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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難再相識

在回到光明教廷醫療中心后。

競技場的喧囂并未因距離而消散,它像一層黏膩的油污,頑固地附著在影寒的皮膚上,滲入每一個毛孔。汗水的咸澀、灰塵的粗糲,還有那揮之不去的、若有若無的血腥鐵銹味,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作嘔的氣息,沉重地包裹著影寒瘦削的身軀。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氣,而是那場慘烈勝利后殘留的硝煙與死亡氣息。

她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每一步都踏在空曠醫療中心走廊冰冷的光滑地板上,發出單調而刺耳的聲響——“咔噠…滋啦…咔噠…滋啦…”。這不是腳步聲,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在哀鳴。

部分沒來得及收回、或者因受損而無法順利收回的異能鎧甲碎片,在她破損的戰斗服邊緣或關節處突兀地翹起,隨著她的移動,尖銳的金屬邊緣刮擦著地面,發出令人牙酸的噪音。每一次“咔噠”是碎片撞擊地面的鈍響,每一次“滋啦”則是金屬與合成材料地面摩擦的撕裂聲,如同用鈍刀緩慢切割神經。

但這外在的噪音,遠不及她體內那場無聲的風暴來得洶涌。新生的神經末梢在強行接駁的金屬接口處瘋狂叫囂,傳遞著電擊般的尖銳幻痛,那痛楚毫無規律,像失控的電流在皮下亂竄,每一次都讓她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而接口周圍的組織則腫脹、灼熱,真實的脹痛如同沉重的鉛塊,死死地嵌在骨骼與機械之間,伴隨著每一次心跳搏動,將那痛感泵送到全身。這感覺,比赤腳踩在布滿碎玻璃的荊棘路上更甚,每一步都伴隨著清晰的、撕裂皮肉般的折磨。她的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順著蒼白臉頰滑落,在下頜處匯成冰冷的水滴,砸在地上,無聲無息。

走廊盡頭,那扇熟悉的病房門像一個沉默的界碑,分隔開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面是光怪陸離、充滿殺機與欲望的比賽,而里面……影寒的手指微微蜷縮,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同樣冰冷的門把手,金屬的寒意瞬間刺入骨髓。

她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濃烈消毒水和一種微弱卻獨特的能量穩定劑的氣味,如同預料中一樣,撲面而來。這氣味像一只冰冷的手,短暫地按住了她體內翻騰的喧囂,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寧靜。

推開門,更深的寂靜涌來。只有儀器規律的、冰冷的“嘀…嘀…嘀…”聲,如同時間本身在無情地計數,敲打著耳膜。

生命維持系統低沉的嗡鳴是這寂靜的背景音,沉穩而持續,卻透著一種非生命的漠然。光線被精心調暗了,只有床邊幾盞指示燈散發著幽藍和柔綠的光芒,像深海中的燈塔,微弱卻執著地映照著病床上那個沉睡的身影。那光暈籠罩著云姝,給她蒼白的臉龐鍍上一層虛幻而脆弱的色彩。

“回來了?贏的不錯。”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打破了這機械的靜謐。影寒循聲望去,看到蘇幼熙正蜷在角落的椅子里,腮幫子鼓鼓囊囊,手里還捏著半塊壓縮能量棒。看到影寒進來,她迅速咽下嘴里的東西,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了起來。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輕松,試圖驅散空氣中無形的沉重。

比賽自己沒去,但也不耽誤看,治療中心里有著電視進行實況轉播,所以蘇幼熙一早就知道了這一次影寒贏了。

影寒沒有回應。她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在推開門的瞬間耗盡,此刻只剩下沉重的軀殼和更沉重的心。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牢牢鎖在病床上那個身影上,再也無法移開分毫。疲憊和痛苦在她眼中凝固,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

蘇幼熙敏銳地捕捉到了影寒的狀態,也看到了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的李玄風正對自己輕輕招手。這位沉默的守護者總是如影隨形,卻又恰到好處地保持著距離。

蘇幼熙立刻會意,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朝影寒的方向投去一個復雜難言的眼神——混合著擔憂、理解,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然后便躡手躡腳地走出病房,順手將門輕輕帶上,嚴絲合縫。門外,走廊的燈光勾勒出她和李玄風一高一矮兩個安靜守候的剪影。

病房內,時間仿佛再次凝固。只剩下儀器永恒的滴答和生命維持系統低沉的嗡鳴。

影寒一步步走向那張病床,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床榻上,云姝靜靜地躺著,如同沉入一個永不醒來的夢境。栗色的卷發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散落在潔白的枕頭上,像枯萎的藤蔓,襯得她的臉龐更加蒼白透明,幾乎能看到皮膚下細微的青色血管。那是一種毫無生氣的白,如同最名貴也最易碎的薄胎瓷器,輕輕一碰,便會化為齏粉。

曾經那雙眼睛——那雙總是閃爍著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最幽微角落,時而溫柔如春水,時而銳利如刀鋒的眸子——此刻緊緊地閉合著。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脆弱的陰影,如同蝶翼停駐在雪地。

她的頭上戴著特制的精神感應頭盔,銀灰色的流線型外殼覆蓋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閉的唇和尖俏的下巴。頭盔表面,無數細小的指示燈如同呼吸般規律地明滅著,幽藍、柔綠、淺黃……它們無聲地訴說著精神海深處那場緩慢而艱難的修復工程仍在進行,如同在廢墟中艱難重建一座崩塌的神殿。

纖細得令人心疼的手腕露在被子外面,近乎透明的皮膚下,靜脈清晰可見。一根輸液管連接著手臂,透明的藥液以恒定不變的速度,一滴,又一滴,無聲地注入她近乎枯萎的軀體。那滴答聲,是維系著她脆弱生命線的唯一證明。

她像一尊被時光遺忘的冰雕,一個為了守護影寒而毫不猶豫燃盡了自己所有光與熱的獻祭者。這個認知像一把淬毒的冰錐,深深刺入影寒的心臟,并不斷地攪動。

魅姬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現在腦海——那個同樣認識不過短短數周,卻同樣義無反顧地為她擋下致命攻擊,最終消散的身影。為什么?為什么總是這樣?為什么靠近她的人,總是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一種深重的宿命般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嚨。

自己好像是個只會帶來災厄的修羅一般,任何靠近自己的人都會遭受災難。

影寒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動作僵硬遲緩,仿佛關節生了銹。她摘下那頂一直用來遮掩面容的連帽衫帽子,露出同樣疲憊不堪的臉。

汗水浸濕了額發,幾縷黏在額角,臉上布滿了細小的擦痕和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一道淺淺的傷口從眉骨斜斜劃過顴骨,雖然已經止血,但紅腫的邊緣依舊觸目驚心。

戰斗時強撐出的冰冷與決絕,如同融化的面具般從她眼中剝落,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沉重得幾乎要將她稚嫩脊梁壓斷的愧疚,以及一種面對茫茫前路近乎絕望的迷茫。她才十八歲,這本該是人生最明媚燦爛的年華,卻過早地被染上了鐵銹與血污的沉重。

寂靜中,只有儀器的聲音。影寒無意識地活動了一下左手,金屬指套與關節連接處發出一聲突兀而刺耳的“嘎吱——”摩擦聲,在這絕對的安靜里顯得格外驚心,如同指甲刮過黑板。她猛地一僵,仿佛被這噪音燙到,迅速停止了動作。

指尖下意識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撫上了自己的臉頰。觸手所及,不再是記憶中少女肌膚應有的細膩溫軟,而是粗糙的疤痕組織、冰冷的金屬邊緣,以及因腫脹而緊繃的皮膚。那本該是一張清秀甚至稱得上好看的臉,如今卻被戰斗的痕跡和強行植入的機械改造弄得有些猙獰。指尖劃過一處微微凹陷的舊傷疤,那里連接著敏感的神經束,帶來一陣尖銳的幻痛。她猛地縮回手,像被燙傷一樣。

一股巨大的、遲來的委屈和酸楚猛地沖上鼻尖。自己才十八歲!那些普通的同齡女孩在煩惱些什么呢?漂亮的裙子?新出的化妝品?懵懂的心事?而自己呢?

自己只能煩惱如何在下一場血腥的角斗中活下來,煩惱如何保護身邊的人不被自己連累,煩惱如何不讓這具殘破的身體徹底崩潰。

自己甚至無法像一個正常的女孩那樣,對鏡梳妝,為一點點青春的美好而雀躍。自己擁有的,只有冰冷的金屬、猙獰的傷痕,和無休止的痛楚。

這笨拙的、帶著狼狽的自憐動作,是影寒內心深處被殘酷現實壓抑已久的、屬于少女本能的微弱掙扎。

影寒微微弓起單薄的背脊,手肘撐在膝蓋上,將臉埋進掌心。冰冷的金屬觸感貼在溫熱的皮膚上,形成一種怪異的反差。她就維持著這個姿勢,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孤雛,長久地、無聲地凝視著床上安靜沉睡的云姝。

視線貪婪地描繪著云姝的輪廓,仿佛要將這沉睡的容顏刻進靈魂深處。病房里,只有儀器的嘀嗒聲和兩人微弱的、幾乎重疊在一起的呼吸聲在冰冷的空氣中交織、纏繞,編織出一張名為“等待”與“絕望”的網。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窗外的天色透過厚重的遮光簾縫隙,似乎變得更加暗沉,濃郁的墨藍色宣告著夜晚的徹底降臨。病房內的幽藍與柔綠的光線,在這片暗沉中顯得更加孤寂冷清。

過了許久,久到影寒幾乎以為自己也要在這沉重的寂靜中凝固成石像,她干裂的嘴唇才微微翕動,發出聲音。那聲音嘶啞、低沉,帶著重傷后的氣虛和一種被砂礫磨礪過的干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撕扯出來:

“…我又回來了。”她頓了頓,仿佛需要積攢說出下一句話的力氣,目光失焦地落在云姝那毫無血色、如同凋零花瓣般的唇上。那里,曾經會吐出讓她安心的話語,或是帶著無奈卻又寵溺的調侃。“…像個破爛的提線木偶,”她自嘲地牽動了一下嘴角,卻只扯痛了臉上的傷,表情扭曲了一瞬,“被他們推上去…表演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鬧劇…然后,再被像垃圾一樣拖下來…”

她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云姝那只放在潔白被面上、同樣蒼白的手。那只手曾經靈巧地操縱著復雜的精神力,此刻卻無力地搭在那里。影寒抬起自己的左手,那包裹著還沒有收回的異能鎧甲金屬,還有破碎的鎧甲下猙獰疤痕的手,帶著遲疑和一種近乎卑微的渴望,慢慢伸向云姝的手背。

指尖在距離那蒼白肌膚幾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懸停在冰冷的空氣中。她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在對抗著一堵無形的墻。最終,那只手只是無力地、虛虛地懸在那里,像一只折翼的鳥,不敢降落,也無力飛走。

“思瞞哥…那個笨蛋…”影寒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有擔憂,有自責,也有一種被命運捆綁的無力感,“…又因為我…受了重傷。內臟破裂,全身多處粉碎性骨折…現在還在隔壁的重癥監護里躺著,靠儀器續命…”她閉了閉眼,似乎要驅散那血腥的畫面:“他們把我們…強行捆在一起,推到那個吃人的擂臺上…像個天大的笑話。”她再次嘗試扯動嘴角,想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但那弧度還未形成就被臉上的劇痛和心底翻涌的苦澀徹底擊碎,只剩下一個痛苦而扭曲的抽搐。

“贏了…呵…又好像沒贏…是靠運氣嗎?還是靠…靠別人豁出命去墊腳?”影寒的話語里充滿了自我否定,“總之…這一次,我們贏得很笨拙…贏得很…難看。”

視線不由自主地上移,落在云姝被那頂精神感應頭盔覆蓋的額頭上。頭盔下,是曾經為她遮蔽過無數次精神風暴,提供過無數次精準指引的強大精神力之源。影寒的目光變得悠遠而痛苦。

“今天的對手…很強。”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后怕,回憶讓她的身體本能地繃緊,“…像一座活火山,噴發著毀滅性的火焰和巖漿。他的力量…狂暴得能融化鋼鐵…我…”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我差點就被燒成灰了…真的,好幾次,我都覺得…撐不住了…那熱浪…隔著鎧甲都像是要把我烤干…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咽下滾燙的刀子…”

她的左手無意識地握緊了,金屬指套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但好在我們還是贏了…那個火山,他很強,硬得像塊星核隕鐵…但他太笨拙了…太自信了…”一絲極淡的、屬于戰士的銳利在她疲憊的眼中一閃而過,“他以為我們破不開他那層烏龜殼,以為能耗死我們…像貓捉耗子…”她搖了搖頭,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復雜。

“結果…是我們贏了。思瞞哥用命制造了機會…我用最后一點力氣,把能引爆的東西都塞進了他鎧甲的縫隙…”她仿佛又看到了那驚天動地的爆炸,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他倒了…裁判宣布了勝利…”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艱澀,仿佛接下來的話語帶著倒刺,刮擦著她的喉嚨。“可就在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就在我以為可以喘口氣的時候…我抬頭…”她的目光空洞地望向病房雪白的天花板,仿佛穿透了它,看到了那喧囂的看臺:“…我看到了…”

影寒的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在艱難地吞咽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她的右手猛地攥緊成拳,骨節發出“咯咯”的輕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試圖壓下那洶涌而來的情緒。眼中瞬間蓄滿了滾燙的淚水,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破碎的光,但她倔強地仰著頭,死死咬著下唇,不讓它們落下。

“…泠鳶。”這個名字終于從她干裂的唇間吐出,帶著一種久違的、幾乎陌生的柔軟,隨即被更深的冰寒和恐懼徹底覆蓋。“…那是泠鳶!是我在志陽市…在一切都還沒變糟之前…在普通高中上學時候,在我考上大學以后…最好的朋友…我的好閨蜜…”回憶像一把溫柔的刀,割開她冰冷堅硬的外殼,露出里面依舊鮮嫩的舊日時光。

“她應該是…在預選賽最后一場,全息投影系統故障那次…看到我了…認出我了…”影寒的聲音帶著一種被窺破秘密的顫抖,“她趕來了…為了看我比賽…為了讓我看見她…她買了最好的觀眾席位…就在最前排…最顯眼的地方…”

淚水終于沖破了堤防,無聲地順著她布滿傷痕的臉頰滾落,砸在她緊握的拳頭上,洇開深色的水漬。“她在上面…看著我…”影寒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地自容的羞恥:“看著我…這副鬼樣子…拖著這身破銅爛鐵拼湊的殘軀…在臺上像野獸一樣搏命、掙扎…然后…用最狼狽不堪的方式…贏下比賽…”

影寒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渾身焦黑、裝甲破碎、被爆炸沖擊波掀翻在地的狼狽模樣。“最后…拖著被炸毀的、滋滋冒著電火花的廢鐵…被那些穿著白袍、道貌岸然的光明教廷裁判…像攆賊一樣…像驅趕瘟疫一樣…粗暴地、厭惡地…攆下擂臺!”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影寒的心臟。“我贏了…但除了泠鳶…除了還活著的你們…沒有人為我高興喝彩…我聽見了…那些噓聲…那些詛咒…那些巴不得我下一秒就死在臺上的惡毒言語…”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我不敢仔細看那些觀眾席…我知道…我知道那上面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他們的眼神…都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此刻的影寒像個迷路的孩子,無助地重復著:“我不是壞人……我不是啊……為什么……為什么在好多人眼里……我卻就是一個十惡不赦、人人得而誅之的大壞人?”

影寒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攥緊的右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地痙攣起來,指關節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積蓄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而出,在她布滿塵土和血污的臉上沖刷出兩道清晰的痕跡。但她眼中的情緒,除了悲傷,更多的是被壓抑到極致的憤怒和恐懼。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一個人…一個我真正的朋友…跨越了那么遠…冒著風險來為我喝彩…為我加油…”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但是我…我不能認她!不能啊!”恐懼瞬間壓倒了其他所有情緒:“教廷的人…那些披著人皮的鬣狗…那些藏在陰影里的、嗅著血腥味就興奮的畜生…他們巴不得抓住任何和我有關的人…任何蛛絲馬跡…然后把他們撕碎!碾成粉末!”她仿佛看到了泠鳶被教廷騎士拖走的可怕景象,身體劇烈地哆嗦了一下,痙攣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發出沉悶的“咚”一聲。

“我躲開了…我像被燙到一樣…躲開了泠鳶那炙熱的、充滿關切和喜悅的眼神…”她的聲音充滿了自我厭棄,“…像躲開最致命的瘟疫…我扭過頭…我裝作不認識…裝作…她只是空氣…只是看臺上一個無關緊要的影子…”

影寒深深地低下頭,額前的碎發被淚水浸濕,狼狽地貼在皮膚上,遮住了她那雙布滿血絲、盈滿痛苦的眼睛。肩膀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單薄的身體縮得更緊。

“…她一定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嘲的意味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帶著令人心碎的絕望,“…看到我有多狼狽…多…不堪…像個怪物一樣在臺上嘶吼、搏殺…像個乞丐一樣被驅逐…”

影寒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字字泣血:“…我這副鬼樣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怎么配…怎么配讓她靠近?我現在就是個移動的災禍源…一個沾滿了厄運的害蟲……挨著我…靠近我…只會害了她…只會把她也拖進這無底的地獄…”最后一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千鈞的重量,將她徹底壓垮。

又是一陣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房間里只剩下影寒壓抑的、帶著哽咽的呼吸聲,以及儀器那永恒不變的、冷漠的嘀嗒聲。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痛苦拉得無比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影寒才緩緩抬起頭。淚水已經干涸,在臉上留下凌亂的痕跡,襯得那雙眼睛更加紅腫,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疲憊如同深淵,而深淵底部,是濃得化不開的、沉甸甸的愧疚和悲傷。她不再回避,直直地、近乎貪婪地凝視著云姝沉睡中寧靜卻毫無生氣的面容,仿佛那是她在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錨點。

“你知道嗎…云姝姐…”影寒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即將消散的嘆息,帶著一種走到懸崖邊緣、搖搖欲墜的脆弱,“…有時候…在痛得睡不著的時候…在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我真希望…當初在預選賽里…被加爾文那道湮滅光束吞噬的是我…而不是你…”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心底最深的痛苦閘門。淚水再次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這一次,她不再壓抑,任由它們無聲地奔流。

“你躺在這里…像個被命運強行獻祭的祭品…燃燒了自己所有的光…只為了給我…給我這個不成器的家伙…爭取一線渺茫的生機…”她的聲音哽咽著,每一個字都浸泡在淚水里,“…而我…我卻拖著這具你換來的殘骸…在外面…在那個巨大的笑話舞臺上掙扎…像個滑稽的小丑…連保護自己…都做得如此狼狽不堪…”她猛地抬手,用那冰冷的金屬手背狠狠擦去淚水,卻越擦越多。

“…更別說…保護…我想要保護的人…思瞞哥重傷垂危…泠鳶…我連相認都不敢…我什么都做不到…云姝姐…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到…”

她像是想起了云姝往日訓斥她時那恨鐵不成鋼的神情,那飛揚的眉眼,那總是能一針見血戳破她偽裝的話語。一絲茫然的、孩子般的脆弱浮現在她痛苦的臉上。

“要是你還醒著…要是你還能像以前那樣…站在我面前…你肯定會說我吧?會罵我懦弱…罵我沒用…罵我辜負了你的犧牲…罵我把你的臉…都丟盡了…”她的聲音里充滿了不確定和更深的痛苦,仿佛在向沉睡的人尋求答案,尋求一個早已無法給予的責備。“你醒醒吧……”她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哀求,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起來說一說我吧…罵罵我也好…打我也行…我這個樣子…真的好沒出息啊……云姝姐…”她俯下身,額頭幾乎要抵在冰冷的床沿上,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我才堅持了這么點時間…從你倒下到現在…才多久啊…我就成這個樣子了…迷茫、痛苦、恐懼、崩潰…像個找不到家的廢物……”她抬起頭,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滾落,眼中是極度的自我否定和對云姝等人遭遇的深刻共情帶來的巨大沖擊:“…可你們呢?你們撐了那么久…在教廷的追捕下…在黑暗中…在絕望里…你們撐了那么多年!你們…你們是受了多大的罪啊!經歷了多少我根本無法想象的折磨和痛苦?”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和痛楚:“你醒醒吧…求你了…別睡了…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面對這一切…我撐不住…我真的撐不住啊……”

影寒再次伸出手。這一次,那只冰冷、布滿戰斗傷痕和粗糙金屬接口、早已不再嬌嫩柔軟的小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顫抖,極其緩慢地伸向云姝放在被子外的手背。

她的動作笨拙得像個第一次嘗試觸碰世界的嬰兒,充滿了不確定和恐懼。最終,她避開了所有尖銳的金屬邊緣和凸起的傷疤,只用最靠近指尖的、相對不那么冰冷的、相對柔軟的指腹部分,極其輕微、極其克制地、輕輕地、輕輕地碰了碰云姝的手背。

那一下觸碰,短暫得如同蜻蜓點水,卻仿佛耗盡了影寒全身的力氣。她維持著這個微微前傾、指尖輕觸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在汲取那微乎其微的一絲來自云姝身體的暖意——盡管那暖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又像是在進行某種最卑微、最深沉的懺悔儀式,向這為她付出一切的人,獻上自己破碎的靈魂。

眼睛緊緊地閉了起來,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濡濕,黏連在一起。滾燙的液體再也無法阻擋,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從緊閉的眼瞼下奔流而出,在她布滿傷痕和淚痕的臉上肆意流淌,然后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在潔白的床單上。那深色的水漬迅速蔓延開來,無聲地浸濕了一大片,像一朵絕望中綻放的、悲傷的花。

病房里,只剩下儀器永恒不變的、冰冷的嘀嗒聲,以及一個殘破靈魂在昏迷守護者身邊,那沉重到令人窒息、帶著壓抑嗚咽的喘息。那無聲的哀鳴,比任何痛哭都更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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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走廊的燈光蒼白而清冷。

蘇幼熙背靠著冰涼的門板,嘴里機械地咀嚼著一塊高能營養膏,腮幫子一鼓一鼓。那甜膩得發齁的味道,此刻對她來說只是填滿空虛和分散注意力的工具。病房的門很薄,隔音效果近乎于無。影寒那嘶啞的、壓抑的、飽含痛苦和絕望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穿透門板,像冰冷的針,一下下扎進她的耳朵里。

“害蟲……挨著我,只會害了她……”影寒那帶著哭腔的自厭話語,讓蘇幼熙咀嚼的動作猛地一滯。她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緒。

太熟悉了。這份深入骨髓的迷茫、自厭和仿佛被全世界唾棄的孤獨感……蘇幼熙狠狠地咬了一口營養膏,用力地咀嚼著,仿佛要把某種苦澀的滋味嚼碎咽下。

她懂。她太懂了。這些年來,她就像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在城市的陰影里鉆營、茍活。在污濁的下水道里翻找過食物,在廢棄的管道里躲避過追兵,在垃圾堆的惡臭中掩埋過同伴的尸體……那份如同跗骨之蛆的苦難和看不到盡頭的絕望,她比誰都清楚。

她曾經也無數次像此刻的影寒一樣,蜷縮在某個骯臟的角落,抱著傷痕累累的自己,覺得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負擔,一種毫無意義的煎熬。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種錯誤,只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禍。那時候的自己,大概也是這副失魂落魄、萬念俱灰的鬼樣子吧?

而回應她的……蘇幼熙的嘴角,在陰影里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帶著一絲苦澀又溫暖的懷念。回應她的,從來不是溫柔的安慰,而是云姝老大那毫不留情、沙包大的拳頭!簡單、粗暴、直接。

記憶里那個強大的身影,會像拎小雞一樣把她從地上揪起來,然后拳頭像雨點一樣砸在她身上——被打的地方不是要害,犯不上受多大的傷,但絕對疼得她齜牙咧嘴,哭爹喊娘。

云姝一邊揍一邊吼,吼聲震得她耳朵嗡嗡響:“想死?容易!我現在就成全你!但死之前,先把欠老子的命還回來!你這條命是老娘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來的!想放棄?問過老娘沒有?給老子說!想不想活?!”直到揍得她鼻青臉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只能嘶啞地、一遍遍地喊:“想活!老大…我想活!我想活下去啊!”

那時候的自己,可真夠狼狽,也真夠…搞笑的。為了活下去的信念,竟然是被拳頭硬生生揍出來的。

“噗嗤……”一聲極輕的、帶著濃濃鼻音的笑聲,不受控制地從蘇幼熙喉嚨里逸出。這笑聲來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時宜,以至于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緊接著,嘴里尚未完全嚼碎的營養膏殘渣猛地嗆進了氣管!

“咳咳咳……呃…咳咳……嘔……”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瞬間在寂靜的走廊里爆發出來。蘇幼熙彎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攥成拳頭抵在胸口,咳得滿臉通紅,眼淚鼻涕都嗆了出來,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啪啪啪……”

一直沉默佇立在一旁,像一尊融入陰影雕像的李玄風,此刻動了。她向前邁了一小步,動作自然而無聲。沒有言語,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伸出那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力道適中地、帶著一種沉穩的韻律,輕輕拍在蘇幼熙因為劇烈咳嗽而不斷起伏的后背上。

一下,又一下。手掌隔著蘇幼熙薄薄的衣物,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支撐和安慰。

李玄風的視線并未停留在狼狽咳嗽的蘇幼熙身上,也沒有試圖去看那扇緊閉的病房門。她只是微微側著頭,目光平靜地越過蘇幼熙的頭頂,投向走廊盡頭那扇巨大的、鑲嵌著厚重玻璃的窗戶。

窗外,是沉沉的、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城市的霓虹在遠處勾勒出模糊而冰冷的輪廓,更廣闊的天地被無邊的黑暗吞噬。幾顆寒星在墨藍的天幕上掙扎著閃爍,光芒微弱,卻固執地亮著。

病房內,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與無聲的守護;病房外,是嗆咳的狼狽與沉默的扶持。在這條冰冷的醫療中心走廊里,每個人的心都如同在驚濤駭浪中飄搖的孤舟。

好與壞?善與惡?希望與絕望?誰能說得清楚,誰能分得明白?命運如同這濃稠的夜色,模糊了一切界限。

但無論如何,無論多么艱難,無論多么痛苦,無論前路多么黑暗——

李玄風的目光沉靜地映著窗外那幾點微弱的星光。明天,依舊會遵循著它亙古不變的軌跡,在漫長的黑夜之后,準時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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