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銀行賬戶里有10多萬現金,但是劉星宇還是想要挑戰自己,他、大壯、蘇琳、小雅、四個QT大學的新生,計劃每人用1000塊錢從祖國的最東邊琴島出發,爬泰山,賞洛陽石窟,看西安的大雁塔。
琴島火車站的空氣,永遠浸染著海風的咸澀和人群蒸騰的汗味。巨大的電子屏閃爍著冰冷的光,紅字跳動著K876次開往泰山的發車時刻。劉星宇捏著那張薄薄的硬紙板車票,硬座,無座車廂,像捏著一塊滾燙的烙鐵。他用力把它塞進牛仔褲的后袋,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口袋里那張沉甸甸的銀行卡散發出的無形引力——那里面安靜地躺著十多萬,足夠買下這趟旅程所有可能的舒適。但此刻,他身邊只有一卷皺巴巴的零錢,是他、大壯、蘇琳、小雅四個人,每人一千塊“啟動資金”里屬于他的那份。
“星宇!這兒!”大壯洪亮的嗓門穿透嘈雜,他龐大的身軀在人群中像艘破冰船,分開人流擠了過來,手里還捏著半個油汪汪的煎餅果子,醬料蹭在背包帶子上也渾然不覺。他身后,蘇琳和小雅的身影也清晰起來。蘇琳背著個洗得發白的帆布雙肩包,手里拎著個鼓鼓囊囊的超市塑料袋,里面塞滿了面包、火腿腸和幾瓶最便宜的礦泉水。她微微喘著氣,額角有細密的汗珠,眼神卻清亮亮的,帶著點初涉遠方的興奮。小雅則顯得輕松些,戴著一頂棒球帽,馬尾辮從后面俏皮地鉆出來,好奇地東張西望。
“都齊了?”劉星宇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點對硬座車廂本能的抗拒,揚起一個刻意的、充滿挑戰意味的笑容,“咱們的‘千元極限西游記’,正式發車!”
綠皮火車像一條疲憊不堪的老黃牛,吭哧吭哧地喘息著,載著他們奔向夜色深處。硬座車廂里,人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渾濁的空氣是各種氣味的大雜燴:劣質香煙的余燼、汗腺過度分泌的酸餿、廉價泡面濃烈的調料包味道,還有不知哪個角落飄來的腳丫子味兒,混合著列車廁所飄來的消毒水氣息,頑固地鉆入鼻腔。燈光昏黃黯淡,照著一張張在漫長旅途中被疲憊和麻木雕刻的臉。
劉星宇感覺自己像被塞進了一個正在發酵的面團里。他的位置靠過道,每一次售貨小車蠻橫地通過,每一次旅客起身去接水或上廁所,他都得痛苦地扭曲身體讓路。腿腳早已麻木僵硬,脖子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別扭的姿勢而酸痛無比。他偷偷摸了下口袋里的銀行卡,那光滑的觸感帶來一瞬間虛幻的舒適感,但立刻被鄰座大叔一個驚天動地的呼嚕聲砸得粉碎。他瞥向斜對面的蘇琳,她側身蜷縮在靠窗的座位上,頭抵著冰冷的車窗玻璃,閉著眼,眉頭微微蹙著,顯然也沒睡著,只是強迫自己休息。那袋沉重的食物被她小心地護在懷里。一種混合著心疼和自討苦吃的復雜情緒涌上來,他咬咬牙,把頭轉向窗外飛速掠過的、模糊不清的黑暗。一千塊,每一步都得算著花。
泰山腳下,泰安小城在晨曦中醒來?;疖囌竞喡贸跸胂?,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屬于山區的、清冽的塵土味。四個人在站前小攤上,用最謹慎的態度,點了幾碗飄著零星蔥花和幾片薄肉的白水煮面,小心翼翼地分配著碗里的內容。面條寡淡,湯也清可見底,但熱乎勁兒下肚,總算驅散了火車上積攢的寒意和僵硬。大壯呼嚕嚕喝掉最后一口面湯,抹了把嘴,豪氣干云地一揮手:“泰山,俺老孫來也!”
真正的考驗始于紅門。沉重的背包帶子深深勒進肩膀,汗水很快浸透了劉星宇單薄的T恤,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臺階無窮無盡,像一條望不到頭的天梯,粗暴地向上延伸,插入濃密的綠蔭深處。起初的興奮和豪言壯語,在體力急速消耗和單調重復的攀爬中迅速蒸發。十八盤猙獰地橫亙在前方,那陡峭的坡度,近乎垂直的臺階,僅僅是仰頭望去,就足以讓小腿肚子隱隱發顫。石階被無數朝圣者的鞋底打磨得光滑異常,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大壯呼哧帶喘,汗如雨下,每一步都沉重得像在拖拽巨石。小雅早就沒了初時的雀躍,小臉煞白,全靠一股不服輸的勁兒撐著,偶爾停下來扶著膝蓋喘息,眼神里是強弩之末的倔強。蘇琳一直走在劉星宇側前方一點的位置,她的喘息也急促,后背的汗水浸濕了一大片,腳步卻異常穩定,帶著一種沉默的韌性。她不時停下來,擰開自己那瓶水,默默地遞給身邊需要的人,動作自然得仿佛理所當然。劉星宇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追隨著她馬尾辮擺動的節奏,那點微弱的支撐感,成了他麻木雙腿之外唯一的慰藉。
南天門,終于到了。巨大的石坊在暮色四合中矗立,宛如通往天界的門戶。山風驟然變得猛烈而冰冷,帶著穿透骨髓的涼意,呼嘯著掠過裸露的皮膚。站在石坊下回望,來時蜿蜒漫長的山路已經模糊在深沉的暮靄里,只有遠處山下泰安城的點點燈火,渺小得如同散落的星子。一股強烈的眩暈毫無預兆地攫住了劉星宇。腳下不再是堅實的石階,仿佛瞬間變成了懸空的萬丈深淵。那深不見底的山谷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散發著致命的吸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血液似乎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退潮般消失,留下冰冷的空虛感和四肢百骸的綿軟。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剛剛被山風吹得微涼的脊背。
他猛地伸手,死死抓住旁邊冰冷的石欄桿,指關節用力到發白,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仿佛隨時會被那無形的深淵吸走。視野邊緣開始發黑,呼吸變得困難而短促。
“劉星宇?”一個帶著清晰關切的聲音穿透了他耳中的嗡鳴。是蘇琳。她立刻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迅速折返回來,站到了他的外側,用自己的身體隔開了他與那令人心悸的陡峭邊緣。
“我…有點…”劉星宇的聲音干澀發緊,帶著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虛弱,試圖解釋,卻找不到合適的詞。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喉嚨。
“別往下看,”蘇琳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穩定,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看前面,看石階,只看你下一步要踩的地方?!彼⑽壬?,向他伸出了手。
那只手,在黃昏山巔的冷冽空氣里,干凈,修長,指關節因為負重和寒冷顯得有些發紅。劉星宇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只手上,腦子里一片混亂的轟鳴。自尊心在尖叫著拒絕示弱,但身體深處席卷而來的失重感和對腳下深淵無法抑制的恐懼,徹底壓倒了那點可憐的堅持。
就在他意識模糊、身體搖搖欲墜的瞬間,那只手堅定地向前探了一下,主動地、穩穩地握住了他汗濕冰冷、還在微微顫抖的手。
“抓緊我?!彼f。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錨,猛地扎進他翻涌混亂的意識深處。
掌心相貼的剎那,一股奇異的暖流順著接觸點瞬間蔓延開來,驅散了指尖的冰冷,也奇異地稍稍撫平了心臟狂亂的悸動。她的手指并不算特別有力,但那份穩定和不容置疑的支撐感卻異常真實。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用盡全力回握住了那只手,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所有的重量,所有的惶恐,都寄托在這只手的牽引上。
就這樣,在泰山南天門令人膽寒的高處,在獵獵山風中,在夕陽最后一點余暉的注視下,劉星宇被蘇琳牽引著,一步,一步,機械地向上挪動。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腳下那塊方寸之地的石階,集中在那只傳遞著力量和溫度的手上。耳邊呼嘯的風聲,周圍游客模糊的交談,甚至大壯和小雅在前方的呼喊,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世界被壓縮得只剩下那條狹窄的、向上的路,和掌心那份滾燙的、令人心安的連接。那感覺,復雜得難以言喻——是絕境中的依賴,是狼狽不堪下的隱秘悸動,也是某種堅冰碎裂的細微聲響。
南天門平臺上,夜的氣息濃重得化不開。寒風像無數把冰冷的小刀,無孔不入地切割著暴露在外的皮膚。白天人聲鼎沸的觀景平臺,此刻只剩下山風的呼嘯和稀稀拉拉幾頂帳篷透出的微弱燈光。寒冷迅速抽走了身體里最后一點熱氣,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作響。
“老板,租帳篷!最便宜的!”大壯的聲音在冷風中打著顫,努力拔高嗓門跟一個裹著厚厚軍大衣、縮在小推車后面的攤主交涉。
攤主眼皮都沒抬,懶洋洋地伸出兩根手指:“小號的,一頂八十,押金一百?!?
“八十?搶錢啊!”小雅驚呼,裹緊了身上的薄外套,冷得直跺腳,“我們五個人呢!”
“愛要不要,山頂就這價?!睌傊饕桓背远怂麄兊谋砬?。
一番幾乎凍僵了舌頭的討價還價,最終以一百五十塊押金租下兩頂最小號的雙人帳篷成交。攤主收錢時那副“就知道你們會就范”的表情,讓劉星宇心里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他下意識地又想去摸那張銀行卡,指尖在冰涼的褲袋邊緣停住,最終攥成了拳。
帳篷小得可憐,所謂的“雙人”,大概只夠兩個瘦子緊緊貼在一起勉強躺下。五個年輕人面面相覷。
“女生進去!”大壯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聲音被凍得有點發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擔當,“我們仨老爺們兒,在外頭湊合湊合,擠擠還暖和!”
劉星宇和另一個男生立刻點頭。蘇琳和小雅還想說什么,被大壯不容分說地推進了其中一頂帳篷。拉鏈拉上,隔絕了外面一點微光,也隔絕了大部分刺骨的寒風。
帳篷外,真正的考驗才開始。平臺是冰冷的石板地,寒氣像活物一樣順著褲管、衣領瘋狂地往里鉆。風毫無遮擋,嗚嗚地嘶吼著掠過,帶走身體表面最后一絲暖意。三個男生背靠著背,緊緊擠在一起,試圖用彼此的體溫對抗這山巔的嚴寒。劉星宇蜷縮著,把背包抱在懷里,膝蓋抵著胸口,盡量縮小暴露在冷風中的面積。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汽,感覺肺里吸進去的都是冰渣子。腳趾頭早就凍得失去了知覺,像兩塊硬邦邦的石頭。他聽著帳篷里傳來蘇琳和小雅壓低的交談聲,還有她們在狹小空間里挪動身體時帳篷布料的摩擦聲,那點微弱的人間動靜,反而更襯出帳篷外酷寒的嚴酷和死寂。時間仿佛被凍住了,每一秒都長得像一個世紀。意識在寒冷和極度的疲憊中漸漸模糊、飄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小時,也許只有幾分鐘,一陣異樣的、持續的嘈雜聲猛地刺破了劉星宇昏沉的意識邊緣。不是風吼,也不是夢囈,是許多人走動、說話、收拾東西的聲響,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
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眼前的景象瞬間讓他殘余的睡意煙消云散,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山風更迅猛地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凌晨四點的微光中,原本散布在平臺上的幾十頂帳篷,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消失!人們動作麻利地卷起帳篷,收起地釘,背起背包,匯成一股股沉默而急促的人流,像受到某種無聲的召喚,目標明確地朝著平臺上方——那通往更高處的、更加陡峭的臺階涌去!
“喂!醒醒!快醒醒!”劉星宇猛地推搡身邊還在哆嗦的大壯和另一個男生,聲音因為驚恐和寒冷而劈叉變調,“帳篷!帳篷都走了!”
大壯一個激靈坐直,惺忪的睡眼瞬間瞪得溜圓,看清周圍景象后,爆出一句粗口:“我靠!什么情況?!”
與此同時,蘇琳和小雅也猛地拉開了帳篷拉鏈鉆了出來,臉上寫滿了驚愕和茫然。小雅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們…他們要去哪兒???”
一個裹得嚴嚴實實、正背著巨大背包匆匆路過的中年大叔聽到動靜,停下腳步,詫異地看了他們一眼,語氣急促:“看日出?。∵€愣著干啥?趕緊收東西往上爬!再磨蹭就趕不上玉皇頂的好位置了!南天門根本看不到日頭蹦出來!”
玉皇頂?!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在他們凍僵的腦子里轟然炸響!原來他們拼盡全力爬到的南天門,根本不是日出的觀景點!真正的終點,還在那遙不可及的更高處!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所有人。大壯嗷一嗓子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拆帳篷地釘,動作因為寒冷和焦急而笨拙無比。另一個男生也撲向另一頂帳篷。蘇琳和小雅臉色煞白,慌亂地收拾著散落在外的食物和水瓶。劉星宇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咚咚咚的聲音震得耳膜發疼,剛才被凍僵的血液此刻仿佛被點燃,在血管里奔涌沖撞。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跑!快跑!
“快!快!快!”大壯一邊粗暴地卷著帳篷,一邊嘶吼,聲音都變了調。
沒有時間仔細折疊,沒有時間檢查物品。兩頂帳篷被胡亂卷成一團,塞進背包。水瓶、食物,能抓在手里的就抓著,來不及的就先不管了。五個年輕人像五只被猛獸追趕的小鹿,跌跌撞撞地匯入了那條向上奔涌的人流長河。
山路漆黑如墨,只有頭燈和手電筒的光柱在濃重的黑暗中劃出一道道凌亂晃動的軌跡,交織成一片光怪陸離的景象。腳下的石階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更加陡峭濕滑,殘留的夜露和寒氣讓每一步都充滿危險。肺葉像破舊的風箱,每一次擴張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冰冷刺骨的空氣吸入喉嚨,如同吞咽著細小的冰刃。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似乎下一秒就要破膛而出。
劉星宇感覺自己快要燃燒起來了,汗水浸透了里層的衣服,又被外層的寒意凍得冰涼,粘膩地貼在身上。雙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每一次抬腿都耗盡全身力氣。意識在極度疲憊和缺氧的邊緣掙扎,視野陣陣發黑,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轟鳴。
“別停!蘇琳!小雅!跟上!”大壯在前面嘶吼,聲音斷斷續續,他自己也搖搖欲墜。
混亂中,劉星宇的手再次被一只冰冷而汗濕的手抓住。是蘇琳!她的喘息同樣急促得可怕,身體在黑暗中微微顫抖,但那只手傳遞過來的力量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堅持。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牽引,更像是兩個瀕臨崩潰的靈魂在深淵邊緣互相拉扯著、支撐著向上攀爬。沒有言語,只有急促的喘息交織在一起,在黑暗的山路上回蕩,成為彼此唯一能抓住的錨點。每一次力竭,每一次想要放棄的念頭升起,那只緊握的手傳來的力量就將他從虛脫的邊緣拽回一步。
黑暗無邊無際,仿佛永無盡頭。就在劉星宇感覺最后一絲力氣即將耗盡,肺部灼痛得快要炸開,意識即將沉入無邊黑暗的瞬間——
前方,毫無預兆地,出現了一片開闊的、人頭攢動的平臺!
玉皇頂!
他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上最后幾級臺階,擠進了早已水泄不通的人群。時間仿佛被精準地掐算過。東方,那片浩瀚翻騰的云海盡頭,厚重的、鉛灰色的云層正悄然發生著變化。
一抹極其微弱、極其纖細的淡金色,如同最羞澀的筆觸,小心翼翼地暈染在天地相接的混沌邊緣。那金色如此微弱,卻又如此頑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即將噴薄而出的力量感,瞬間刺穿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要…要出來了!”小雅帶著哭腔的驚呼被淹沒在人群驟然爆發的巨大期待聲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時間被無限拉長,又被無限壓縮。
突然!
一點熾烈到無法形容的猩紅,猛地從那淡金色的縫隙里跳躍而出!像一顆燒紅的彈丸,帶著灼燒一切的威勢,瞬間點燃了沉寂的天幕!緊接著,是更多、更濃烈的赤金!那光芒不再是羞澀的暈染,而是奔涌的熔巖,是爆裂的火焰,以一種摧枯拉朽、不可阻擋的姿態,將覆蓋天穹的灰暗幕布狠狠撕裂!
萬道金光!是的,萬道!如同無數支飽蘸了最純粹生命力的金箭,從云海的裂口處轟然迸射!穿透稀薄的、殘余的夜氣,將目之所及的一切——翻涌的云濤、嶙峋的山脊、古老的石欄、每一張仰望的臉龐——都潑灑上一層流動的、跳躍的、無比輝煌的金色!
光芒萬丈!
世界在瞬間被點燃,被重塑。那光,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原始的生命力,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溫暖、浩大、磅礴,瞬間驅散了所有盤踞在身體和靈魂深處的寒冷、疲憊、恐懼和狼狽。它霸道地占據了整個視野,也蠻橫地填滿了整個胸腔。
劉星宇被這天地間最壯闊的景象徹底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徹骨的寒冷消失了,徹夜的疲憊消失了,南天門臺階上的恐懼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窒息的震撼。血液在金光里奔流,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仿佛要掙脫束縛,與那初升的太陽一同躍動。他下意識地轉過頭。
光芒同樣慷慨地潑灑在蘇琳的臉上、身上。她的頭發被染成了純粹的金色,細小的絨毛在光線下清晰可見。汗水和不知是淚水還是露水的痕跡,在她白皙的皮膚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映照著噴薄的朝陽,清澈的眸子里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熾熱的金色火焰。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生動,如此…驚心動魄。仿佛她本身就是這日出的一部分,是這新生光芒的化身。
就在這時,蘇琳也恰好轉過頭。他們的目光在漫天璀璨的金輝中猝然相遇。
沒有言語。無需言語。
山巔的風還在呼嘯,卻再也帶不走一絲溫度。腳下是沉睡億萬年的雄渾山岳,眼前是亙古不息、此刻卻仿佛只為他們噴薄而出的生命之光。身邊是共同經歷了黑夜寒冷和黎明狂奔的伙伴。還有她,那雙映著金色火焰、此刻也映著他身影的眼睛。
一種從未有過的、滾燙而洶涌的情緒,如同那破開云海的朝陽,毫無預兆地、猛烈地沖垮了劉星宇心中所有的堤壩,瞬間淹沒了他。那絕不僅僅是對日出的震撼。那是歷經艱辛后終見光明的狂喜,是體力透支后靈魂被瞬間充盈的顫栗,是劫后余生的慶幸,是青春熱血在極致挑戰后被點燃的沸騰,更是…在這一切輝煌背景之下,因身邊這個人而無限放大的、難以言喻的心動和篤定。
他口袋里的銀行卡安靜地躺著,冰涼堅硬。十多萬的數字,在此刻這燃燒的天穹、這沸騰的心跳、這身邊人眼中映照的萬丈金光面前,顯得那么蒼白,那么…微不足道。
有些風景,注定無法用金錢購買。它只屬于那些愿意用雙腳丈量艱險,在寒冷黑暗中咬牙堅持,在力竭時互相攙扶,最終在巔峰之上,用滾燙的心跳去迎接第一縷陽光的人。
泰山之巔的風,裹挾著云海初生的凜冽氣息,掠過玉皇頂每一寸被朝霞染紅的古老巖石。劉星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里充滿了冰晶、陽光和塵埃的味道。他轉過頭,不再看那光芒萬丈卻注定無法握住的太陽,目光重新落回蘇琳被金輝勾勒的側臉。
“走,”他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沙啞和一種嶄新的堅定,“洛陽的石頭,西安的雁塔,還在等著呢?!?
一千塊的旅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