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工作室的鐵門在身后“哐當”落鎖,那沉甸甸的聲響,仿佛一道分水嶺,將剛才室內那堆灼人的現金、嶄新的手機盒子、帶著海腥味的大禮包、還有那支孤零零的紅玫瑰和更孤零零的心跳聲,一并關在了過去。琴島深冬的夜風像浸了冰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臉上,卻奇異地沒能驅散蘇琳頰邊那團自工作室里就未曾褪去的溫熱。
一路無話。大壯拎著他那份“巨額財產”和禮盒,走路都帶著點飄,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小雅抱著新手機,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依舊有些紅腫但盛滿喜悅的眼睛,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劃來劃去,仿佛那是通往新世界的密鑰。劉星宇沉默地走在蘇琳身側,腳步比平時略快,海風灌進他敞開的羽絨服領口,他也沒在意,目光偶爾飛快地掃過蘇琳懷里那個裝著玫瑰和信封的禮盒袋,又迅速移開,像被燙到。
只有蘇琳自己知道,懷里的東西有多沉。那兩萬五千元現金、嶄新的手機、沉甸甸的高配版海鮮禮盒,加起來的分量,也比不過那支纖細玫瑰和薄薄信封在她心頭激起的千鈞重壓。它像一個滾燙的秘密,一個懸而未決的答案,一個剛剛拉開序幕的、讓她心慌意亂又隱隱期待的故事開頭。
回到女生宿舍樓下,夜已經很深。樓道里燈光昏黃,彌漫著暖氣和洗發水混合的慵懶氣息。小雅還沉浸在巨大的物質滿足里,嘰嘰喳喳地跟蘇琳分享著新手機的功能,對那個印著新視野LOGO的袋子視若無睹,或者說,她懂事地選擇了忽略。互道晚安后,蘇琳幾乎是逃也似的鉆進了自己那間狹小卻安靜的寢室。
室友早已熟睡,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蘇琳輕手輕腳地放下背包、現金、手機和海鮮大禮包。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印著“新視野”的袋子放在自己的書桌上。臺燈擰開,暖黃的光暈溫柔地籠罩下來,像一個小小的、安全的舞臺。宿舍里很安靜,只有室友輕微的鼾聲和窗外遙遠的海浪低鳴。
她的目光,落在那支被透明管保護著的玫瑰上。深紅色的花瓣在燈光下呈現出絲絨般的質感,邊緣微微卷曲,帶著一種倔強的生命力,仿佛隨時會掙脫束縛,熱烈地綻放。它那么孤單,卻又那么醒目,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心形石子。
蘇琳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鄭重,伸出手指,輕輕抽出了那個同樣樸素干凈的白色信封。信封沒有封口。她的指尖甚至能感覺到里面紙張的厚度和邊緣的棱角。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地敲打著寂靜的夜。她慢慢抽出里面的信紙。
是兩張普通的A4打印紙,上面是劉星宇熟悉的字跡。不是打印體,是他一筆一劃寫下的。字跡算不上多么漂亮,甚至有些地方因為用力過猛而顯得生硬笨拙,帶著理工科男生特有的那種橫平豎直的認真感。沒有抬頭,沒有落款,沒有“親愛的蘇琳”,也沒有“此致敬禮”。
映入眼簾的第一行,就讓蘇琳的呼吸微微一滯。
【與你一起虛度無聊的時光】
我坐在創業大廈307的窗邊,
窗外是琴島冬天灰蒙蒙的海。
手里攥著剛算完賬的單子,
上面那個數字很大,
大得有點不真實。
但那一刻,
我腦子里想的,不是錢。
我想的是上學期,某個下午。
那天,系統又崩了。
火車票代購頁面一片空白,
電話被打爆。
我們四個癱在椅子上,
像四只被抽干了氣的河豚。
沒人說話。
空氣里只剩下電腦風扇徒勞的嗡鳴,
還有外面走廊里保潔阿姨推著拖把走過的聲音,
吱呀——吱呀——
時間好像被粘稠的糖漿裹住了,走不動。
你坐在我對面,也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發呆。
陽光透過臟兮兮的玻璃,
斜斜地打在你側臉上,
把你睫毛的影子拉得好長,
在你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
你手里無意識地轉著一支筆,
筆帽掉了都沒發現。
就那么轉啊轉啊。
后來,你大概覺得太無聊了。
你忽然轉過頭,看向我,
沒頭沒腦地說:“劉星宇,你看窗外那棵樹。”
我順著你指的方向看過去。
那是棵光禿禿的樹,
枝椏扭曲著伸向灰白的天空,
上面掛著幾片枯黃的葉子,在風里瑟瑟發抖。
你說:“像不像一個張牙舞爪、又餓得發抖的妖怪?”
我愣了一下,然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也笑了。
那笑聲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結了冰的湖面上,
卻一下子打破了307里那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沮喪。
小雅和大壯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笑起來。
雖然我們很快又愁眉苦臉地去研究服務器了。
但那個下午,
那段被系統崩潰“浪費”掉的、
無所事事的空白時間,
因為你的那句“妖怪樹”,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它不再只是焦慮和等待的煎熬,
它有了一個畫面,一個你給我的畫面。
后來我才知道,
那首詩里寫的——“把茶杯留在桌子上,離開,浪費它們好看的陰影”。
還有——“直到所有被虛度的事物,在我們身后,長出薄薄的翅膀”。
蘇琳,你知道嗎?
在創業大廈熬過的那些通宵,
那些對著代碼抓狂、對著賬單焦慮、對著印刷廠老板軟硬兼施的時刻,
其實都像那個下午。
很累,很狼狽,充滿了未知的壓力和麻煩。
但因為你在。
因為你在對面轉筆發呆,
因為你會指著窗外的枯樹說它像餓瘋了的妖怪,
因為你會在所有人都累得說不出話時,
默默把泡好的咖啡推到我手邊……
這些“無聊”的、甚至“虛度”的碎片,就都被賦予了意義。
它們不再是單純的煎熬,它們變成了背景板,襯托著你的存在。
你說過,你覺得創業是冒險,是挑戰。
但對我來說,創業路上最珍貴的,
不是最后賬面上的數字(雖然它確實很重要)。
而是和你一起“虛度”的那些時光。
那些沒有進展的等待,
那些累到放空的沉默,
那些因為一個無聊玩笑突然爆發的、毫無形象的笑聲……
因為這些時刻里,有最真實的你,和最真實的我。
它們像空氣,無聲無息,卻讓我每一次呼吸,都覺得踏實。
所以,那朵玫瑰。
只有一朵。
因為我貪心。
我想用接下來的每一年,
每一朵慢慢增加的玫瑰,
去兌換和你一起虛度的、更多的無聊時光。
想看著我們身后那些被“浪費”的歲月,
真的長出薄薄的翅膀。
想一直這樣,和你并肩坐在創業大廈307的窗邊,
或者未來任何一個地方的窗邊,
看無數個春夏秋冬,指著窗外那些奇奇怪怪的風景,
說一些只有我們才懂的無聊笑話。
我的野心很小。
不過是想,
和你一起,虛度此生。
信紙上的字跡在蘇琳眼前漸漸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喉嚨里涌上的那股酸澀的熱流。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信紙上那些因為用力而微微凹陷下去的筆畫痕跡,仿佛能觸摸到那個笨拙又執拗的少年,在深夜的燈光下,一筆一劃認真書寫時的溫度與心跳。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空洞的承諾。他用最樸實的語言,描摹著他們共同經歷過的、最瑣碎也最真實的片段。那個系統崩潰的下午,那棵被她形容成“餓瘋妖怪”的枯樹,那些累到極致時無言的沉默,那些她遞過去的咖啡……原來都被他這樣珍重地收藏在記憶的角落里,視若珍寶。他把那些創業路上必然的狼狽、焦慮、疲憊不堪的“虛度”時光,都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暈,只因為她在場。
“和你一起虛度無聊的時光”……這句詩被他笨拙地摘抄下來,卻無比精準地擊中了她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他看透了她的疲憊,她的堅持,她偶爾的放空和無聊,然后用這樣一種方式告訴她:這一切,都因為有你在,才有了意義。他的野心很小,不過是想和她一起“虛度此生”。
淚水終于還是沖破了堤防,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信紙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蘇琳慌忙用手指去擦,卻越擦越濕。她索性不再管,任由淚水無聲地流淌。
窗外的風聲似乎更緊了,拍打著窗欞,發出嗚嗚的輕響,像是遙遠海港傳來的低沉號角。宿舍里暖氣很足,她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帶著咸腥氣息的涼意從心底升起,又迅速被信紙上傳遞過來的滾燙溫度覆蓋。她抬起頭,淚眼朦朧中,望向書桌角落那支靜靜佇立在透明管中的深紅玫瑰。它不再孤單。它被賦予了時間的重量和承諾的溫度。
蘇琳小心翼翼地折好那兩張被淚水打濕了邊緣的信紙,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她沒有把它放回信封,而是珍重地夾進了自己最常翻看的那本硬殼筆記本里。然后,她伸出手,輕輕拿起了那支玫瑰。
透明的塑料管被取下。深紅色的花瓣在臺燈光下完全舒展開來,絲絨般的質感,邊緣帶著一點倔強的卷曲,散發出極其清淡、卻異常清晰的香氣。這香氣混合著信紙上未干的淚痕氣息,還有窗外凜冽的海風味道,奇異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一種全新的、令人心尖發顫的氣息。
她將它湊近鼻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清淡的玫瑰香氣,仿佛帶著某種魔力,穿透了鼻腔,直抵心扉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在那里溫柔地、堅定地扎根下來。
宿舍里一片寂靜,只有室友均勻的呼吸聲。臺燈的光暈像一個溫暖的繭,將她包裹其中。蘇琳沒有開電腦,也沒有去碰那部嶄新的、功能強大的智能手機。她只是靜靜地坐在燈下,手里握著那支玫瑰,目光投向窗外濃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海風在黑暗中呼嘯,那是屬于琴島冬夜的聲音,粗糲、冰冷、帶著無邊無際的力量。但此刻,蘇琳心底卻異常平靜,甚至涌動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流。那堆象征著財富的現金,那部提升效率的手機,那盒沉甸甸的海鮮禮包,它們很重要,是過去幾個月汗水與智慧的結晶。但此刻,它們都退居為模糊的背景板。
唯有手中這支玫瑰,和心底那封笨拙卻滾燙的情書,清晰無比,重若千鈞。
它們不是結束。它們是剛剛被鄭重寫下的序章。是關于未來,關于并肩,關于“虛度”漫長歲月的邀請函。
窗外的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刮著,卷動著枯枝,拍打著窗戶。但在蘇琳聽來,那風聲,似乎也變得不再那么寒冷和咄咄逼人。它更像是一首來自遙遠未來的、充滿未知卻令人心潮澎湃的序曲前奏,在這寂靜的深夜里,溫柔地叩響了她新世界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