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的木板床硌得人骨頭疼，劉黑娃翻了個身，月光從油氈的破洞漏進來，在墻面上投下塊菱形的光斑。他摸出枕頭下的信紙，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這是他省吃儉用買的二手諾基亞，用來接活計電話的——一筆一劃地寫：“李老師，今天澆筑樓板，從早上五點忙到現(xiàn)在，混凝土振搗棒震得手發(fā)麻，虎口裂了道口子，貼了塊膠布還在滲血……”

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墨水滴出個小小的黑點。他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天，李老師的擁抱帶著硫磺皂的清冽，二十歲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過來，像道暖流，至今還在血管里淌。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趕緊搖搖頭，把信紙往旁邊挪了挪，怕汗?jié)n弄臟了紙面。

給李老師寫信是從他當上小工的第三個月開始的。那天在工地撿到張皺巴巴的信紙，是技術員寫廢的，背面還能寫字。他蹲在鋼筋堆旁，突然想告訴她，自己看懂了第一張復雜的節(jié)點圖，王師傅夸他有悟性。

“老師，鋼筋的錨固長度真的很重要，就像寫作業(yè)不能漏題……”他不知道該怎么結尾，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寄出去時心里七上八下，怕她覺得幼稚。

沒想到一周后收到了回信。李老師的字娟秀工整，說“看到你能吃苦，老師很高興”，還在信里夾了片曬干的槐樹葉，說“學校的槐樹又開花了”。劉黑娃把樹葉夾在《建筑識圖入門》里，現(xiàn)在那頁紙已經(jīng)泛黃，樹葉的脈絡卻依舊清晰，像她沒說出口的牽掛。

從此寫信成了他最盼的事。工地上的活再累，只要摸到信紙，渾身的乏勁就去了一半。他寫凌晨三點的打樁聲，像“幾百只青蛙在叫”；寫暴雨沖垮了臨時工棚，“我們抱著被子往高處跑，像逃荒”；寫自己攢夠了錢，給家里買了臺電風扇，“母親說比搖蒲扇省勁多了”。

每次落筆前，他都會把信紙在工裝褲上蹭蹭，怕手上的水泥漬弄臟了。可信紙遞出去時，邊角還是難免沾著灰——那是工地上的印記，洗不掉，也藏不住。

有次在信里寫趙曉軍開著小轎車回工地炫耀，車后備箱里裝著最新款的電腦。“他說現(xiàn)在編程能掙大錢，可我覺得，蓋樓也挺好，至少樓塌不了。”寫完又覺得不妥，用涂改液涂掉了，改成“王師傅說我進步快，下個月能漲工錢”。

他不想讓李老師覺得自己還在惦記那些遙不可及的東西，更不想讓她知道，每次路過電腦城，他還是會忍不住多瞅兩眼——不是惦記電腦，是想起她辦公室那臺缺了個“W”鍵的舊電腦，不知道有沒有人幫她修好。

收信的日子像過節(jié)。工地的傳達室老頭總喊：“黑娃，你的信，又是那個老師寄的？”他紅著臉跑過去，信紙上還帶著郵局的郵戳，有時是鎮(zhèn)上的，有時是縣城的——李老師又被調去了更遠的學校，聽說那里缺老師。

她的信里總夾著些小東西：一顆水果糖，皺巴巴的，是學生分的；一張課程表，背面寫著“注意安全”；甚至有次寄來片創(chuàng)可貼，說“聽王師傅說你手被鋼筋劃破了”。劉黑娃把這些東西都收在鐵盒子里，藏在床板下，像藏著個不能說的秘密。

夏天澆筑大體積混凝土，需要連續(xù)作業(yè)四十小時。劉黑娃輪班休息時，躺在水泥地上就睡著了，夢見自己坐在教室里，李老師在講臺上念他的作文，說“這篇寫得有進步”。驚醒時嘴角還帶著笑，手里卻攥著根振搗棒的電纜線，手心的汗把線皮都浸濕了。

那天晚上他寫了很長的信，說自己站在剛澆筑的樓頂上，看見遠處的燈火像星星，“比工棚的煤油燈亮多了”。他沒說的是，站在高處時，總會想起她，想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個星星下面，有沒有按時吃飯，有沒有再熬夜備課。

這些心思像鋼筋里的銹，悄悄在心里蔓延，卻從不敢寫在紙上。他知道自己是個工地小工，手掌粗糙，衣服沾滿油污，而她是教書育人的老師，穿著干凈的襯衫，身上總有淡淡的香味。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距離，還有看不見的鴻溝。

年底結算工資，他揣著錢去縣城買了支鋼筆，英雄牌的，花了十五塊。回到工棚，在新信紙上寫下：“老師，我買了支新鋼筆，寫起來比圓珠筆順手……”筆尖流暢地劃過紙面，他突然想寫“我很想你”，可墨水在筆尖凝住了，終究沒能落下去。

大年初二去拜年，李老師留他吃飯。她的宿舍很小，墻上貼著學生的獎狀，書桌上擺著那臺舊電腦，“W”鍵還是沒補上，用塊橡皮頂著。吃飯時，她給他夾了塊排骨：“多吃點，看你瘦的。”

劉黑娃低著頭啃排骨，骨頭渣卡在牙縫里。他想說“老師你別總吃咸菜”，想說“你的電腦我能修”，想說“我每次寫信都想告訴你很多事”，可話到嘴邊，只變成了“謝謝老師”。

臨走時，李老師把一摞作業(yè)本塞進他懷里：“幫我?guī)Ыo鎮(zhèn)上的郵遞員，寄給出版社的。”作業(yè)本上的字跡密密麻麻，是她熬夜批改的。劉黑娃抱著作業(yè)本，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觸電似的縮了回來，兩人都紅了臉。

回工地的路上，雪花飄了起來。他把作業(yè)本抱在懷里，怕淋濕了，就像珍惜那些帶著汗?jié)n的信紙。雪落在他的安全帽上，簌簌地響，像在替他說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工地上的塔吊又開始轉動，新的一年，新的項目。劉黑娃站在地基槽里，看著遠處的雪，從口袋里掏出那支英雄鋼筆，在凍得發(fā)硬的土地上寫下李老師的名字。筆尖劃破凍土，留下道淺淺的痕跡，很快被風吹來的雪蓋住了。

他知道，有些話可能永遠說不出口，有些念想只能藏在信里，藏在工棚的月光下，藏在每次想起那個擁抱時加速的心跳里。但這就夠了——至少他還能寫信，還能在信紙上訴說辛苦，表達努力，還能在心里，悄悄為她留出塊干凈的地方。

至于未來會怎樣，他不知道，也不去想。就像蓋樓，打好地基，一步步往上蓋就好，至于能不能蓋成高樓，交給時間就好。而李老師，就是他心里那道最穩(wěn)的承重墻，支撐著他在辛苦的日子里，也能挺直腰桿，一步步往前走。

夕陽西下，劉黑娃收起鋼筆，拿起鐵鍬。遠處的塔吊在暮色中轉動，像個沉默的巨人。他深吸一口氣，走向正在澆筑的混凝土——那里有他的汗水，他的努力，還有那些藏在心底，從未說出口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