聽這話便有些不悅,就連埃倫·納什都意識到了。在安塞爾姆·紐比看來,警長是很小的角色,就像新英格蘭那些破敗的小鄉村里遍地都長著的那種干枯的癟土豆。
“是局長。”他糾正道。平時,他都是很有職業素養的,話語很輕柔,但偶爾也會有放狠話的時候。很明顯,他今天就沒有留情面,而且犀利的話語直接針對她,顯然在她腦海里留下了印記。“我是紐比。這位是埃勒里·奎因,他也不是什么警長。請問閣下是?”
“納什夫人——埃倫·芒福德·納什,芒福德的女兒。”埃倫趕緊說道,“我是在度假期間從英國回來的。”說最后這句話的時候,埃倫帶著些許的不服氣,甚至可以說是驕傲,像在拿日不落帝國給自己撐腰。這使得紐比用他那雙礦石般的眸子仔細打量了她一番。
埃勒里明顯地感覺到了女人那掩蓋在高傲氣勢之下的緊張,同樣,門廊里站在她身后的那些人也感受到了。這時,埃勒里簡單地掃視了一下對面的幾個人,經驗豐富的他很快就對這些人有了大致的了解。看得出來,那個帥氣的年輕人顯然就是這位親英派人士(喜歡說“警長”這個詞)的弟弟。此刻,他正拉著旁邊那位姑娘的胳膊,而且,顯而易見,這位弟弟對這個面帶憂傷的可愛姑娘情有獨鐘。一股熟悉的悲傷之情涌上埃勒里的心頭。他心想,萊特鎮到底是怎么了,難道每件兇殺案都會牽涉到至少一名天真無邪的少女嗎?而她們總是有一種特殊的能力:觸動人心。
隨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位滿頭銀發的女士身上,看樣子,她很疲憊。緊接著是那個身材矮小的老紳士,看他粗重的眉毛,還有那身陳舊的打扮,毫無疑問,這位就是沃爾科特·索普。就是他在電話中跟安塞爾姆·紐比報案說發現了死者尸體。看樣子,紐比認識索普。兩人握了握手,索普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似乎在別處——其實,他是在想樓上的事。
接著,局長跟大家介紹埃勒里,看來,有人知道他。他自己倒是覺得沒有人認識的好。然而在萊特鎮這個地方,他每次不巧遇到兇殺案,都會引人注意,讓他老大不情愿。
“幾周之前,羅奇和瓊·福勒聊過你的事。”喬安妮嘟囔著,“奎因先生,聽他們說,在碰到這種事情時,您就會燃起斗志,鍥而不舍。還記得嗎,克里斯,他們當時有多么贊不絕口?”
“當然記得。”克里斯托弗·芒福德陰沉著臉說道,之后便沒再說一句話。埃勒里看了他一眼,隨后只說了句:“哦,你們認識福勒?”接著,局長繼續把他介紹給埃倫。
“哦,就是那位奎因先生啊。”埃倫說道。從她那高昂的鼻孔來看,埃勒里可以發誓自己散發出了一種不擅社交的氣味。之后,她也沒再說什么。
“那么,”局長一語切入正題,急切地說道,“尸體在哪兒?有人通知醫生過來嗎?”
“我通知過了,給您打電話之前就通知了。”沃爾科特·索普說道,“他正在戈弗雷的臥室里等您。”
“上樓之前——”埃勒里提議說,大家都驚了一下,“——你們能不能告訴我們,尸體是怎么被發現的,諸如此類的信息?讓我們了解一下情況。”
于是,大家將情況詳細敘述了一遍,一直講到給警察局打電話報警。
紐比點點頭:“說得夠清晰了。我們走吧。”
于是,一行人上了樓,瑪格麗特·卡斯韋爾在前面帶路,紐比和埃勒里緊隨其后,其他人在后面。
老人正躺在床邊的地板上,仰面朝天,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中是那種面對死亡時的焦慮不安。睡衣前面有一團凝結了的血跡,刀子插在胸口,出血量較少。那是一把黑柄小刀,看上去像用鎳鍍了一層,從心臟的位置刺進去,刀柄露在外面。
“嘿,康克[6]。”埃勒里一邊看著尸體,一邊對醫生說道。
“埃勒里,”法納姆醫生回應道,“你什么時候來的?”
“昨晚。和往常一樣,碰巧趕上了。”埃勒里依舊盯著那個死去的人,“莫莉怎么樣了?”
“還是那么美麗動人——”
“別敘舊啦,”紐比生氣地說道,“醫生,您從專業的角度怎么看,他是什么時候被殺的?”
“凌晨4點到5點,極有可能如您所料,是在雪停之后。”
“說到雪,”埃勒里抬起頭說道,“我開車過來,在周圍看到兩排腳印,是誰留下的?”
“喬安妮和我。”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從牙縫里擠出了一句。
“哦?什么時候留下的,芒福德先生?”
“今早。”
“你和卡斯韋爾小姐在周圍閑逛來著?”
“是的。”
“那么,除了你和卡斯韋爾小姐的腳印,你看到別的腳印了嗎,”片刻之后,埃勒里說道,“芒福德先生?”
“沒有。”
“房子周圍都沒有嗎?”
“沒有!”
“謝謝,”埃勒里說道,“這個線索很有用,不過,眾位女士和先生或許不這么想,我能理解。我的意思是,雪停后沒有人出過這座屋子。也就是說,兇手就是這座屋子里的某個人——而且這個人現在就在這里。”
“就是這樣的,沒錯。”紐比局長滿臉得意地說道。說著,他仔細地繞著這間屋子走了走,陰沉的目光讓周圍的一切變得冰冷起來。
“這都得歸功于聰明的你,克里斯,”埃倫·納什惡狠狠地說道,“現在我們都變成嫌疑人了。真是一場該死的鬧劇!”
“這話你恐怕說錯了,”弟弟憂郁地說道,“我覺得,即使我不發現,也會有別人發現。”
隨后是一陣死寂。喬那嬌嫩的臉上滿是狐疑,大家仿佛一下子意識到了沒有嫌疑人腳印這件事意味著什么。埃倫斜眼盯著躺在一旁的父親,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都是父親的錯。瑪格麗特·卡斯韋爾靠在門上,嘴唇無聲地抽動著。克里斯托弗·芒福德拿出一包煙來,先是尷尬地舉了一小會兒,之后就又塞回到口袋里。沃爾科特·索普嘟囔著,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聽他的語氣,他似乎是想回到自己的博物館去,和那些自然“死亡”的文物待在一起。
“那把刀,”埃勒里開口說道,只見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戈弗雷·芒福德的尸體,“既然兇手沒有帶走,紐比,看來它對查案已經沒什么用處了。即便上面沾上了指紋,也很有可能被擦掉了。”
“不管怎么樣,我們要給這座屋子里的東西包括這把刀上一遍粉末[7],找找痕跡,”局長說道,“大家請不要越過那條門廊……但埃勒里,就像你說的那樣,這樣也不一定能找到線索。諸位,在昨天一整天加上今天凌晨這段時間里,你們是不是都來過這間臥室?”大家點了點頭,他聳了聳肩來回應。
“還有,”埃勒里說道,“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種老式的折疊刀了。有人認識嗎?卡斯韋爾夫人?”
“那是戈弗雷的,”芒生硬地說道,“他放在寫字臺上的。是他很珍視的一件東西,小時候就有的。”
“他從來不帶在身上嗎?”
“我只在他的寫字臺上見過。他對它有著某種特別的感情……經常用它來拆信封。”
“我也會把小時候喜歡的東西留下一兩件當作寶貝。大家都知道這把刀嗎,卡斯韋爾夫人?”
“家里的人都知道——”說著,她呼吸驟停了一下,發出尖厲的聲音。埃勒里覺得這就像急剎車的刺耳聲音。不過,他假裝沒有注意,而是蹲跪下來,從尸體旁邊撿起了什么東西。
“那是什么?”紐比局長問道。
“是一本便箋。”法納姆醫生冷不丁開口說道,“之前我提議在床頭柜上放這樣一本便箋,好記錄體溫、服藥時間之類的信息。看來是芒福德先生翻下床的時候從柜子上掉下來的,他一定是撞到了柜子。我到這里的時候,這本便箋就落在他的身體上。因為要給他做檢查,我把它放到了一邊。”
“那就沒什么了。”局長再次說道。不過這時,只見埃勒里站起身來盯著最上面的那張紙,說道:“我不這么認為。難道……康克,芒福德先生中風之后又能動了嗎?”
“能動了,”法納姆醫生回答道,“他的恢復狀況比我預想的要快,要好。”
“那么,這本便箋就能很好地解釋他為何從床上翻下來了,紐比。這也解釋了他為何胸口挨了一刀之后沒有直接死在原來躺的地方。”
“你怎么這么確定?要知道,人快死的時候經常會掙扎一通。這跟便箋有什么關系?”
“就是因為,”埃勒里說道,“兇手從這里離開后,以為他已經死了,可是戈弗雷·芒福德發現自己還有力氣坐起來,之后就伸手到床頭柜那邊,想要拿筆和便箋——大家應該能在床下找到那支筆以及便箋最上面那張寫有用藥事項的紙,都是在他放下它們的時候滾到床下的——便箋紙上面一定寫了什么。緝兇線索,紐比,就在這張便箋紙上。”
“什么緝兇線索?”紐比突然問道,“讓我想想!難道他的癱瘓癥不嚴重嗎,醫生?還能寫字?”
“若是花些力氣的話,倒是能夠做到,局長。”
死者留下的線索中只有一個詞,紐比又讀了一遍,像在參加拼讀比賽。
“MUM,”他讀道,“大寫的M、大寫的U、大寫的M——MUM。”
隨后,屋子里鴉雀無聲,大家都在想這個詞的含義。很明顯,絕不是普通的字面意思。
MUM。
“戈弗雷到底是什么意思?”沃爾科特·索普感嘆道,“人都快死了,還寫了這么個怪異的東西!”
“索普先生說得對,怪異,”埃勒里說道,“就是這個感覺。”
“我可不這么覺得,”局長咧嘴笑著說道,“這沒什么怪異的,埃勒里。并不是我膚淺,相信眼睛所直接見到的東西,但如果有簡單而明了的原因,為什么要對它視而不見呢?鎮子里的人都知道,這里的卡斯韋爾夫人被稱為‘芒’,而且這個稱呼已經有25年的歷史了。如果戈弗雷是想說她是兇手,那么,整件事就很明了了,便箋上說的就是她。不要再多此一舉了,埃勒里——這件事簡單而直接。”
“什么……什么鬼話!”喬安妮跳到媽媽的身邊,厲聲喊道,“媽媽深愛著戈弗雷姨父。你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嗎,紐比局長?你是一個……你就是一個傻子!對不對,奎因先生?”
“這我倒是要考慮考慮。”奎因先生盯著那本便箋說道。
1月9日
雖然這樣說會有損奎因先生的名譽,但有件事一定得交代清楚,在萊特鎮,他有著專業訪客之名。20多年過去了,他只給霍利斯酒店貢獻了微薄的房費,而且每次都好像剛一辦完入住,就得辦退房。這里要替他說一句,不是他想省錢,單純只是因為他似乎有某種天賦,能輕而易舉地混入萊特鎮人的家庭生活中,結果就自然而然地被邀請到萊特鎮人的家中。
這一回,邀請他在芒福德家中暫住的是那位有些憂郁的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原因就是喬安妮堅持要他這樣做。喬的用意再明顯不過了。對此,埃勒里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這跟風花雪月之事沒有任何關系。因為紐比局長懷疑她的母親,所以,喬想找個同盟,她不僅想讓埃勒里在道德上支持她,還想隨時隨地都留他在身邊。
所以,在1月9日早晨,埃勒里去霍利斯酒店前臺結了賬,為了保持平衡,他兩手都拎著行李,步履輕快地朝廣場的西北角走去。他穿過北戴德街,轉而經過萊特鎮國家銀行、市政廳以及公墓門口的男孩兒紀念碑,最后終于到了縣法院大樓側門。他在警察局總部停留了一段時間,在紐比局長那里變更了一下通信地址,得知這一消息后,局長只是不怎么熱情地點了點頭。
“指紋的事有進展嗎?”埃勒里問道。
“所有人的指紋——我們發現,所有人的指紋都能在臥室里找到,但那把刀上就是沒有,被擦得干干凈凈。”紐比吼道,“誰能想到,像芒·卡斯韋爾這樣一個貌似善良的矮個子管家居然知道怎樣清理自己的指紋?或者說,她是戴著手套作案的?”
“既然你這么確定是她殺了芒福德,為什么不逮捕她呢?”
“證據呢?就憑那個MUM?”局長說著舉起雙手,“假如那家伙請辯護律師的話,肯定會在法庭上拿這個說事,把這個證據說成一攤爛糊糊。埃勒里,一定要幫我找到線索,好嗎?”
“我會盡力的。”埃勒里說道,“不過,不是為了你。”
“什么意思?”
“我在乎的是真相,安塞爾姆。而你,在乎的是眼見的事實。”埃勒里說道。
沒等紐比回應,他就轉身離開了。
埃勒里叫了一輛出租車,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司機他居然不認識。接著,他就乘車(繞過廣場)回到街口寬敞、路面平坦的道富街上,之后就到了鎮子上最為古老的街區,那里的房子都是殖民地時期造的,掛著黑色百葉窗,周圍幾百年歷史的樹蔭里是一片片起伏的草坪。沒多久,他就按響了芒福德家的門鈴。
那正是芒福德葬禮后的第二天,大房子里的氣氛依舊陰沉。種在小溫室里的菊花從8月末開到了10月,從他所珍愛的菊花的外表和香味里,似乎依舊能感受到老人的影子。
喬安妮高興地叫了一聲,隨后讓他進來。
她將他安置在樓上一間天花板很高的臥室里,房間里有一張帶華蓋的床,還有一件漂亮的鄧肯·法福[8]式高腳櫥,他一見便喜歡上了。可是后來,喬給他在床頭柜的花瓶里擺了一株并蒂菊花,他覺得有些傷感,于是立馬下了樓,想換個輕松的氛圍。
結果,他發現喬、埃倫和克里斯托弗·芒福德正在書房里,而且很快他就弄明白了,原來自己被邀請前來居住是有原因的,至少埃倫·納什表現得很明顯——她想利用埃勒里特殊的天分做一件事。
“說我們之中有人殺了父親,這種荒謬的話我實在不能茍同。”埃倫說道,“他一定是被什么瘋子、流浪漢之類的人害死的——”
“那雪是怎么回事?”弟弟聲音低沉地說道。
“去他媽的什么雪!我現在感興趣的是爸爸在保險箱里留下的那條價值百萬美元的項鏈,我想把那個保險箱打開。”
“項鏈?”埃勒里說道,“什么項鏈?”
于是,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將新年前夜派對上的事告訴了他,還將當時戈弗雷·芒福德跟大家說的話轉述給他,描述了父親是如何給大家展示那條皇家項鏈,之后又將其放回保險箱的。
“他還跟我們說,”克里斯托弗·芒福德用總結性的語氣說道,“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密碼。他說他會將密碼寫給我們。可惜我們還沒有開始找。”
“我找了。”埃倫說道,“可是沒找到。所以呢,奎因先生,您待在這兒也別浪費時間了,給我們展示一下您神探的本領怎么樣?像找密碼這種小事對您來說應該很容易,您不可能找不到而眼看著自己的名聲受損吧?”
“我們現在非要談論這種事嗎?”喬問道。
“不會花很長時間的,卡斯韋爾小姐。”埃勒里說道。其實,他心里是這樣想的:或許,那件價值百萬美元的珠寶跟某人拿戈弗雷兒時那柄刀刺死他有關。
找東西是埃勒里的強項,但這一次他卻失敗了。死者家屬跟在他身后,他們在一些很容易想到的地方忙活了一個早上。然而跟愛倫·坡筆下那封失竊的信[9]不同,密碼壓根兒就沒找到。
后來,他們吃過午餐,又到一些不太可能的地方找了找,緊接著整個下午就過去了,大家筋疲力盡。直到后來,到了晚飯時間,大家圍坐在一起討論其他可能存放的地方,即便是幾乎不可能的地方也談到了。奎因先生身為偵探的名譽就這樣受到了質疑,至少現場的某個人是這樣想的。奎因先生的氣勢也就很明顯地弱了下來。
晚飯過后,埃倫提議再去之前找過的文件里找一找。埃勒里則勇敢地提醒自己,雖然之前沒能成功,但依舊可以“曲線救國”,于是,他把克里斯托弗·芒福德拉到一邊。
“我覺得,”埃勒里說道,“不如直截了當地解決問題。也就是說,直接去保險箱那里。能告訴我那該死的東西在哪兒嗎?”
“你想干什么?”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問道,“把保險箱炸了?”
“沒這么簡單。就是想試試撥號盤,跟那個吉米·瓦倫汀[10]差不多。”
“他是誰?”
埃勒里苦著臉說道:“不知道算了。”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將他帶到客廳,打開燈,然后走到那幅畫著菊花的畫前,將畫推到一邊。緊接著,埃勒里的手指開始跳動起來,就像小提琴家在正式演出前做準備一樣。
他研究了一番。保險柜的門10英寸[11]見方,中間是一個直徑約6英寸的旋轉撥號盤。撥號盤的圓周上等距離地刻有凹槽,凹槽里是1~26共26個連續的數字。此外,在撥號盤周圍,埃勒里發現了一圈窄環,環的正上方是一個沒有編號的凹槽,那是在開保險箱時用來校準密碼的。
撥號盤正中間有一個大大的球形把手,直徑約是撥號盤的一半,把手上印著制造商的徽標——看那輪廓,大概是鍛冶神伏爾甘的頭像。把手邊緣處印了一圈制造商的名字和地址:VULCAN SAFE & LOCK COMPANY, INC. NEW HAVEN, CONN.(伏爾甘保險器材有限公司,康涅狄格州,紐黑文)。(見正文第2頁圖一)
保險柜的門是鎖著的。埃勒里擺弄著撥號盤,耳朵像電影中的大盜一樣豎起來聽著。結果一無所獲——至少,保險柜的門沒有絲毫反應。這時,埃倫走進客廳,看樣子有高興事,喬安妮一臉不屑地跟在后面。
“哦,女士們,”心里有些窩火的埃勒里試著掩飾自己因失敗產生的懊惱,“你們找到打開這個頑固小家伙的密碼了嗎?”
“沒有,”埃倫說道,“但是我們找到了這個,或許能給我們什么啟示。”
埃勒里拿過那張紙。原來是保險柜的發票。
“是9年前的。”他鼻子有些發癢,于是用手捏了捏,“你們之前跟我說過,他去過東方國度,這保險箱一定是他回來之后立刻就買的,那個時候他已經有了那條皇室飾品項鏈。也就是說,這個保險箱是為了裝項鏈特意買的。再看發票明細,上面有同樣的制造商名字以及地址,還有簡明扼要的說明:保險箱根據您的要求定制。”
“就是它。”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說道,“沒有疑問了。”
“這個很重要嗎,奎因先生?”喬不由得問道。
“很重要,卡斯韋爾小姐。就在我拼命動腦筋擺弄這東西的時候,你們居然發現了寶藏。”
“這一點你倒是比我看得明白,”埃倫說道,“那么,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耐心點兒,納什夫人。克里斯,我想讓你去一趟紐黑文,去那家保險器材公司看看,盡量掌握一切有關這個型號機器的信息——包括原始訂單的細節信息和貨單附帶的特別說明——對了,再查看一下價格,我覺得這個價格似乎有點兒高。還有,伏爾甘公司或許有密碼的備案,如果那樣的話問題就簡單了。如果他們那里沒有,那就找個專業人士回來,我們準備強制打開保險箱。
“與此同時,你們兩位女士還得繼續找密碼。家里的所有房間都不能放過,包括溫室。”
1月11日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從萊特鎮機場出來,乘坐出租車回家,接下來便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喬從廚房飛奔到門廳,芒跟在后面。埃倫三步并作兩步從樓上下來。埃勒里則一個人在屋外的一片紅杉樹與樺樹林中散步。喬安妮趕緊穿上靴子和方格大衣,家里人派她去找他。
不多會兒,大家在客廳集合,從克里斯托弗·芒福德的表情上來看,應該沒什么好消息。
“簡單說吧,”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告訴大家,“伏爾甘保險器材有限公司已經不存在了。工廠及其一應文件資料也都在1958年的一場大火中被燒毀了。從那以后,公司就再沒運營過。備受煎熬的各位,抱歉,我什么線索都沒帶回來——一無所獲,甚至連跟保險箱相關的購買信息都沒有查到。”
“那么價格呢,”埃勒里皺著眉頭問道,“去查價格了嗎?”
“是的,查過了。我的意思是,你說得沒錯。他買保險箱的那一年,他在這個保險箱上所花的錢相當于類似大小與型號保險箱的兩倍之多。真有趣,父親居然會吃這種虧。沒錯,在律師事務所這件事上他有些大意,但他依舊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在弄那些菊花之前,他可是憑借袋裝種子買賣賺了幾百萬美元。”
“克里斯,你爸爸的商業見識沒有問題,”埃勒里說道,“完全沒有問題。”他的眼神立刻轉開了。
埃倫對自己已故的父親意見很大,而且她覺得,父親那種頭腦簡單的基因遺傳給了兒子:“你至少應該想著帶回來一個專業人士,把那個破東西打開吧?”
“沒有,不過我聯系到了紐黑文的另一家保險器材公司,只要我一個電話,他們就可以派人過來。”
“那就打呀。現在就打個遠程通話。你難道是傻子嗎?”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聽了,耳朵唰地一下紅了,看上去有點兒可愛:“那你呢,我的姐姐?你就是個貪婪的小惡鬼。你一心想要把那項鏈弄到手,甚至喪失了你本來就不多的涵養。你已經等了這么久,就不能再等幾天嗎?父親現在尸骨未寒。”
“拜托。”芒嘟囔著。
“拜托!”喬喊道。
埃勒里的思緒被這姐弟倆的對話打亂了,只見他站起身來:“或許現在不用給誰打電話。你們的父親死前不是留了線索嗎?MUM。紐比局長認為那是戈弗雷留給大家的兇手身份信息,也就是指這里的芒·卡斯韋爾。可是,如果戈弗雷想通過這種方式指認兇手的話,為何要寫MUM呢?MUM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意思,我一時半會兒還不想去研究這么一大堆意思。如果這代表的是一個人的身份,那著實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如果他想說的是卡斯韋爾夫人,可以直接寫下她名字的首字母縮寫MC。如果他想指認的人是喬安妮或者索普先生,可以寫JC或者WT。如果是他的兒女,可以寫兒子或是女兒,或者是他們名字的首字母。其中的任何一種方式都更為明確,也不容易被誤解。”
“我倒是寧愿相信這樣的解釋,”埃勒里繼續說道,“那就是,戈弗雷寫的這個MUM指的不是兇手。我將以此為假設繼續我的調查。”
“現在聽好了。他答應要留什么給你們?他唯一一筆可觀的財產放在保險箱里,他答應要留給你們密碼。所以,他死前留下的線索應該是跟保險箱的密碼有關。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倒是可以驗證一下。”
于是,大家都來到畫前,他把畫放到一邊。其他人擁在一起,跟在后面,都入迷了。
“先要研究一下這個撥號盤,”埃勒里說道,“你們說呢?26個數字的凹槽。26代表什么呢?字母表上的26個字母!”
“那我們就把M-U-M轉換成數字。M是字母表上第13個字母,U是第21個。密碼就是:13-21-13。那么首先,我們把撥號盤轉個幾圈,也就是說,讓它歸位。之后,我們把數字13撥到校準儀那個凹槽里,然后先試著向右轉,把21撥進去,然后再往左——撥號盤的方向通常都是這樣交替的——回到13。”
埃勒里停頓了一下。見證奇跡的時刻就要到了。大家在他身后一動不動,屏住呼吸。
只見他抓住把手,輕輕一拉。
咔嗒一聲,保險箱那厚重的門一下子開了。
勝利的喜悅讓大家一下子叫出聲來!不過隨后驚嘆聲又煙消云散了。
保險箱是空的,什么都沒有。沒有項鏈,沒有珠寶箱,甚至連張紙片都沒有。
當天的晚些時候,埃勒里信守自己的承諾,去警察局向安塞爾姆·紐比報告有關保險箱的事,并說明保險箱已經空了的事實。
“那你有什么收獲呢?”局長低吼道,“一定是有人殺了那個老人,開了保險箱,把項鏈偷走了。這并不能推翻我的猜測,而是讓我們掌握了兇手的動機。”
“你這樣認為嗎?”埃勒里收緊了下嘴唇,“我可不這樣想。從大家的證詞來看,戈弗雷告訴他們,只有他自己知道密碼。難道是有人在我之前破譯了M-U-M的含義,把保險箱打開了?從理論上來講有這種可能,但我覺得可能性不大,請允許我自大一下。根據M-U-M想到13-21-13是需要經驗豐富的聯想的。”
“好吧,那會不會是這樣,”紐比爭辯道,“有人那晚半夜偷偷溜到樓下,僥幸把保險箱打開了。”
“我可不相信誰會有那樣的運氣。而且,如果那樣的話,說明他們其中的某個人演技超棒。”
“他們之中有人是演員。”
“可我覺得他沒有什么演技。”
“或者有可能是‘她’——”
“我們還是不下斷言地稱呼此人為‘他’吧。”
“或許,是他逼著戈弗雷把密碼說出來,之后才行的兇。”
“那就更不可能了。所有人都知道,戈弗雷癱瘓了,說不了話,即便他恢復得不錯,語言功能的恢復也往往是最晚的。所以,誰都不會指望他能突然講話。難道是兇手拿刀威脅他寫下密碼?如果是這樣,戈弗雷也太愚蠢了。雖說他的女兒覺得他有些蠢,但他看起來可一點兒也不蠢。他心里一定很清楚,一旦將密碼告訴兇手,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條。”
“但是不得不說,”埃勒里皺著眉頭說道,“我們不能排除這些可能性。而它們拼湊到一起還是有點兒分量的,足以讓我相信一件事,那就是,兇手之所以要了芒福德的性命,是想盡快繼承那條項鏈,而不是偷。等兇手離開后,芒福德才寫下了MUM。”
“你說得不錯,”紐比局長咧嘴笑道,“但還有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兇手沒有偷走項鏈,那它去了哪里?”
“這個嘛,”埃勒里愁眉苦臉地點點頭,“你說得沒錯。”
“我并非有意和你爭辯,你在查案上確實比我有能力,”紐比哼了一句,“但是你得承認,你有意撇開最為明顯的線索。沒錯,你將戈弗雷寫的M-U-M破譯成13-21-13這個密碼。但這跟他在便箋上寫下MUM的原因有什么關系呢?他視菊花如命,所以說,會自然而然地用MUM[12]來作為密碼。但與此同時,他在便箋上寫的MUM也很有可能是別的意思。我依舊認為他是想指認兇手。當你知道有這樣一位跟MUM密切相關的嫌疑人,而且此人被稱為MUM時,你還想要什么線索呢?”
“這條線索指向的可不只是芒·卡斯韋爾。”
“怎么說?”
于是,埃勒里啟動推理思維,就剛才紐比所說的那個詞,開始了一通解釋。
“你說他視菊花如命。我認為,用MUM來作為緝兇線索太奇怪,也太不可思議了。MUM是他這個人本身的符號。在菊科植物領域,他是有名的園藝學家。那位老人身邊的東西都是和MUM相關的,從溫室里的花到那幅油畫,還有各種版畫和雕刻、珠寶,天知道他家里有多少跟這相關的東西。MUM是芒福德所用的一種徽標。我經過一番觀察發現,他的文具上都有菊花,還有錢包上,車上,前門的鑄鐵上,就連家里的模型和門把手上都雕著菊花。而且你難道沒有注意到,他的襯衫上也繡著菊花,而不是他的名字?還有,請原諒我這么說,就連那把奪走了他性命的刀,戈弗雷小時候玩的那把刀——請允許我這么猜想——不知道他小時候用它玩過多少次拋刀游戲[13]呢?這是不是很諷刺?”
聽了這么一大番定論般的夸張解釋——也就是宇宙飛船升天那般大跨度的異想天開——局長不禁發出一聲嘆息。埃勒里自信滿滿地站起身來。
“紐比,情況就是這樣。還有,有一項調查我還沒來得及去做。保險箱密碼的事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打算明天一早去完成這項調查。”
1月12日
埃勒里憑借客人的身份從芒福德家借了一輛車,第二天早上,還沒等大家起床,他就下樓了。經過前廳的桌子時,有件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銀托盤里放著的一封信。
奎因先生生平最愛管閑事了,于是便停下來看了一眼。原來是一個廉價的信封,上面既沒貼郵票,也沒有郵戳,字跡一看就是在模仿孩童稚嫩潦草的筆跡。
信封上寫著:埃勒里收。(見正文第2頁圖二)
他既驚又喜:驚的是,這封信的到來太過出乎意料了;喜的是,他正需要一個新的調查突破口。于是,他撕開信封,從里面拿出一張廉價的便箋紙來。
筆跡同樣是偽造的:
12/1/65
MUM的確是緝兇線索。如果你膽敢把你知道的事情說出去,我就把你也殺了。
沒有落款。
難道這是一個新的突破口嗎?看來并不是。它只讓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看來這個寫信的人性格特點不算罕見——一個喜歡多嘴多舌的兇手。但是,他埃勒里到底“知道”什么呢?他熱忱地希望自己能知道點兒什么。
接著,他開始琢磨起來,隨后越想越開心。因為很明顯,兇手覺得他知道了什么內幕,威脅到了自己。一種情緒正在發酵,恐懼——兇手的恐懼——會像黏糊糊的藥劑一樣噎住他。
埃勒里將信放回到口袋里,之后就出去了。
他開著旅行車前往康恩海文,目的地是梅里馬克大學。到了那里,他找到學校博物館。博物館的外形如同墓穴,到了主辦公室以后,早就有人在那里等他了——他提前打過電話——那人就是沃爾科特·索普。
“您的到來可是讓我緊張壞了,奎因先生。”館長用他那又干又薄的手握著埃勒里的手說道,“我有些坐立難安哪。您不是一直忙著戈弗雷被殺的案子嗎,怎么想到我了?”
“因為你是嫌疑人啊。”埃勒里說道。
“當然!”索普趕緊補充道,“我們大家不都是嫌疑人嗎?如果說我有什么可疑的行為,那也純屬人的自然反應。”
“這也正是問題所在,或者可以算是其中一個問題吧。”埃勒里笑著說道,“我了解一個人與別人在進行正面對峙時所產生的負罪心理,甚至無辜的人也會如此。不過,我不是因為這個來的,所以不用擔心。博物館對于我來講就像孩子眼中的馬戲團。介意帶我去您的博物館轉轉嗎?”
“哦,可以。”索普終于露出笑臉說道。
“我對您這個領域非常好奇。是西非,對吧?”
聽了這話,索普笑得更燦爛了。“我的朋友,”沃爾科特·索普說道,“跟我來吧!不,這邊請……”
于是,接下來的1小時里,埃勒里真正見識了這位館長淵博的知識。而埃勒里的興趣也絕不是裝出來的。他對文物和古人類學有著濃厚的興趣(或許,這也屬于一種偵查吧,只不過是針對不同的領域)。他對索普介紹的古器物很著迷,據說那是從蘇丹西部和塞內加爾河流域的卡伊地區挖掘出來的。此外,還有一些神像、守護神的雕塑、崇拜物、面具、小飾物,還有曼德人[14]用來驅趕邪惡力量的棉頭巾。
埃勒里津津有味地聽著朝他涌來的知識。終于,他打斷館長那冗長的演說,好請館長拿一大張紙來讓他做筆記。于是,館長暫且作罷,去給埃勒里拿博物館專用的紙。埃勒里等著做記錄,其間只好依依不舍地將注意力從非洲黑暗的部落主義中抽離出來。
博物館專用紙的抬頭是兩行字。上面一行是博物館名字的首字母縮寫,下面一行則是博物館的全名:梅里馬克大學博物館。
他定睛一看,上面的那行字是:MUM。
索普說有點兒事失陪一下。埃勒里將紙折好,上面記了些可有可無的東西,緊接著,他把早上從托盤里拿到的信從口袋里拽出來。他剛想把這張紙塞進信封里,猛然發現上面寫得很潦草的稱呼語有問題。
To Ellery(埃勒里收)
不,不對。
To沒有錯,是Ellery(“埃勒里”)這個詞有誤。最后一個字母的“尾巴”拖得很長,為此,他看錯了。仔細一瞧,原來最后面的兩個字母ry根本就不是ry,而是“尾巴”很長的字母n。
所以,應該是“埃倫收(To Ellen)”。
原來,知道內情的人是埃倫,威脅到兇手的人是她。
這時,沃爾科特·索普回來了,他震驚地發現來訪的這位客人手一拍腦門,把一封信塞到口袋里,緊接著就招呼也不打地沖了出去。
隨后,埃勒里跳進車里,車朝著萊特鎮芒福德家的方向疾馳而去,途中但凡是阻礙他行程的事物都被他罵了一遍。終于到了目的地,他把車往車道上一停,咔嗒咔嗒地從瑪格麗特·卡斯韋爾身邊跑過去,這可把她嚇壞了。緊接著,他邁開兩條大長腿,三步并兩步地上了樓。
再后來,他忽地一下闖進埃倫的房間。
此時的埃倫正靠在大型落地窗旁的躺椅上,穿著垂感很好的睡衣,仿佛庚斯博羅[15]畫作中的人物。她正品嘗著巧克力熱飲——即便情況再緊急,埃勒里依舊能夠注意到這些細節——裝熱飲的杯子應該是骨瓷的護須杯[16]。
“您這樣突然闖進來,”埃倫用一種“本小姐不高興了”的語調說道,“我是不是應該感到受寵若驚呢,奎因先生?”
“抱歉,”埃勒里喘著粗氣說道,“我原本以為你有可能死了。”
聽了這話,她那陶瓷般的藍眼睛更藍了。只見她把古董杯放到茶幾上:“你是說我死了?”
他將那封匿名信遞過去:“看看吧。”
“這是什么?”
“寫給你的信,我今早在托盤里發現的,誤以為是寫給我的,所以就拆開了。真慶幸我拆開了。相信你看過信之后也會跟我有同樣的感受。”
她接過信,快速地瀏覽了一遍。她看完之后,紙張從她手中滑落,擦著躺椅的邊飄落到地上。
“什么意思?”她嘟囔著,“我不明白。”
“我覺得你應該明白。”埃勒里彎下腰來對她說道,“你知道的內情威脅到了殺害你父親的兇手,而且你已經在對方那里暴露了。埃倫,為了你自身的安全,快告訴我是什么事。想一想!你到底知道什么,會引火上身?”
從她的眼中,他立刻看到了明顯的恐懼。同時她眼神中也浮現出一種詭秘,眼皮半垂著。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要是再隱瞞下去可就太愚蠢了。我們現在可是有個兇手要處理,而且他正變得焦躁。快告訴我,埃倫。”
“我沒有什么好告訴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轉過身去,“現在,可以請你離開嗎?我沒有心情跟你開玩笑。”
埃勒里拿回那封信離開了,嘴里嘰嘰咕咕地罵她愚蠢。此刻,除了之前的承諾,他還要承擔起守護這個女人的職責,這活計真是費力不討好。
埃倫到底在隱瞞什么呢?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正越過松樹的樹冠望著那淡淡的太陽,嘴里誦念著《雪封》的開篇。
“惠蒂埃[17],”緊接著,他解釋道,“我至今依舊對那個老男孩兒有著一種孩童般的眷戀。”
喬安妮哈哈大笑,笑聲像雪橇鈴一樣:“這話像專業人士說的。妙極了。”
“也沒那么像。專業人士的就業情況都很穩定。”
“你也會的,只要你努力——真正地付出努力。”
“你這么想嗎?”
“當然。”
“知道嗎?我也這么想。可惜只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會這樣。”
“聽你這么說我很高興。”
“高興到想跟我抱抱嗎?”
“我還不太明白,”喬安妮謹慎地說道,“你這話的意思,克里斯。”
“你就當是不正式的求婚吧。在我把自己的事情料理清楚之前,我還不想讓你感到困擾。你讓我有了走進生活的沖動,喬。我覺得,我現在想說的是,我需要你。”
喬在心里微笑了起來。她將戴著連指手套的小手塞到他戴著分指手套的手里,兩人就這樣朝松樹林和淡淡的太陽那邊走去了。
受埃勒里的邀請,晚飯過后,沃爾科特·索普從學校那邊趕過來,紐比局長也從警察局總部過來了。
“怎么回事?”紐比站在一旁問埃勒里,“你想到什么了嗎?”
“你呢?”埃勒里問道。
“沒想到什么。我可沒你那么神通廣大。沒有什么驚喜要給我嗎?”
“真沒有。”
“那今晚是什么情況?”
“一團糟。我正打算把這爛攤子甩給他們,看誰能收場——前提條件是有人能做到。”
說著,兩人來到客廳,其他人也都在。
“我擅自做主讓紐比局長過來,”埃勒里開口道,“因為,我覺得我們需要重新審視一下目前的狀況,尤其要說一說那條緝兇線索。”
“當初紐比局長和我第一次在現場發現‘MUM’這個詞的時候,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戈弗雷·芒福德是在暗示兇手的身份。進一步的思考卻不支持這個思路,至少我是這樣。其實,這條線索有很多種解釋,我轉而想到它可能代表的是保險箱密碼。后來發現,這樣想雖然沒錯,但依舊一無所獲。保險箱打開了,里面卻什么都沒有。”
埃勒里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別的事。不過他仍然仔細地觀察著大家的表情,但大家的臉上只有專注與不解。
“后來,我翻來覆去地想了想,又改了主意,”他繼續說道,“如果戈弗雷想要告訴我們密碼,他會直接寫下13-21-13。跟寫MUM一樣簡單省力,而且又不會讓人產生誤解。所以說,我要回到原來的思路,也就是紐比一直堅持的——這條線索是指明兇手身份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它指的是誰呢?”
說完,他又停頓了一下。這時再觀察這些不得不聽他說話的人,就會發現,在他說出他的判斷之前,大家都表現出了不同程度的緊張。
埃勒里側眼瞄了一下卡斯韋爾夫人,似乎只有她無動于衷。埃勒里說:“局長一直都覺得那個人的身份已經確定了。當然了,從邏輯上來看,的確有這種可能。”
“簡直就是胡扯。”芒說道。說完,她的頭便像烏龜一樣縮了回去。
“如果是胡扯的話,卡斯韋爾夫人,”埃勒里笑著說道,“那我接下來要說的就是無稽之談了。可話又說回來,誰能說得準呢?即便某種理論像出自《愛麗絲夢游仙境》那般不可思議,我也不會輕易背棄。還請大家諒解。”
“這個案子打從一開始就展現出了諸多——我找不到準確的詞,因此我不得不用一個不那么簡明流暢的詞來形容——雙重性。
“比如,被害人戈弗雷身上就至少有四處這樣的特點:他培植出了一種菊花,一根莖上有兩個(雙重)骨朵;那晚的派對也帶有雙重意義,既是新年前夜也是他的70歲生日;他買那個保險箱花了正常保險箱雙倍的價格;還有他的孩子,埃倫和克里斯托弗·芒福德,是雙胞胎,也帶有雙倍的意思。
“再有,我們可不能忽略本案中最為重要的雙重疑點:一,到底是誰殺了戈弗雷;二,那條皇室飾品項鏈到底去哪兒了。
“此外,還有其他多處具備雙重性。如果要將那個詞作為指認兇手的線索的話,那么,你們每個人身上都至少有兩處特點與MUM相關。”
“比如,埃倫。”埃勒里繼續說道,明顯把埃倫嚇了一跳,“第一,你娘家姓芒福德,而它的第一個音節就是MUM。第二,你跟一位埃及古物學家結了婚。一提到埃及,人們就會想到金字塔、獅身人面像,還有木乃伊[18]。”
埃倫聽完,發出了一種帶有雙重韻味的聲音,那是帶有嘲笑意味的嘶吼聲:“胡說!瞎扯!”
“聽上去的確有些胡扯,不是嗎?然而這讓人越想越覺得奇怪。就拿克里斯托弗·芒福德來說吧。第一,他的姓氏芒福德的第一個音節是如此。第二,克里斯,你的職業。”
“我的職業?”克里斯托弗·芒福德疑惑地問道,“我是個演員。”
“演員又叫什么?player、performer、thespian、trouper……mummer。[19]”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帥氣的面容一下子憋得通紅,看樣子似乎想哈哈大笑,又像被氣得冒了煙。后來他想了想還是算了,索性舉起雙手表示妥協。
紐比局長覺得有些尷尬:“你是認真的嗎,埃勒里?”
“怎么了,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認真的,”埃勒里嚴肅地說道,“我只是想做一下嘗試。接下來便是你,索普先生。”
老館長立馬被嚇到了:“我?我身上也有這種特點?”
“首先,你的辦公用品上印有博物館名字的首字母:Merrimac University Museum(梅里馬克大學博物館),也就是M-U-M。其次,你對西非文化及其古器物有著極為特別的興趣,其中包括神像、面具、飾物、護身符——哦,對了,還有絨頭菊花。”
“可這些,”索普冷冷地說道,“跟那個詞并沒有什么聯系。”
“絨頭菊花也是菊花的一種,而菊花的學名里帶有MUM這三個字母。如果你還想知道兩者之間的另一種聯系的話,索普先生,是這樣的,有一個詞可以描述你所研究的這一特殊領域,你知道嗎?”
看來,索普那原本淵博的知識也不夠用了。只見他搖了搖頭。
“就是Mumbo jumbo[20]。”埃勒里嚴肅地告訴他。
索普一臉驚訝。隨后,他咯咯地笑道:“的確。實際上,這些詞都源于克拉森克語,那是曼德人的一個部落使用的語言。多么古怪的一個巧合。”
“是啊。”埃勒里說道,說話的語氣再次渲染出了剛才博物館館長用笑聲破壞掉的氣氛,“還有卡斯韋爾夫人。我還得提醒你一下,紐比局長一直都認為那條線索是指向的是你——芒·卡斯韋爾。”
瑪格麗特·卡斯韋爾的面色稍顯蒼白:“我覺得,現在不是玩游戲的時候,奎因先生。不過——好吧,我就陪你玩一玩。你說我們每個人身上至少存在兩個特征跟戈弗雷在便箋上留下的那個詞相關。那我的另一處與之相關的特點呢?”
埃勒里的語氣中明顯帶著歉意:“我發現您喜歡喝啤酒,卡斯韋爾夫人,尤其是德國啤酒。德國啤酒中有一個最為知名的品牌,就叫MUM。”
聽了這話,喬安妮終于坐不住了,只見她兩手緊攥,生氣的樣子別有一種令人著迷的韻味。
“一開始我只是覺得這有些不可思議,”喬暴怒,“現在看來,它簡直就是愚蠢得令人發指!你是在故意奚落我們嗎?那么,我是否可以問一個愚蠢的問題——不過不用想也知道,我得到的兩個答案一定也很愚蠢——我跟MUM有什么聯系?”
“嗯,”埃勒里哀嘆了一聲,“你還真是把我給問住了,喬。從你身上,我一處聯系都找不到,更別說兩處了。”
“不得不說,這可真好笑,”埃倫說道,“我覺得,我們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那條項鏈到底怎么樣了?”
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因為剛剛奎因的表現憋了一肚子火,此刻終于找到了發泄的出口。“重要的事情。”他喊道,“我對目前的狀況可以說是摸不著頭腦,但是你居然沒把追查殺害父親的兇手這件事放在心上,埃倫?除了那條該死的項鏈,你難道就不該關心一下別的事情嗎?你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以他人的苦難為樂的惡鬼!”
“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埃倫對雙胞胎弟弟說道,“你才配不上‘惡鬼’這樣響當當的名號呢,克里斯。你只是一個十足的渾蛋。”
他氣得轉過身去,她則帶著女王的氣勢,昂首闊步地從房間里走了出去。走到樓梯那兒時,只聽她明確地抱怨了一句:“你不是一直都想讓爸爸裝直梯嗎?這樣就不用爬這種老式的步梯了。”
“沒錯,女王陛下!”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吼道。
這時,奎因先生對紐比局長小聲嘟囔了一句:“還真是給我弄糊涂了。仔細觀察大家的表現……”
“你,”局長抓過自己的衣服和帽子,咆哮道,“難道是傻子嗎,還是蠢貨?”
1月13日
那一周的星期天,埃倫原本應該下樓來吃早飯。按照往常的慣例,她會吃一片腌魚和干面包片(圣餐日那個星期天除外),飯后再端著高教會派信徒的架子,趾高氣揚地跟信仰英國國教的禮拜者們一同出去。
然而就在這個星期天的早上,她居然沒有出現,著實令人驚訝。
對此,埃勒里覺得很不對勁兒,由于禮節的限制,晚上的時候他不能守在她的床邊。于是,他就在瑪格麗特·卡斯韋爾的陪同下沖到了樓上,門沒有鎖,他一腳把那門踹開,闖了進去。
埃倫還躺在床上。他趕緊上前聽了聽她的呼吸,又摸了摸她的脈搏,使勁兒地搖晃她的身體,接著在她耳邊大喊。隨后,他開始責怪起她來,怪她不該那么任性,更不該因為任性而不鎖門。
“趕緊給康克林·法納姆打電話!”他對卡斯韋爾夫人吼道。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混亂,情景有些像老式的麥克·森尼特[21]戲劇,著實可笑。法納姆醫生背著他那只黑色的小包一路奔過來(十天之內,他已經來過這里數次了),就此,喜劇的劇情達到了高潮。埃勒里心想,康克肯定覺得自己無可救藥地卷入了這一家瘋子的滑稽鬧劇中,再也無法脫身了。
“安眠藥,”醫生說道,“服用得有些過量了。不用治療,她服用得不是很多。她很快就能自己醒過來了——其實,她此刻就能醒過來。”
“一定是床頭柜上的這個東西了。”埃勒里咕噥道。
“什么?”
“放了安眠藥的東西。”
原來是一杯已經泛起了沉渣的巧克力飲料,幾乎是滿杯的。
“好吧,就是它,”法納姆醫生用舌尖舔了一口說道,“劑量太大。如果她把這一杯都喝了,埃勒里,恐怕就一命嗚呼了。”
“她什么時候能說話?”
“她完全蘇醒后就可以了。”
埃勒里打了個響指:“抱歉失陪一下,康克!”說完,他從卡斯韋爾夫人身邊沖了過去,跑下樓。他來到餐廳,喬、克里斯和沃爾科特·索普都在,氣氛沉默而憂郁。
“埃倫怎么樣了?”克里斯半起身問道。
“坐下吧。她還好。這一次還好。我們要擔心的是下一次。”
“下一次?”
“昨晚她睡覺前,有人偷偷往她的巧克力熱飲里放了達到致死劑量的安眠藥。除非你們有人認為埃倫有自殺的想法,然而在我看來,她是絕對不會自殺的。還好,她只抿了幾小口,因此還活著。但無論想殺她的人是誰,都很有可能會再次出手,而且據我猜測,兇手一定是覺得事不宜遲,越快越好。所以,我們也不能耽擱。昨晚是誰給她準備的巧克力熱飲?”
“是我,”喬安妮說道,“不過,熱飲是她自己弄的。我當時只是跟她一起在廚房而已。”
“她沏熱飲的時候你跟她在一起嗎?”
“不,沒等她弄完我就走了。”
“當時還有其他人嗎,或者周邊還有其他人嗎?”
“我可不在,”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趕緊說道,只見他一邊說,一邊擦了擦眉毛,不知為何,他的眉毛有些濕了,“如果我想讓我時常產生的那些殺了埃倫的沖動成真,我會用一擊斃命的東西,比如氰化物。”
大家聽完都沒有笑。
“你呢,索普先生?”埃勒里眼中閃光,注視著這位館長,問道。
“我也沒有。”矮個子男人結結巴巴地說道。
“那有誰回去睡覺嗎?”
“我覺得沒有,”喬有些憂慮地說道,“不,我確定沒有。因為當時我們剛剛在客廳看完你的那場鬧劇。我想說的是,埃倫當時生氣地出去了。幾分鐘后,她又下樓來沏巧克力熱飲。當時我們都還在這里,你不記得了嗎?”
“我不記得了,因為當時我恰好送紐比局長出去,他驅車離開前,我們在外面簡單聊了幾分鐘。只可惜,我跟普通人一樣,不能分身。那埃倫帶著熱飲直接上樓去了嗎?”
“這個我知道,”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說道,“我當時在書房平復心情,埃倫跟我說要找一本睡前讀物。不過,她只在那里停留了兩三分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最后挑了一本你的書走了。”
“或許就是因為這本書,她才很快就睡著了。”喬說道,能聽出她說話時是強忍著笑的。
埃勒里聽完鞠了一躬表示禮貌,隨后說道:“這種情況著實不太可能。不管怎么樣,她都得把熱飲放在廚房里兩三分鐘才行。”
“她大概是這樣做了,”克里斯托弗·芒福德說道,“好像我們大家都在周圍閑逛,每個人都有可能溜進廚房,往她的杯子里放點兒什么,再編造點兒合理的謊言。你就直接挑明了說吧,是誰想殺她,奎因先生?不過我要為自己說句公道話,我可沒干那種事。”
“我也沒有。”矮個子沃爾科特·索普結結巴巴地說道。
“看樣子,”喬說道,“只有眼前的線索了。”
“這線索,”埃勒里猛然說道,“也太少了吧。”
說完,他就轉身上樓去了,剛好法納姆醫生正要走。埃倫醒了,坐起來靠在床頭上,完全不像服藥醒來后昏昏沉沉的樣子。事實上她看起來充滿敵意,眼神有些躲閃。
埃勒里上前一頓勸說。
他使出了渾身解數,可無論是苦口婆心的勸導,還是嚴肅的警告,都勸不動她。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她仿佛變得越發固執,非要死守心中的秘密。
埃勒里從她口中得到的信息頂多是她從當地一位“配藥師”那里拿到了安眠藥,以及處方是鎮子上另一位醫生開給她的,至于名字,她不愿透露。后來,她干脆往床上一躺,把臉轉過去對著墻,不再回答他的任何問題。
埃勒里實在沒辦法,只好作罷,留卡斯韋爾夫人守在那里。
他心想,此刻,還有一個人跟他一樣沮喪,那就是給她吃安眠藥的人。
晚餐時的交流斷斷續續。埃勒里擺弄著盤子里的食物。埃倫則是裝出一副英帝國那種堅韌不拔的架勢,可惜,她的演技不怎么樣。埃勒里猜想,她之所以下樓來吃晚飯,不過是因為不敢獨自待在房間里罷了。
瑪格麗特·卡斯韋爾緊張地坐在那里,似乎在聽周圍的動靜,或許是狗在叫。克里斯托弗·芒福德和喬安妮則對著彼此做著大有深意的眼神交流,寬慰著對方。沃爾科特·索普嘗試著討論一下博物館最近收納的富拉族[22]物件,可惜,沒有人聽他講,就連出于禮貌而做做樣子的人都沒有,于是,他也陷入了周圍這種沉悶的氣氛當中。
大家剛想從餐桌上離開時,門鈴響了,響聲急促。埃勒里一躍而起。
“是紐比局長,”他說道,“如果大家不介意的話,我就讓他進來了。請大家移步到客廳吧——所有人。我們還要說一些廢話,但卻是極為關鍵的,即便是花費一個晚上,也要查出點兒什么來。”
于是,他趕緊走到前門。紐比將帽子和外套扔到一張掛有飾物的椅子上,但是很明顯沒有脫套鞋,仿佛是在向大家聲明,但凡聽到一點兒沒有意義的東西,他就立即離開。
后來,大家都聚到客廳,紐比說道:“好吧,埃勒里,開始吧。”
“我們就從——”埃勒里說道,“目前的現實狀況開始吧。目前的情況是,埃倫,你正處于極度的危險當中。我們并不知道其中的緣由,但必須弄清楚。只有你能告訴我們,我覺得,你還是盡快講出來,否則就太遲了。我得提醒你,殺害你父親的兇手就在這間屋子里,此時此刻正在聽我們說話,正看著我們。”
四雙眼睛趕緊從埃倫的身上移開,不過隨后又挪回來。
埃倫兩邊的嘴角一直耷拉著,像一條難看的刀疤:“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心里害怕,這是當然的。但是你覺得什么都不說就能躲過去嗎?兇手晚上也是要睡覺的,而能夠確保他安眠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讓你永遠消失。所以說,在你還能開口說話的時候趕緊說出來吧。”
“我也有職責警告你,納什夫人,”紐比局長沒好氣地說道,“如果你膽敢窩藏證據,是會觸犯法律的。你還想給自己惹多少麻煩?”
可埃倫握緊雙拳,放在腿上,兩眼一直盯著自己的拳頭。
“好吧,”埃勒里說道,語氣十分怪異,就連埃倫都感到有些不安,“如果你不說,那就由我來說吧。”
“我們從頭開始捋一捋。戈弗雷寫的MUM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先忽略我之前給出的那種解釋。因為我現在得出了最終的結論。
“一個頭腦足夠清醒的人要是想在臨死前留下緝兇線索的話,那他會盡量避免讓大家誤解。由于MUM這幾個字母牽涉到絕大多數人,而且不止一種牽涉——當然了,這里所謂的牽涉有些牽強——于是,我得出的結論是,戈弗雷并不是想通過MUM來指認兇手的身份。
“戈弗雷承諾過大家一件事,最終,我還是回到這個點上——保險箱的密碼。”
“你不是已經讓這件事過去了嗎?”紐比忍不住爆發道,“而且這種推理也失敗了——保險箱里面是空的。”
“沒有完全失敗,紐比。看到撥號盤上的26個數字,我想到了將MUM轉譯成數字,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但如果它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呢?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雙重性’嗎?其中的一個疑點就是,戈弗雷買這個保險箱的價格相當于普通保險箱的2倍。可如果他出雙倍價格的背后隱藏著一個理所當然、合情合理的理由呢?如果保險箱不只是我們用肉眼直接看到的那樣呢?多花的那部分錢就花在了我們看不到的部分。雙倍的價格——是不是就相當于雙倍的保險呢?”
大家聽了都驚得張大了嘴巴,緊接著,他繼續說:“如果是雙重保險,就會有兩個密碼。其中一個我們已經猜到了,是13-21-13,它能打開我們都知道的那個保險箱。而另一個密碼打開的則是另一個保險箱!很明顯,那個小保險箱一定是在大保險箱里面的,是一個更隱秘、更小的保險箱。假設——因為那個詞是戈弗雷臨死前寫下的——MUM不只是外面這個保險箱的密碼,還是里面那個保險箱的密碼,那么,MUM之前被轉譯成了數字,那這第二個密碼就應該是它本身了,即這三個字母。”
“可是撥號盤上也沒有字母啊?”紐比表示不解。
“對。還記得把手周圍有什么嗎?制造商的名字和地址:‘VULCAN SAFE & LOCK COMPANY, INC. NEW HAVEN, CONN.’。大家會發現,在這些單詞中,就包含一個M和一個U!”
“那我們試試怎么樣?”
埃勒里走到油畫那邊,將其推到一邊。緊接著,他旋轉了幾下撥號盤,把COMPANY中的字母M撥到密碼校準儀的正下方,然后他又向右轉動撥號盤,調到VULCAN中的U,之后又向左旋轉,回到COMPANY中的M。
緊接著,他拉了拉把手。
保險箱的門沒有彈開,反倒是把手被他拽了下來!把手后面是保險箱箱體最厚的部分,也就是機芯和機械裝置的部分,結果發現里面有一個小格子,這便是保險箱中的保險箱。格子里面裝著的就是那條皇室飾品項鏈,它宛如一個被16顆行星圍繞著的小太陽,閃閃發光。
“啊哈,魔法生效了!”埃勒里一邊輕聲說了句,一邊將項鏈舉起來,好讓屋子里的老式枝形水晶吊燈的光線照到吊墜上,反射出成千上萬縷光。
“芒福德先生將項鏈放進去的時候,他一直是背對著大家的,而且他的后背很寬。其實,他是將項鏈放在了把手后面的保險箱里,而不是我們眼見的那個。所以,他才不用擔心安全問題,沒有將項鏈放到銀行的保險柜里,克里斯托弗。即便有人想偷走保險箱,他做夢也想不到真正的保險箱在把手后面吧?其實,這個雙關語的安全性的確很好。給你,紐比,請妥善保管這條項鏈,直到遺囑及其他一干事情都厘清了。”
說著,埃勒里將項鏈扔給紐比,其他人的腦袋也一起跟著那項鏈轉了過去,就像網球場上的觀眾一樣。
“好了,結論已經得到了證實。”埃勒里說道,“一半的謎題已經解開了,還有另一半有待解決。到底是誰殺了戈弗雷·芒福德?”
他盯著大家,目光如炬,大家都畏縮起來。
“其實昨天早上的時候,我就知道兇手是誰了,”埃勒里說道,“他是不可能離開這里的,因為項鏈還沒有找到。我也是為了找項鏈才留下的。”
“我想讓大家都看看兇手寫給埃倫的這封信。請大家仔細看看。”
說完,他從口袋里把信拿出來交給紐比局長,局長接過去,皺了皺眉頭,然后傳給下一個人。
12/1/65
MUM的確是緝兇線索。如果你膽敢把你知道的事情說出去,我就把你也殺了。
索普是最后一個看信的人,等大家輪流看完之后,埃勒里發現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很茫然。
“大家都沒看出來嗎?”
“拜托,埃勒里,”紐比不耐煩地說道,“我跟其他人一樣,不像你洞察力那么強,什么都沒看出來。你到底想說什么?”
“日期。”
“日期?”
“最上面的日期。12/1/65。”
“啊,日期是錯的,”喬突然說道,“現在是1月,而不是12月。”
“對呀。這封信是1月12日早上被放到托盤里的,也就是說日期的格式應該是1/12/65。寫信的人將月和日調換了。為什么呢?在美國,我們通常都是把月份寫在前面,之后是日。而英國人的習慣是反過來的。
“在這個家里,誰在英國待了好幾年?誰把‘長途電話’稱為‘遠程通話’?誰把‘電梯’稱為‘直梯’?誰把‘局長’說成‘警長’?又是誰把‘藥劑師’說成‘配藥師’?
“當然是埃倫。是她給自己寫了這封恐嚇信。”
埃倫瞪大了眼睛看著埃勒里,就像在看一只從外星來的怪物:“不!我沒有!”
可惜埃勒里并沒有理會她:
“為什么埃倫要給自己寫威脅信呢?這封信有什么作用呢?它會讓大家都以為接下來要被謀殺的那個人是她,這也就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她不是殺害戈弗雷的兇手。
“再加上她自己給自己下毒的這種愚蠢行為,更加說明了這都是騙人的。她根本就沒想過多地碰那杯熱飲,只喝了幾口。巧克力熱飲事件完全是為了讓大家對恐嚇信信以為真。”
隨后,他的眼神正好和埃倫的眼神相遇,他死死地盯著她。
“你為什么要讓大家以為你是無辜的,埃倫?真正無辜的人是不會刻意證明自己無辜的。只有有罪的人——”
“你這是在指控我嗎?”埃倫尖叫道,“指控我刺死了自己的父親?”她像瘋了一樣:“克里斯,喬,你們不能相信——芒!”
可埃勒里依舊毫不留情地繼續往下說:“線索是直接指向你的,埃倫,而且只有你。當然了,如果你有什么別的理由可以洗清自己的冤屈,我建議你趕緊說出來。”
埃勒里的一席話讓她的目光像蝴蝶標本一樣被釘住了。接著,她開始顫抖。趁著這個時候,他突然用自己最為柔和的聲音說道:“不要再害怕了,埃倫。是這樣的,你心里藏著的秘密我已經知道了。我只是想讓你把它說出來,將你知道的告訴大家。”
于是,她終于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父親被殺那晚,我是醒著的,不知道為何就是睡不著。那是午夜過后很久了。我當時在樓上的門廊里,剛想下樓去廚房拿些吃的……正好看到有人從父親的房里偷偷地溜出來。我知道,他一定是看見我了。所以我很害怕,不敢說出來——”
“你看到的那個人是誰,埃倫?”
“是……是……”緊接著,她張開胳膊指認道,“是沃爾科特·索普!”
埃勒里很早就回房間去了,打包好行李,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只留下一張寫著簡單內容的字條。后來,他也沒再回霍利斯酒店去,因為眼下萊特鎮已經沒有兇殺案發生了。不過,離飛機起飛還有幾個小時,他便去了警察局總部,于他而言這很合適。
“埃勒里,”紐比局長站起來抓住他的手以示歡迎,“我正想著你可能會來。還沒正式向你表示感謝呢。你昨晚的表現真是精彩,撒了個彌天大謊。”
“我撒的謊,”埃勒里嚴肅地說道,“可不止這一個。”
“你說你已經知道了埃倫心中的秘密。”
“哦,那個呀。是啊,沒錯。但我必須讓她親口說出來。我很清楚,她隱瞞了兇手的身份。而那封信——”
“你真以為那是她寫的嗎?”
“沒有。除非精神失常,正常情況下,兇手是不會在被懷疑之前暴露自己的身份的,哪怕是偽造筆跡也不會。而埃倫身上的英國氣息太明顯了,誰都可以利用英式日期這種事來栽贓她。所以說,我雖然知道她沒有給自己寫恐嚇信,但我還是要指控她,目的就是想嚇唬她,逼她指認索普。
“當然了,寫信的人是索普。他就指望我發現埃倫身上的英式習慣,再通過我所給出的那個說法——‘如果一個人有意想讓大家知道她是無辜的,那么她就一定是有罪的’這種雙重指控——給埃倫定罪。如果我發現不了這個疑點,他會進一步引起我的注意。
“索普之所以故意設計恐嚇信的環節,或許是因為一旦埃倫將看到的事情說出來,進而指控他,他就可以借恐嚇信脫身。可問題是,即便埃倫閉口不言,索普接下來也會繼續采取措施。巧克力熱飲被下毒的事絕不是埃倫為了讓大家知道自己無辜而設計的,雖然我昨晚是這么說的,但那只是為了給她施加壓力。實際上,那是索普為了讓她閉嘴而有意為之,目的就是滅口。他想讓我們——如果他的預謀成功的話——以為她是畏罪自殺。”
“你曾經偶然間提到過,”局長說道,“你知道索普是兇手——”
“其實那有一點點夸張。我只是懷疑他,但沒有證據,完全沒有,而且我擔心埃倫會遭遇毒手。”
“可為什么,”局長問道,“像索普那樣的人會狠心殺害自己最為要好的朋友呢?他雖然已經承認了犯罪事實,但至今還沒說出自己的殺人動機。戈弗雷留給他2萬美元,的確少得可憐——肯定不會是因為這個吧?”
埃勒里嘆了口氣:“搞收藏的人都很怪,紐比。雖然他口口聲聲跟戈弗雷說自己已經年老,沒辦法去那么遠的西非了,但他心里已經焦急地期盼了數年,原本以為可以拿到10萬美元的旅途資助費。當他得知戈弗雷的粗心大意導致這筆款項縮減到原來的五分之一時,他肯定被氣翻了。那次西非之旅是他的人生夢想,而摯友令自己失望、沮喪,還有比這更讓人憎恨的嗎?”
埃勒里站起身來,紐比抬了抬手:“稍等!最開始是什么令你懷疑到索普的?肯定有什么細微之處我沒有注意到。”
埃勒里并沒有表現出驕傲的神情。他在萊特鎮經常能成功破案,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感覺自己像打了場敗仗。或許正是因為他深愛著這座古鎮,為她清理門戶成了他的命運。
“沒有什么細微之處,紐比。是索普自己犯了個最顯而易見的錯誤。你和我第一次去戈弗雷家的時候,他們詳細地給我們講述了發現死者尸體的過程。大家發現兇殺案時的反應也是很明確的。瑪格麗特·卡斯韋爾從戈弗雷的臥室里沖了出來,大聲喊著那個老人——注意她的用詞——‘死了’。隨后,大家都沖上了樓,除了索普,他直接跑到樓下的電話那里,給法納姆醫生打電話,然后又向警察局總部報了案。當時索普是怎么跟你說的?說大家發現芒福德時,他不只是死了,而且是被人殺死的。要不是索普事先知道了實情,為什么會直接得出那樣的結論,說死者是非正常死亡呢?”
“知道嗎,紐比?”埃勒里似笑又似帶有歉意地說道,“如果沃爾科特·索普接受了他自己給埃倫的建議——請原諒我這么說——也就是保持沉默[23],他的結局會比現在好得多。”
[1] 指特洛伊戰爭中希臘人將巨型木馬送給特洛伊人,實則將一批精兵埋伏在木馬內,最終攻下特洛伊城的故事。形容送禮的人心懷叵測。——譯者注
[2] 克里斯托弗的昵稱。——編者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書中注釋均為編者注)
[3] “芒”(MUM)是對這位中年女性的昵稱,即下文中提到的瑪格麗特·卡斯韋爾。——譯者注
[4] 喬安妮的昵稱。
[5] 特拉斯洛的昵稱。
[6] 康克林的昵稱。
[7] 刑偵痕跡檢查時會通過涂粉末讓痕跡顯現。
[8] 美國著名家具工匠。
[9] 指美國偵探小說、恐怖小說大家埃德加·愛倫·坡于1844年出版的短篇偵探小說《失竊的信》。
[10] 歐·亨利短篇小說中撬保險柜的盜賊。——譯者注
[11] 1英寸合2.54厘米。
[12] 菊花在英語中的簡稱為MUM。
[13] 拋刀游戲(mumblety-peg)這個詞中含有MUM三個字母。
[14] 西非的族群。主要分布在西蘇丹熱帶草原,部分散居在上幾內亞熱帶森林地區。
[15] 庚斯博羅(Thomas Gainsborough, 1727—1788),英國肖像畫家、風景畫家。
[16] 一種有特殊設計的杯子,杯沿里邊有一條橫隔,可以防止胡子浸到杯子里。——譯者注
[17] 指創作出《雪封》這一詩作的美國詩人。
[18] 木乃伊的英文是mummies,該單詞的前三個字母是MUM。——譯者注
[19] 以上單詞均有“演員”之義。——譯者注
[20] 指巫術、魔神等原始信仰之物。——譯者注
[21] 麥克·森尼特(Mack Sennett, 1880—1960),加拿大喜劇演員,被譽為“喜劇電影之王”。
[22] 非洲的游牧民族。——譯者注
[23] 原文為kept mum,而MUM是本篇小說的關鍵詞,此處也是雙關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