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和七年，秋。

“姜青崖，你給我站住！”

不大的院子里驟然響起一聲爆喝，那在院子里肆意奔跑的小女孩當即站定了。她不敢再亂動，只敢將自己的小臉皺成包子：“娘，你又兇我。”

“胡鬧個什么勁，你看那兔子被你給追的，四條腿都不夠用了。”

姜青崖委屈極了，她癟癟小嘴，手指在衣帶上纏繞又松開：“我沒胡鬧，是兔兔要我和它玩！”

明明是那小兔子自己說太無聊的，自己好心好意陪她玩，怎么還讓娘親給訓了呢！

安向春嘆了口氣，走到女兒身邊，摸了摸她毛茸茸的發心：“你消停些，別把這唯一一身能穿出門的衣裳弄臟了。娘一會帶你出去轉轉。”

她昨日聽小宮女議論過，今日圣上秋獵歸來，所以，她要帶著女兒去碰碰運氣。

早幾年的時候，她清高，皇上數次派人送東西過來，她通通連人帶東西給轟出去，一個好臉都不肯給皇上。眼下豚豚長大了，她當母親的，也得為將來考慮。

一聽要出去玩，姜豚豚的小臉頓時陰轉晴。這情緒變化讓她腳邊那只倒霉兔子都嚇了一大跳。

她后知后覺蹲下身來，將兔子抱進懷里，輕輕拍了拍：“兔兔去不去？”

兔子眨了眨眼，三瓣唇動了動。

“哦，兔兔不想去。那豚豚就放兔兔去吃草！兔兔愛吃草。”

說著，她就松開了手，任由那兔子從自己懷里跳出來，往草圃里蹦去了。

安向春彎腰，將女兒抱起來，湊在她耳邊吩咐：“豚豚，出了咱們的院子，你能聽懂動物說話這件事，誰都不可以說，知道嗎？”

懷中小孩兒奶聲奶氣地問：“為什么呀，娘？難道他們都聽不見嗎？”

這問題不算復雜，但安向春也不知如何向這么小的孩子解釋，她思忖片刻，張牙舞爪地故作恐嚇道：“若是讓外面的人知道了你有這本事，他們要抓你去做研究的！”

當然，她心里清楚極了，這個朝代不但沒有任何的研究，更不會對她一個公主做什么。

豚豚懵懵懂懂點點頭，手又不安分地撥弄起安向春鬢邊的珠花。

“娘戴這個真好看，以后常戴才好。”

小孩子的夸贊總是完全出于真心，不攙一絲恭維。安向春隨口應了，放下女兒來關大門。

她剛別過身去，檐上忽然響起一陣鳥叫。

豚豚聽了便歡呼一聲，一邊笑，一邊蹦高了去夠那只山雀。她嘴里嘰里咕嚕說著什么，安向春一句也聽不懂。

門鎖年久生了銹，她擺弄了好一陣才鎖好。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小孩兒的咕噥聲和鳥叫聲已經全不見了。

她霎時便慌了神。她身邊連個隨從都沒有，平時根本不許豚豚出院子，就是怕這一轉眼顧不上，孩子再丟了。

雖說這是在戒備森嚴的宮里，但她身份特殊，豚豚又是天真不懂禮的年紀，若是碰上那幾位難伺候的主……安向春不敢想象。

滿手的銹跡都來不及擦，她提著衣擺便沿路跑了出去。

“豚豚！姜青崖！你跑哪去了！”

這時她也顧不上驚動其他人了，找到孩子才是第一要緊的。

正當她找得滿腦門汗的時候，熟悉的鳥叫聲又傳了過來。

她聞聲望過去，看見了一只黑白相間的鳥。

雖然不認識，但她下意識覺得，這就是剛才跟豚豚交流的那只鳥。

“見著我們家豚豚了沒？”她朝鳥招招手，索性死馬當活馬醫——這條宮道上連個人都沒有，唯一能出聲的，就是這鳥。

“啾啾啾啾——”一連串急促的鳥叫聲后，鳥便往前飛去，安向春趕緊跟上。

前面的路越走越開闊，但安向春心里卻一沉。

因為她已經聽見了那人的聲音。

早晚得見……她站定腳步，撫了撫胸口，給自己打足了氣。裙角蓮花蕩開波紋，她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娘親娘親！”豚豚一眼就看到了她，掙扎著從那人身上爬下來，往安向春身邊跑。

安向春頭也不抬，虛虛在豚豚屁股上落下一掌：“娘不是跟你說過的，出了門不許亂跑嗎！”

豚豚手里揮舞著不知道哪來的玉佩，笑嘻嘻替自己辯白：“娘，豚豚這次沒惹禍！”

安向春迅速將豚豚的周身檢視一遍，確認豚豚沒受傷，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這玉佩……”

一旁始終沒出聲的人終于憋不住了：“朕的。”

“什么你的，明明是我的。我早想要過來，你不肯。”安向春手里牽著豚豚，站起身來白他一眼。

姜予年猝不及防又被當著侍從的面嗆了一口，面上有些掛不住，輕咳了兩聲，將話頭又引到姜青崖身上：“青崖都長這么大了？算起來，朕……我與你，也有五年三個月零七天沒見過面了。”

姜青崖……除非安向春氣急了，否則是不會喊這個名字的。五歲的小豚豚都快忘了，她還有這么一個好聽的名字。但她聽了卻總覺得哪哪都不對，于是拽著安向春走到姜予年身邊，拉拉他的手，仰著頭，一字一頓道：“我叫豚豚，你以后叫我豚豚行不行？”

姜予年一愣，旋即彎下腰，捏捏豚豚的小臉，認真道：“當然行。不過，豚豚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安向春不假思索：“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他們在春天相識，又在另一個春天相看兩厭。

姜予年抱起豚豚，自顧自往御花園走：“豚豚都那么大了，不適合跟你窩在拿小院子里了，帶著她搬出來吧。”

宮里像豚豚這么大的孩子，早早就學會察言觀色了，但這項技能，在豚豚這完全是子虛烏有。

她隨手拈過姜予年的一縷頭發，將玉佩松松系了上去：“搬去哪啊，那里有兔兔跟豚豚說話嗎？”

頓時，姜予年頗為責備地回頭看了安向春一眼：“看把孩子憋的，都跟兔子說話了。”

安向春有苦難言，索性白他一眼，裝起了啞巴，反正目的已經達到了。

走了沒多遠，天上便傳來兩聲大鷹的“嘎嘎”聲。豚豚臉色一變，手里失了力道，將姜予年扯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