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鍵。江晚的身體在藥物和強制休息下緩慢恢復，咳嗽減輕了，臉色也褪去了一些嚇人的蒼白，但精神上的疲憊和那種刻意維持的平靜，如同薄冰般脆弱。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林薇帶來的“寰宇”項目資料，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和新的思路構想。工作成了她唯一能掌控的領域，也是隔絕洶涌心緒的堤壩。

蘇禾依舊盡職盡責地扮演著守護者，但她的擔憂與日俱增。她看著江晚像個精密儀器一樣運轉，分析數據、推演策略，甚至在護士量體溫的間隙還在思考用戶畫像的優化。這種專注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冷靜，讓她心驚。

“晚晚，歇會兒吧。”蘇禾拿走她手中的筆，語氣帶著不容置疑，“醫生說你需要的是休息，不是換個地方加班。”

江晚的目光從筆記本上移開，落在被抽走的筆上——那支Montblanc。她眼神微動，沒有去搶，只是淡淡地說：“快好了。‘情感共鳴’那塊，我想到了一個切入點。”

“切入點切入點！你現在最需要的是情緒上的‘共鳴’嗎？你需要的是和自己的心和解！”蘇禾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又怕刺激她，趕緊壓低，“你看看你現在，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趙伯說的那些，你就打算這樣悶在心里，用工作把自己填滿，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

江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不然呢？”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哭天搶地？還是沖到沈硯面前再質問一遍？有意義嗎？蘇蘇，真相改變不了過去，也抹不平這三年的傷。”

“可是…”

“沒有可是。”江晚打斷她，抬起頭，眼神恢復了那種平靜的疏離，“我現在只想把‘寰宇’做好。這是我證明自己價值的東西，是我…能抓住的東西。”她伸出手，“筆給我。”

蘇禾看著她眼中那點固執的光，知道自己勸不動。她無奈地把筆遞回去，那冰冷的鉑金筆桿落在江晚掌心，沉甸甸的。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敲響。這次進來的不是林薇，而是陳哲。他手里提著一個保溫桶和一疊文件，神色恭敬中帶著一絲謹慎。

“江總監，蘇小姐。”陳哲微微躬身，“沈總讓我送點東西過來。”

蘇禾立刻像炸毛的貓，擋在病床前：“他又想干什么？送花送湯？黃鼠狼給雞拜年！”

陳哲面不改色，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這是沈總讓家里阿姨特意熬的川貝雪梨湯，潤肺止咳的。”他又將文件遞給江晚，“這是您昨天提到需要的那份競爭對手最新的市場調研報告，原始數據和詳細分析都在里面。沈總說…或許對您調整‘情感共鳴’策略有幫助。”

江晚的目光落在文件上，又掃過那個保溫桶。川貝雪梨…她以前咳嗽時，他總會笨手笨腳地學著熬。回憶的碎片尖銳地刺了一下，她迅速移開視線，接過文件：“替我謝謝沈總。”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沈總還說，”陳哲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關于王海副總那邊…您不用擔心。他翻不起浪了。”

江晚翻看文件的手指一頓。她想起林薇說的“安靜得反常”，也想起沈硯在走廊外那冰冷的指令。看來，沈硯的“回禮”已經送到了。她點了點頭：“知道了。”

陳哲完成了任務，不再多留，禮貌地告退。

病房里再次剩下兩人。蘇禾盯著那個保溫桶，像盯著毒藥：“誰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晚晚，別喝！”

江晚卻仿佛沒聽見，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手中的文件吸引。沈硯讓人送來的這份報告非常詳盡，不僅印證了她之前的一些猜測，還提供了幾個她未曾注意到的關鍵細節。特別是關于目標用戶群體在高壓生活下對“微小確幸”和“情感歸屬”的強烈渴求，與她正在構思的“情感共鳴”切入點不謀而合，甚至提供了更扎實的數據支撐。

她的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指尖無意識地在紙張邊緣劃過，思維高速運轉。那份工作帶來的專注光芒，再次在她眼底亮起，甚至比之前更甚。沈硯…他精準地知道她需要什么。

這個認知讓江晚心底泛起一絲極其復雜的漣漪。是感謝？是警惕？還是…一絲被看穿的不適？她強行壓下這些雜念，拿起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靈感，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那支Montblanc，此刻又變回了純粹的工具。

蘇禾看著沉浸在工作中的江晚，又看看那個被冷落的保溫桶，重重嘆了口氣。她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花園里稀疏的人影。陽光正好，但她卻覺得病房里彌漫著一股化不開的沉郁。

***

夜幕降臨，城市華燈初上。VIP病房區格外安靜。

江晚吃了藥，藥效上來，昏昏沉沉。蘇禾在旁邊的陪護床上睡著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白天強行壓下的疲憊和紛亂的思緒，在寂靜的夜里如同潮水般反撲。趙伯滄桑的聲音、沈硯在雨中慘白的臉、李薇那個閃爍的名字、還有鋼筆砸向他胸口時那沉悶的響聲…各種畫面和聲音在腦海中瘋狂交織、沖撞。

胸口傳來熟悉的憋悶感，一陣劇烈的咳嗽毫無預兆地襲來，撕心裂肺。江晚蜷縮著身體，用手死死捂住嘴，壓抑著聲音，怕吵醒蘇禾。咳得眼前發黑，額角滲出冷汗。

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她靠在床頭，大口喘息，渾身脫力。黑暗中，感官變得異常敏銳。窗臺上那束百合的幽香似乎更濃了，絲絲縷縷，無孔不入。枕邊，那支鋼筆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枕套傳來。

白天在文件里捕捉到的那點關于“微小確幸”的靈感，此刻在病痛的脆弱和混亂的思緒中，竟奇異地變得清晰而具體。她想到了和沈硯初遇時咖啡館窗欞上跳躍的陽光，想到了深夜加班共享一碗泡面時他畫在草稿紙上的滑稽鬼臉，想到了雨中共撐一把傘時他濕透的肩膀傳來的暖意…那些被刻意塵封、以為早已遺忘的細微甜蜜，在絕望的底色下，竟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帶著痛楚的美感。

這不正是“寰宇”目標用戶渴望的、在生活重壓下依然能被觸動的“微光”嗎？不是宏大敘事，而是那些真實、細微、帶著體溫的瞬間。

這個領悟讓她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不是因為病痛，而是因為一種創作上的興奮。她摸索著打開床頭燈，不顧身體的虛弱和手指的顫抖，抓過筆記本和鋼筆，借著昏黃的光線，飛快地書寫起來。筆尖在紙上疾走，仿佛要將噴薄而出的靈感牢牢抓住。

沙沙的書寫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寫著寫著，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砸落在紙頁上，迅速暈開墨跡。江晚一愣，抬手摸向臉頰，一片濕涼。

她哭了。

不是歇斯底里的崩潰，而是無聲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淚水。為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美好瞬間，為命運殘酷的捉弄，也為此刻在廢墟中依然掙扎著想要抓住一點微光的自己。

她停下筆，看著紙上那滴淚痕，指尖輕輕拂過。然后，她深吸一口氣，抹掉臉上的濕意，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清亮。她拿起筆，在那滴淚痕旁邊，繼續書寫。筆尖劃過被淚水濡濕的紙張，留下更深、更清晰的墨跡。

黑暗中，病房門外的走廊上，一個高大的身影靜靜佇立。沈硯透過門上的觀察窗，看著里面那盞昏黃的孤燈下，伏案疾書的單薄身影。他看到她劇烈的咳嗽，看到她抬手抹淚的瞬間，也看到了她隨后更加專注和堅定的側臉。

他站了很久，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里面那盞燈熄滅，傳來均勻的呼吸聲（蘇禾的），他才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冰冷的門板，仿佛想隔空撫平里面那個靈魂的傷痛。最終，他什么也沒做，只是深深地、眷戀地看了一眼，然后轉身，悄無聲息地融入走廊的陰影里。

枕邊，那支Montblanc鋼筆在黑暗中泛著微弱的冷光，筆身上一道細微的劃痕，在燈光下并不明顯，此刻卻仿佛映照著主人心上那道同樣的、正在緩慢結痂的裂痕。裂痕之下，有未干的淚，也有倔強生長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