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木門在夜風里吱呀作響,像是誰在暗處發出的嘆息。陳霧舟扶著門框喘勻了氣,回望身后緊緊攥著他衣角的陳昕言,還有被她半摟在懷里的淼淼——小女孩的臉蛋凍得通紅,卻死死咬著唇沒敢哭出聲,只有睫毛上沾著的草屑在顫。
跨進門檻時,三人的影子被月光拖得老長,落在滿地碎瓦礫上,像幾片隨時會被風卷走的枯葉。
歪掛的牌匾早被蟲蛀得只剩半塊,“浮神廟”三個字的金漆褪成了灰黃色,倒像是用陳年血漬寫就。
陳昕言彎腰撥開墻角一堆發黑的稻草,指尖觸到的地方結著薄霜,她將稻草攏了攏,又解下背上的包袱,抽出塊打了補丁的粗布鋪上去,“先坐這兒吧,好歹能擋擋頭頂的風。”
神臺在大殿盡頭歪斜著,神像上的浮塵厚得能埋下手指。陳霧舟仰頭灌了口女兒紅,酒液滑過喉嚨時帶著火燒似的燙,卻壓不住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他的目光掃過神像衣袂上斷裂的飄帶,那曾該是隨風翻飛的絲綢,如今卻像條死蛇般垂著。“浮神是這浮城的守護神,”他忽然開口,聲音被酒氣泡得發沉,“還是城主,據說修到了化神期,揮手就能移山填海。”
陳昕言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神像上的男子眉目清俊,鼻梁高挺,雖蒙著灰,那雙石雕的眼睛卻像含著光,仿佛正從千百年的時光里望過來。可這目光落在斷壁殘垣上,落在他們這些倉皇逃竄的幸存者身上,倒像是種無聲的嘲諷。
“那他為什么不救爹爹娘親?”淼淼的聲音細得像根線,卻猛地繃緊了殿內的空氣。小女孩攥著陳昕言的袖口,指節泛白,那雙本該盛著糖葫蘆和紙鳶的眼睛里,此刻全是化不開的霧,“爹爹說浮神會護著我們的,他說只要誠心拜一拜,壞人就不敢來了……”
尾音碎在風里,變成了壓抑的抽噎。陳昕言慌忙將她摟進懷里,手順著她的后背輕輕拍著,“淼淼乖,浮神去很遠的地方辦事了,要過陣子才回來。”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可垂在身側的手卻悄悄攥緊了——方才逃亡時,她親眼看見隔壁阿婆被亂兵推倒在火里,那時候神像就立在不遠處的街角,石雕的眼睛明明望著那邊,卻連一絲風都沒吹動過。
“真的嗎?”淼淼從她懷里抬起頭,睫毛上掛著的淚珠映著月光,像兩顆碎鉆,“那他回來會把壞人都趕走嗎?像爹爹說的那樣,用寶劍把他們砍跑?”
陳昕言望著神像腰間懸著的石劍,那劍鞘上的花紋早已被歲月磨平。她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頭:“會的,到時候他會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那……那爹爹娘親也會回來嗎?”淼淼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小手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記憶像個莽夫瞬間撞進了她的心里,她親眼看見娘親把她藏在草垛里,自己轉身沖向那些舉著刀的壯漢,娘親跟在后面喊著爹爹的名字,聲音被馬蹄聲碾碎在石板路上。房子被火焰吞噬的干干凈凈。
陳昕言沒再說話,只是把她摟得更緊了些。陳霧舟將空酒葫蘆往地上一扔,發出“哐當”一聲悶響。他望著神像那雙據說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撞在破廟的四壁上,彈回來時全成了澀味。“守護神?”他喃喃自語,“浮城都成了煉獄,他這神位坐得倒安穩。”
夜風從屋頂的破洞里灌進來,卷起地上的灰塵,撲在神像臉上。陳霧舟忽然發現,那神像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揚著,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想起小時候聽老人說,浮神曾踏在云頭上護著浮城,那時的城門上總是掛著紅燈籠,夜市里的糖畫師傅能吹出十二生肖的模樣。可現在,紅燈籠早被燒得只剩骨架,糖畫師傅的攤子變成了亂葬崗。
困意像潮水般涌上來,他靠著冰冷的墻壁閉上眼,恍惚間竟看見神像的指尖動了一下。
陳昕言解下身上的毯子蓋在他身上,毯子上還帶著白日里陽光的余溫,卻擋不住他眉頭緊鎖的疲憊。她拉著淼淼走到另一根柱子旁,小女孩已經睡著了,眉頭卻還皺著,嘴里輕輕念著“爹爹”。
風越來越大,卷著遠處隱約的廝殺聲飄進來。陳昕言望著神像那雙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的眼睛,忽然覺得那目光像是落在了自己身上,帶著千鈞重的悲憫,又帶著萬分之一的……無奈?
她打了個寒噤,將淼淼往懷里又攏了攏,閉上眼時,聽見稻草堆里傳來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極了誰在暗處磨牙。
破廟外,寒鴉在老樹上叫了三聲,聲音凄厲得像是在哭。神像衣袂上的灰塵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質,像塊早已涼透的骨頭。
“今天收獲頗豐呀!明天去哪里呀!”
粗嘎的嗓音撞在破廟的木門上,帶著酒后的渾濁,像鈍刀子刮過生銹的鐵板。那聲音不遠不近,正從廟門外的石階上傳來,像死神拖著鐮刀,在泥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陳霧舟的眼皮猛地一跳,酒意瞬間醒了大半。他反手按住剛要抬頭的陳昕言,指尖在唇邊飛快一豎——那噤聲的手勢沉得像塊冰。
“這浮城已經沒有待的必要了,明天去柳城!那兒還有油水!”另一個聲音更響,夾著金屬碰撞的脆響,該是腰間的刀鞘磕在了石頭上。
陳昕言的手立刻攥緊了包袱,指節泛白。她借著月光瞥見淼淼嚇得瞪大了眼,忙用手捂住小女孩的嘴,另一只手飛快地去攏散落在地上的稻草,將他們剩下的幾塊麥餅和水壺塞進包袱。
“快,神像后面!”陳霧舟壓低聲音,目光掃過神臺后側那扇半塌的暗門。
三人貓著腰往后挪,神像底座積著厚厚的灰,被他們踩出一串凌亂的腳印。陳昕言剛將淼淼推進暗門,外面便傳來“砰”的巨響——破廟的木門被人一腳踹開,木屑飛濺。
“媽的,這破廟倒能擋風!”
“大哥,你看這神像,還挺體面!”
五六個黑影堵在門口,火把的光舔著他們帶血的衣襟,將影子投在斑駁的墻上,像一群張牙舞爪的惡鬼。濃重的血腥味涌進來,混著汗臭和酒氣,腥得發膩——那是新鮮的血,還帶著溫熱的腥甜,陳昕言胃里一陣翻涌,死死咬住嘴唇才沒吐出聲。
淼淼在她懷里抖得像片落葉,小手緊緊摳著她的衣角,指甲幾乎嵌進布眼里。
“搜搜看有沒有活口!”被稱作“大哥”的人粗聲下令,腳步聲在大殿里散開,踢到地上的瓦礫發出刺耳的響動。
“大哥,這兒有個酒葫蘆!”
“還有塊毯子!剛有人在這兒待過!”
陳霧舟貼著暗門的縫隙往外看,火光里,一個壯漢正抬腳往神像上踹去,石質的肩膀被踹得晃了晃,簌簌落下一陣灰。那壯漢罵罵咧咧:“什么狗屁神仙,連自己的廟都護不住!”
另一個人卻笑了:“護不住才好,不然咱們兄弟哪有機會發財?”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近,陳昕言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像要炸開。她低頭看淼淼,小女孩的臉埋在她懷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卻硬是沒敢哭出一聲——方才在路上,她見過哭出聲的孩子是怎么被那些人拎起來的。
忽然,火把的光晃到了神臺后面。
“大哥,這兒有扇門!”
陳霧舟的手立刻按在了腰間——那里只有一根防身的短匕,是他從死人身上撿的,根本抵不過對方手里的長刀。
“打開看看!”
暗門被人用力一拽,吱呀作響。陳昕言下意識將淼淼往更里處推,自己擋在前面,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火光從門縫里擠進來,照亮了壯漢滿是胡茬的臉。他瞇著眼往里瞅,忽然“嗤”地笑了:“空的,就堆了些破爛。”
另一個聲音不耐煩道:“走了走了,哪有什么活口,估計早跑了!”
腳步聲漸漸往大殿外挪,夾雜著他們粗俗的笑罵。
“……那戶人家的婆娘長得不錯,可惜跑太快,一刀沒砍準……”
“柳城那邊聽說有個大戶,家里藏著金銀呢……”
火把的光終于退出了破廟,木門被人隨手一帶,留下個歪斜的縫。
三人僵在原地,直到外面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夜色里,才敢大口喘氣。淼淼再也忍不住,趴在陳昕言肩頭無聲地哭起來,眼淚浸濕了她的衣襟,燙得像火。
陳霧舟靠在冰冷的土墻,手背青筋突突直跳。他望著暗門外那尊被踹過的神像,月光從屋頂破洞漏下來,恰好照在神像的臉上——那雙洞穿一切的眼睛,此刻像蒙著層水霧,竟像是在……流淚?
夜風又起,吹得暗門輕輕晃蕩,帶著外面的寒意,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
陳霧舟輕嘆一聲“現在流淚是不是有些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