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云姝蘇醒
- 具臨之極惡都市
- 暮古秋寒
- 10020字
- 2025-08-24 08:19:37
競技場的喧囂與針對影寒的滔天罵名,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那震耳欲聾的噓聲、刻薄的辱罵、甚至夾雜著興奮的詛咒,此刻都被冰冷的醫院墻壁和沉重的消毒水氣味徹底過濾。
這里只有一種死寂的、等待宣判般的寧靜,壓得人胸口發悶。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門,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一個是沸騰著惡意與狂歡的煉獄,一個是凍結著生命與希望的冰棺。
在比賽結束后,游衣和影寒沒有片刻停留,甚至沒有理會主辦方后續的流程和任何試圖靠近的人影。
他們像是兩道沉默的幽魂,徑直穿透了喧鬧的余波,目標明確地來到了云姝沉睡的病房外。冰冷的走廊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慘白得不帶一絲溫度,映照著金屬門框和光潔如鏡的地面,反射出令人心慌的冷光。
游衣那一身月白長衫,在這片冰冷的、充斥著現代醫療儀器氣息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突兀。衣料細膩,流轉著玉石般溫潤的光澤,行走間幾乎不染纖塵,仿佛他踏足的不是凡塵的醫院走廊,而是隔絕塵世的清幽山徑。他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無法忽視的沉靜力量。
“游衣先生,云姝選手的情況非常特殊,她的精神海……”當得知一個沒有救助資格證、甚至身份都成謎的人要來這里進行救治時,負責云姝的主治醫師急匆匆地從護士站趕過來,臉上帶著職業性的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他試圖張開手臂阻攔在病房門前,話語急促而專業,“她的精神海透支嚴重,結構極其脆弱,任何未經評估的外力介入都可能導致不可逆的二次損傷!這關乎患者的生命安全,我們醫院有嚴格的……”
然而,他的話戛然而止。游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并非銳利,也非嚴厲,只是如同深秋湖面般溫和澄澈,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源自悠遠時光沉淀下來的淡然力量。那目光仿佛有實質的重量,瞬間壓下了醫師所有后續的辯解和疑慮,讓他剩下的話語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仿佛任何世俗的規則和擔憂,在這雙眼睛面前都顯得蒼白而多余。
“無妨,讓我看看她。”游衣的聲音響起,如同山澗清泉流淌過光滑的卵石,清泠悅耳,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人心的韻律。那聲音似乎能穿透耳膜,直接撫平聽者心頭的焦躁。他沒有再看醫師,只是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那扇隔絕著生死的病房門。門軸轉動,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在過分安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
病房內的景象映入眼簾。恒溫系統維持著適宜的溫度,但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儀器運轉的微弱電流聲,營造出一種冰冷的生命維持感。病床上,云姝靜靜地躺著,如同沉睡的冰蓮。
她穿著寬松的病號服,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一個造型精密的銀白色精神感應頭盔覆蓋在她的額側和太陽穴區域,頭盔上幾顆指示燈微弱地閃爍著穩定的綠光,像是對她頑強生命體征的唯一證明。她的長發散落在潔白的枕頭上,如同失去了光澤的栗色絲綢。此刻的她,美得驚心動魄,卻也脆弱得令人窒息。
蘇幼熙正蜷縮在病房角落最深的陰影里,整個人幾乎要融入墻壁。她環抱著自己的膝蓋,下巴抵在膝蓋上,眼睛因為長時間的守候和心力交瘁而布滿蛛網般的血絲,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是被人狠狠揍過。
當病房門被推開,游衣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蘇幼熙的身體如同受驚的貓科動物般瞬間繃緊,每一塊肌肉都進入了防御狀態。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游衣,那目光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戒備、審視,以及更深處翻涌著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對影寒遭遇的憤怒,有對云姝狀況的絕望,有對游衣在擂臺上那匪夷所思的“認輸”行為的不解,甚至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微弱的、被現實逼到角落后對任何可能轉機的希冀。
比賽她全程都在關注。她看到了影寒在生死邊緣的掙扎,看到了游衣那深不可測的實力,更看到了最后那讓所有人嘩然的“認輸”。是游衣的認輸,讓影寒免于一場極可能致命的、單方面的碾壓式戰斗。
但同時,也親手將影寒推入了更加洶涌、更加惡毒的輿論風暴中心。蘇幼熙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質問什么,想發泄心中積壓的憤懣。然而,當她的視線越過游衣的肩膀,看到緊隨其后走進來的、那個沉默而疲憊的身影——影寒時,所有沖到嘴邊的話語都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的身體微微放松了些許,但那份戒備并未完全消失,只是默默地、慢慢地從陰影中站直了身體,將自己挪到更靠近病床一點的墻邊,像一道沉默而警惕的影子。
在來的路上,影寒已經通過加密通訊器和她聯系過,聲音嘶啞而簡短,只告訴她可能找到了能讓云姝姐醒過來的辦法。蘇幼熙當時心中燃起一絲狂喜,隨即又被巨大的懷疑淹沒。辦法?在這個連頂尖精神科醫師都束手無策的時候,還能有什么辦法?
現在看來,影寒所說的“辦法”,難道就是這個在擂臺上直接“認輸”的游衣?這個神秘莫測、舉止如同古畫中走出來的男人?蘇幼熙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目光在游衣和影寒之間來回逡巡,充滿了疑慮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緊張期盼。
游衣的目光在蘇幼熙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清冷的、如同寒潭映月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疑惑,仿佛看到了什么違背常理的存在。他似乎在蘇幼熙身上感知到了某種極其特殊、甚至在這個時代本不該誕生的體質波動。
是意外?還是……某種刻意為之的產物?這個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瀾便迅速沉沒。他的目標并非蘇幼熙,這只是一個意外的發現。
隨即,游衣的目光沒有絲毫留戀地轉向了病床上的云姝。他步履無聲地走到床邊,對周圍閃爍的監控儀器和復雜的生命維持管線視若無睹。他沒有使用任何現代醫療設備,只是緩緩伸出右手。
那只手修長勻稱,骨節分明,膚色溫潤如玉,在病房冷白的燈光下仿佛散發著柔和的光暈。他將指尖輕輕搭在云姝覆蓋著精神感應頭盔的額側,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片初冬凝結的霜花,生怕一絲多余的力道都會將其震碎。
就在指尖觸及冰冷頭盔的剎那——
一股難以言喻的、清冽如雪山初融的氣息,驟然從游衣的指尖彌漫開來。那不是狂暴的能量沖擊,也不是炫目的光芒爆發,而是一種極致精純、蘊含著勃勃生機的靈韻,如同最純凈的天地本源之氣被悄然引動。這氣息無形無質,卻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溫柔地滲透了那層看似堅固的銀白色頭盔,如同最細膩的春雨,無聲無息地浸潤著云姝那早已如同被烈日炙烤過的焦土般枯竭、遍布蛛網般裂痕的精神海。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極淡極淡的、仿佛冰雪消融后新芽破土的清新氣息,驅散了病房里沉悶的消毒水味道。
角落里,影寒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雙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氣息的存在。它溫和,卻又浩瀚無邊;它強大,卻帶著一種撫慰萬物的慈悲。
這股氣息與她體內那顆剛剛在生死壓力下強行凝結而成、此刻依舊躁動不安、如同包裹著巖漿的金丹雛形產生了奇異的共鳴。那枚躁動不安的雛丹,在這股清冽靈韻的安撫下,竟奇異地平息了些許狂暴,如同狂暴的野獸被溫和的溪流沖刷,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靈魂層面的舒緩感。這感覺讓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有了一絲微弱的放松。
游衣闔上了雙眸。長而濃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小片靜謐的陰影,使他那張本就清俊絕倫的臉龐更添幾分出塵的靜謐。此刻的他,仿佛與外界徹底隔絕,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一點接觸之上。
他的指尖仿佛化作了世間最精妙、最穩定的刻刀,又如同最高明的琴師撥弄著無形的琴弦。他引導著那股源自本源的清冽靈韻,以無法想象的精細度,小心翼翼地梳理著云姝精神海中那些因過度透支和力量反噬而混亂糾纏、幾乎斷裂的神經脈絡。靈韻所過之處,如同最溫柔的修補匠,彌合著那些瀕臨崩潰的節點,將狂暴的能量亂流撫平、導正,滋潤著干涸龜裂的“土地”。時間仿佛在病房里徹底凝滯、拉長。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沒有光芒四射的異象,只有那無聲流淌的生命靈韻在寂靜中進行著最精密、最耗神的工作。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每一秒都像被拉長成永恒。蘇幼熙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微弱聲響,以及自己因為緊張而變得格外清晰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云姝頭盔上原本平穩但黯淡得如同風中殘燭的指示燈,突然開始加速閃爍!綠色的光芒急促地明滅跳動,如同冰封的湖面下驟然涌動的暗流,又像是沉寂死火山內部突然蘇醒的脈動!這異常的變化瞬間打破了病房內死水般的寂靜!
“云姝姐!”蘇幼熙失聲驚叫,因為過于緊張和急切,身體猛地向前沖去,卻因長時間蜷縮導致腿腳發麻,整個人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哐當”一聲沉悶的巨響!她顧不上疼痛,立刻掙扎著站穩,緊張地向前一步,伸出的手卻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不敢再靠近分毫,生怕干擾了那神秘莫測的治療。
她的眼睛死死盯著云姝蒼白的面容,瞳孔因為極度的緊張而收縮。這個游衣……他真的能救云姝姐?這指示燈的變化是好轉的征兆,還是……更糟糕的信號?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
病床上,云姝那如同蝶翼般纖長濃密的長睫,極其輕微地、極其艱難地顫動了一下。那動作細微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緊接著,又是一下。這一次,顫動更加明顯,仿佛沉睡的靈魂正在用力掙脫沉重的枷鎖。
她的呼吸,不再是靠著呼吸機維持的、那種規律而毫無生氣的平穩起伏。胸腔開始有了自主的、略顯急促的擴張與收縮。那是一種屬于生命本身的、帶著渴望的律動。
蒼白的唇瓣間,逸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如同幼貓嚶嚀般的微弱聲響。這聲音雖輕,卻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影寒和蘇幼熙的心上!
游衣適時地收回了手指,那股彌漫在病房中的清冽氣息也隨之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不留一絲痕跡,仿佛從未出現過。他緩緩睜開眼,清澈的眼眸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如同遠山蒙上了一層薄霧,但更多的是一種欣慰的暖意,如同初春的陽光融化了最后一點冰棱,靜靜地落在云姝臉上。
“她精神海的枯竭已被初步滋養,最危險的崩裂點也已穩固。”游衣的聲音依舊平靜如水,清泠悅耳,卻比之前多了一絲幾不可聞的沙啞,透露出方才那番舉重若輕的操作背后所消耗的心力。
“剩下的,”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云姝的身體,看到了她精神世界深處那微弱但已重新燃起的火種,“需要靠她自身的意志來復蘇了。”他的目光轉向影寒,那眼神仿佛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應該……很快就會醒來。”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回蕩在影寒的耳邊。她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聽的,是承諾,也是寬慰。
影寒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澀發緊。一句簡單的“謝謝”在舌尖翻滾,重若千鈞。她看著游衣那月白的側影,纖塵不染,淡然出塵,仿佛剛才那場足以逆轉生死、耗費心神的精神海修復對他而言不過是拂去衣袖上的一點微塵。
再想到擂臺上他那句輕描淡寫卻又石破天驚的“認輸”,想到因為他這一句話,自己此刻背負的如山岳般沉重的罵名和外面喧囂的風雪……這“謝謝”二字,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它們哽在喉間,化作滾燙的硬塊,灼燒著她的聲帶和心臟。
她只能極其僵硬地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重新焦灼地、一瞬不瞬地鎖在云姝的臉上,不敢有絲毫偏移,仿佛要將她沉睡的每一寸細節都刻入腦海。
游衣沒有再多言。如同他悄然而來,此刻也悄然轉身。月白的身影如同流動的月光,無聲無息地滑過病房的地面,消失在敞開的門口。那清冽的余韻仿佛還縈繞在空氣中,帶來一絲虛幻的涼意。
影寒、蘇幼熙,甚至一直緊張注視著的醫師,都沒有看清他是如何離開的。只是當他們回過神,視線下意識地投向門口時,那里早已空無一人,連同他懷中那只一直安靜得如同布偶的雪白兔子——驚鴻,也一并消失無蹤。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過于逼真的幻覺。
病房外,冰冷的走廊燈光下。
李玄風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一直守在那里。他沒有進去,并非不關心,而是深知自己的存在或許會打擾到里面微妙的氛圍和那位神秘人物的治療。當游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面前時,李玄風的心臟猛地一跳,身體瞬間繃緊,屬于戰斗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進入了警戒狀態。但游衣身上那淡然出塵的氣質,又奇異地消弭了他的敵意。
游衣的目光落在李玄風身上,那雙清冷的眼眸中,罕見地漾起一絲真實的笑意,如同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帶著一種跨越漫長時光的溫和與……懷念?“李子卿那小子近來還好?”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熟稔和長輩般的關切,仿佛在詢問一位久未謀面的故人子侄。
李玄風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他猛地瞪大眼睛,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你……你認識我師父?!”這個名字——李子卿——是他的授業恩師,天符門的上代掌門,一個在華夏國修行界都堪稱傳奇的人物,早已隱世多年,連門中弟子都鮮少知其行蹤。
眼前這個看起來不過二十許、氣質卓然的年輕人,竟然如此隨意地稱呼師父為“小子”?而且語氣如此自然,仿佛……仿佛兩百年前就認識一般!一個荒謬卻又無法忽視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李玄風。他想起了師門中一些極其古老、近乎傳說的記載,關于某些駐顏有術、修為通玄的隱世存在……難道?!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源自血脈傳承的敬畏感如同潮水般淹沒了李玄風。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膝蓋一彎,就要朝著游衣行跪拜大禮!這個動作源于刻在骨子里的師門尊卑和對強大存在的本能敬畏。
然而,他的身體剛剛下沉一寸,一股柔和卻無可抗拒的力量憑空出現,穩穩地托住了他的雙臂,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跪下去。游衣的手甚至沒有碰到他,那股力量仿佛來自他身周的空間本身。
“只是兩百年前跟你師父說過兩句話,沒有拜師,你也不是我的徒孫,不必如此。”游衣的聲音帶著一絲淡淡的無奈,似乎對這種繁文縟節早已看淡,又像是解釋給一個過于緊張的后輩聽。他虛扶了一下,李玄風便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體,內心的震撼卻如同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息。兩百年前……說過兩句話……這輕描淡寫的描述背后,是何等驚世駭俗的真相!
就在這時,游衣懷中的驚鴻似乎有些不耐,毛茸茸的小腦袋蹭了蹭他的手臂,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睛里流露出催促之意。李玄風甚至隱約“聽”到一聲極其細微、帶著嬌憨不滿的意念:“快走啦,工資!屠夫要賴賬了!”
游衣眼中笑意加深,顯然接收到了懷中靈兔的意念。他倒也沒再耽擱,只是臨走前,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病房門,對著心神依舊激蕩的李玄風留下最后一句交代,語氣隨意卻不容置疑:“回到華夏國,別只帶影寒回去天符門,也帶上蘇幼熙,他的體質特殊,一體雙魂,只有在修真之道上,才能走的更遠。”他并未解釋原因,仿佛這只是一個理所當然的安排。
“哦……哦!”李玄風完全處于巨大的信息沖擊中,腦子一片混亂,根本無暇細想,只能本能地應承下來,將這句話牢牢記住。他看著游衣的身影如同融入空氣般消失,走廊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有那回蕩在耳邊、顛覆認知的話語。
他靠著冰冷的墻壁,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翻江倒海的心緒。病房內壓抑的氣氛,云姝未知的狀況,游衣展現的莫測手段和那石破天驚的身份信息,以及外面針對影寒的洶涌惡意……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他必須做點什么。
李玄風拿出一個特制的加密通訊器,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撥通了一個極其信任的號碼,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老雷……準備一輛車……要最不起眼但防御最強的‘影子’系列,內部空間足夠,全環境過濾系統啟動待命,加滿能量,隱蔽模式啟動,停在C區備用通道7號口……對,現在!立刻!……還有,通知‘巢穴’,準備最高級別的臨時安全屋,啟用‘歸巢’協議……我們隨時可能撤離。”
病房內。
時間仿佛被粘稠的膠水拖住了腳步,一分一秒都走得無比沉重而緩慢。影寒就那樣僵硬地佇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遺忘在冰封公主身邊的、殘缺的騎士雕塑。她的身體繃得筆直,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她還活著。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關閉了,只剩下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鎖在云姝的臉上。她不敢眨眼,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一絲微小的擾動就會驚散那剛剛點燃的生命之火。蘇幼熙也屏住了呼吸,靠在墻邊,雙手緊緊交握在身前,指甲幾乎要嵌進手背的皮肉里,眼睛同樣一眨不眨地盯著病床。病房里只剩下儀器規律的“嘀…嘀…”聲,單調地敲打著人心,每一聲都像在倒數。
終于——
那漫長到令人絕望的等待,迎來了破曉的微光。
云姝緊閉的眼簾,如同經歷了千萬年冰封的沉重幕布,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那動作充滿了掙扎和疲憊,仿佛用盡了靈魂深處最后一絲力氣。
那雙曾經靈動璀璨、仿佛盛滿了整個星河、閃耀著自信與溫暖光芒的眼眸,此刻被一層厚厚的迷茫和深重的疲憊所覆蓋。瞳孔先是茫然地、毫無焦距地對著天花板慘白的光源,仿佛在努力適應這久違的光線,試圖將模糊的影像重新聚攏,將斷裂的意識與現實重新連接。
然后,她的目光,帶著初醒的混沌和一絲源自本能的探尋,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齒輪般,一點一點地轉向了床邊那個佇立著的、沉默而熟悉的身影。視線在空氣中艱難地移動,最終定格。
四目相對。
時間,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粉碎。
影寒的心臟在胸腔里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隨即又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看到了那雙眼睛,那雙她以為可能再也無法睜開的、承載了她所有希望與絕望的眼睛!巨大的沖擊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云姝的目光落在影寒身上。最初映入眼簾的,是那張熟悉得刻入骨髓的臉龐——線條冷硬,帶著少女特有的清麗,此刻卻布滿了風霜侵蝕般的疲憊,眼下是濃重的陰影,嘴唇干裂失血。那雙總是倔強、銳利如寒星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陰郁和……一種她從未在影寒身上見過的、深重的痛苦。一股本能的心安和暖流瞬間涌上云姝的心頭,如同在無盡寒夜中看到唯一的篝火——她還活著!她還在!
然而,這絲欣慰如同投入火堆的雪花,瞬間消融!幾乎是同時,云姝那剛剛蘇醒、還帶著滯澀的精神力本能地、不受控制地向外擴散、感知。雖然微弱,卻足以讓她“看”清影寒此刻的狀態——那不僅僅是疲憊!是身體深處傳遞出的、如同被巨力撕裂過又強行拼湊的劇痛信號;是經脈中殘留的、狂暴能量肆虐后的狼藉痕跡;是精神層面那層厚重得令人窒息的、來自無數惡意的重壓!尤其是……她感知到了影寒那強行凝聚、根基不穩、如同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般的金丹雛形!沒有自己的保護,她這兩天經歷了什么?她是怎么贏下第一場擂臺賽的?她又是如何在這樣的重壓下……活下來的?
云姝眼中的那點暖意和安心幾乎是瞬間凝固,然后被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驚愕和撕心裂肺般的心痛徹底取代!她的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喉嚨里發出“嗬”的一聲短促氣音。
她記得!她清晰地記得自己精神力耗盡、墜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影寒——那個在競技場上如同孤狼般堅韌不屈的身影!雖然傷痕累累,布滿血跡,但四肢完好,眼神依舊燃燒著不肯熄滅的火焰!那個她不惜燃盡自己的精神力、透支生命本源也要守護的身影!那個她發誓要帶她離開這泥潭的身影!
而眼前……眼前這個女孩……她經歷了什么地獄?!
“影寒…?”一個干澀嘶啞、如同砂紙在粗糙木頭上反復摩擦的聲音,艱難地從云姝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聲音微弱得幾乎被儀器的“嘀嘀”聲淹沒,卻帶著巨大的顫抖和無法言喻的心碎。
她試圖抬起那只沒有連接點滴管的手,想去觸碰影寒的臉,想去確認這不是一場噩夢。然而,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只抬起不到一寸,便無力地垂落回潔白的被單上,虛弱的指尖微微顫抖著。她看著影寒,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痛楚,仿佛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眼前這殘酷的現實——她拼盡全力守護的人,為何會變成這樣?
影寒在云姝那震驚、心痛到幾乎碎裂的目光中,感到了比在百萬觀眾唾罵下、比在對手能量沖擊下、比在強行結丹時經脈撕裂的痛苦更甚千倍萬倍的灼痛!那目光如同最強烈的探照燈,將她所有的狼狽、所有的脆弱、所有拼命想要隱藏的傷痕和不堪,都照得無所遁形!她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所有偽裝,赤身裸體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承受著凌遲般的審視。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和無處可逃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她。
她下意識地、近乎本能地側了側身體,想用自己相對完好的左半邊身體去擋住云姝那令人心碎的視線,試圖將自己傷痕累累的右臂和體內混亂的氣息藏起來。然而,這個欲蓋彌彰的動作,反而更加清晰地暴露了她的意圖和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與脆弱。她像一個做錯了事、害怕被最親近的人責備的孩子,笨拙地想要藏起自己的傷口。
在蘇幼熙的口中簡單了解了最近發生的事情以后,云姝張了張嘴,干燥的嘴唇翕動著。她想解釋,想說“我沒事”,想說“別擔心”,想說“贏了就好”……她想用最輕松的語氣告訴云姝一切都過去了。但是,喉嚨里像是堵滿了滾燙的沙礫,所有醞釀好的、試圖粉飾太平的話語都噎在那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能說什么?說她贏了比賽?可那場勝利是建立在怎樣的代價之上?是靠著游衣那匪夷所思的“認輸”才撿回一條命!說她現在站到了這里?可她站立的姿態下,是搖搖欲墜的身體和千瘡百孔的靈魂!說她現在像個被全世界唾棄的怪物?說她每分每秒都承受著內外交煎的痛苦?說她……過得一點都不好?這些話語,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刀,割著她自己的心,又如何能對剛剛蘇醒、為她付出一切的云姝說出口?苦澀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海水,徹底淹沒了她。
云姝的目光艱難地、執著地重新聚焦在影寒的臉上。她看到了影寒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郁,那深不見底的疲憊,那幾乎要將她壓垮的、深重的愧疚,以及一種極力想要掩藏、想要表現得堅強,卻因為太過用力而顯得更加脆弱不堪的情緒。那不是一個勝利者該有的眼神,那是一個背負著沉重枷鎖、瀕臨崩潰的靈魂的眼神!
巨大的心痛如同最狂暴的海嘯,瞬間將云姝徹底淹沒!不是為了自己此刻的虛弱無力而心痛,而是為了影寒!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影寒骨子里的驕傲,清楚她對自身力量近乎苛刻的珍視和追求!她明白那種根基被毀、力量失控、還要承受千夫所指的痛苦,對于一個像影寒這樣的戰士意味著什么!那無異于靈魂的凌遲!而這一切,這個小女生……是如何咬著牙堅持下來的?而自己……卻在她最痛苦、最需要依靠和守護的時候,沉睡了這么久……像個無用的累贅!
欣慰嗎?是的,欣慰她還活著,還能站在這里,還能用那雙眼睛看著自己。這欣慰如同黑暗中的一點星火。可這微弱的星火,瞬間就被那洶涌而來的、幾乎要將她靈魂都撕裂的心痛巨浪徹底撲滅、吞噬!
云姝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的枯葉。眼中迅速積蓄起晶瑩的水光,不是因為自己身體的虛弱無力,而是為影寒所承受的這一切非人的磨難!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極其輕微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動作微小得幾乎難以察覺。那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悲慟和無聲的吶喊:“不……不要這樣……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你來承受這些……”
一滴滾燙的、飽含著心痛、自責、憐惜與無盡悲傷的淚水,終于掙脫了眼眶的束縛,順著她蒼白消瘦、毫無血色的臉頰悄然滑落,如同隕落的星辰,無聲地砸在身下潔白的枕巾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這滴淚,像一束滾燙的、足以熔金化鐵的熔巖,瞬間灼穿了影寒所有強撐的、搖搖欲墜的偽裝外殼!那堅硬的外殼在這滴為“她”而流的淚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嗚……”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從影寒緊咬的牙關中泄露出來。她再也無法站立,身體猛地一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骨架。她踉蹌著向前撲倒,單膝重重地跪倒在云姝的床邊。膝蓋撞擊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沉悶而清晰的巨響,在寂靜的病房里回蕩。她猛地低下頭,將額頭死死抵在同樣冰冷的金屬床沿上,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沒有嚎啕大哭,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沉重而破碎的喘息聲,一聲聲,如同鈍刀割在人心上。她的雙手死死抓住床沿,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甚至深深掐進了金屬的噴漆里。那壓抑的顫抖,是她靈魂深處所有委屈、痛苦、恐懼、愧疚和絕望的總爆發。
病房里,徹底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生命監護儀器那規律卻冰冷的“嘀…嘀…”聲,如同無情的秒針,記錄著這令人心碎的一刻。
一個剛剛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的初醒者,無聲滑落的、滾燙的心痛之淚。
一個守護在床邊、用最卑微的姿態跪倒、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床沿、無聲崩潰、肩膀劇烈顫抖的身影。
兩人的身影在病房昏暗的燈光下,被拉長、扭曲,投射在墻壁和地面上,反射著令人窒息的、破碎的光芒。云姝蘇醒本應帶來的巨大喜悅,被這赤裸裸展現在眼前的殘酷現實和彼此心中翻涌奔騰、幾乎要將人淹沒的痛楚洪流,沖刷得干干凈凈,蕩然無存。空氣中彌漫著悲傷、心疼、絕望和無聲的吶喊,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病房外。
李玄風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將病房內那壓抑到極致的悲傷氛圍盡數感知。他無法看到里面的景象,但那沉重的死寂和影寒最后那一聲膝蓋撞擊地面的悶響,如同重錘敲在他的心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激著肺葉,卻無法驅散心頭的陰霾。他再次看了一眼游衣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空蕩蕩的走廊。這位神秘人帶來的希望之光剛剛點亮,現實的冰冷與沉重便再次如影隨形。
他握緊了手中的加密通訊器,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聲音低沉而堅定,對著另一端再次確認:
“老雷……車……準備好了嗎?……還有安全屋……要萬無一失。”他知道,更大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他必須把她們,安全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