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洛陽城的輪廓在薄霧中漸漸清晰。春暖拂過十道平街，帶走了許冬日的氣息，生機如春筍般破土而出。

白露閣內，昨夜一場春雨浸潤了庭院。新發的嫩葉掛著晶瑩的露珠，在晨光中泛著翡翠般的光澤。而這四方閣內卻是一片狼藉，書籍仕女圖雜亂一地，黑白棋子也混入那酒碗中。

年輕的燕朝皇帝正仰臥在回廊的檀木地板上，素白的中衣大敞，露出如玉的胸膛。

宿醉的紅暈尚未褪去，眼下的烏青卻已昭示著又一個縱情聲色的夜晚。

赤裸的美人猶在酣睡，滿室都在喧囂著昨夜的荒淫。

時值樂安四年，新君上位不過四載。承先帝根基，如今大燕朝四海升平，國庫充盈，是一個強盛帝國的樣子。

可邊疆戰火蠢蠢欲動，似要拉開大戰前的序幕。朝堂之上主張保守與挑戰兩派對立，紛爭不斷，難判高下。

然而所有的爭論，都在那個飄雪的冬月戛然而止，

年輕氣盛的帝王拔劍北上，立要遠征遼東，殺扶余！

可換來的卻是邊關一場慘敗。曾經意氣風發的驕傲天子，第一次嘗到了挫敗的滋味。自此，皇帝那張年輕俊逸的臉上不再張揚。

宰相韋聞忠嘆口氣，頭戴白帛道：“希望陛下能夠有戒驕戒躁。”

這份收獲，用的是五十萬將士的血海換的。

白露閣外兩道腳步聲打破這露水下的清幽。

“都統，本不該去叨擾您，可昨夜陛下……哎，今兒還未天明宰相就來了，現還在懷仁殿等著呢。”大太監趙天路亦步亦趨地跟在蘇雁初身邊。

白露閣門前有兩位身穿金色甲胄的羽林禁軍正守在兩側，一見來的兩人，相視一眼后還是硬著頭皮伸出手阻攔。

左侍衛道：“陛下有令，任何人都不許進入白露閣。”

大太監趙天路那雙細窄的眼睛一瞇，眉頭微皺，道：“瞎眼東西，蘇都統也敢攔！”

蘇雁初看出了兩人的為難，軍人不受令，便是違抗軍規，要受罰的，更何況是皇帝下的命令。她強硬讓他們讓開，之后皇帝怪罪下來可能就掉腦袋了。

她掏出腰間魚符，道：“讓開。”

蘇雁初下的是軍令，這樣怪罪下來就由她承擔。

門被踢開，兩人走過羊腸石路，走過外庭院，踏上外廊。白露閣是皇帝登基第二年下令建造的。

進入外門就先入目全是奇花異木的庭院，其中一條蜿蜒的白玉石路通向唯一一外廊入口，外廊連接著內廊，走上內廊就看到白露閣內部模樣。

一四方圍屋呈現出一“回”字，如天窗的內庭院里修有一則池塘，養著皇帝最愛的紅金鯉魚。地鋪各色大理石，不同圖案卻相得益彰，雅致特別。

內廊環抱著庭院，屋的四面皆由胡桃木所制得格扇門，每扇門雕刻著不同的花卉，共一十六扇。

蘇雁初脫鞋上內廊，右拐進入閣內，就見四面木門全部大開，正對著她的兩面就可見兩具赤裸的白皙胴體。

在一旁的大太監也見到了，低誒一聲便低下腦袋。

蘇雁初環顧半圈，就看到傾斜倒在內廊上的皇帝，敞開著衣襟，她連忙上前，見到皇帝胸口還在起伏，放下心來。

趙天路小碎步過來，雙膝跪地，坐在小腿上，仰望著和蘇雁初對視一眼。

蘇雁初開口，道：“陛下，陛下醒醒。”

皇帝俊秀的眉皺了皺，似乎被這聲音吵的有些不耐。

趙天路上手輕搭在皇帝左肩，推了推，道：“陛下，宰相韋聞忠和驍騎元帥蘇雁初求見。”

皇帝聽到熟悉的名字，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翻過身，失去了門柱的依靠直直睡到了門檻上，兩個清醒的人皆是一呼。

而皇帝卻不以為然，腦袋垂在屋里，嘟囔著：“不見！”

“陛下。”趙天路連忙起身進屋扶起皇帝的腦袋，如蚊子叫般催眠著叫醒皇帝。

蘇雁初見他這幅模樣，氣不打一出來，背過身去，面向庭院，而對面屋內的赤裸女子醒了。

那女子以一種奇怪睡姿躺在美人榻上，悠然轉醒，朦朦朧朧見看到對面的人。

蘇雁初金冠束發，外著靛藍舞袍，內襯月白色中領，腳踩玄色長靴，背著手這么身姿玉立玉立的站在檐下，打遠一看還以為是位俊逸公子。

那女子混身赤裸，醒來后看到一陌生男子，不由得驚呼一聲。

這一聲黃鶯啼叫總算吵掉了皇帝最后一絲瞌睡。

“找死的東西！叫什么！”皇帝猛地坐起，上半身脫離開趙天路的懷里，隨手拿起地上的琉璃盞摔落內庭院。

貴物破碎的聲音和天子的罵聲讓白露閣內的其他歌女舞女都醒了。

春日早晨的日光白且凈，蘇雁初慢慢轉過身，逆光中只清晰出她的輪廓，但面容模糊不清，她的聲音如晨露般干凈清涼，道：“既然陛下醒了，微臣便去懷仁殿等候。”

蘇雁初大步離開。

趙天路跪坐在屋內，低下腦袋，小心注意著天子的情緒。

而季遠明卻是沉默地坐著，良久，這位年輕的帝王才站起身，敞開的中衣被他直接扯掉，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中，血絲布滿。

他環繞一圈白露閣，那些赤裸的女子都跪在原地，身體不住的顫抖。

他輕笑一聲，抬起手，指了一圈，最后鎖定在那尖叫的歌女身上，說：“剛才是你叫的？”

那歌女嚇得匍匐在地，頭發散落開，她道：“求陛下饒命！”

“呵。”季遠明冷笑一聲，赤著腳，慢慢走進那房內，站在那歌女前，說：“抬起頭來。”

歌女顫顫巍巍抬起頭，俊臉上全是嚇出的冷汗和眼淚，朱唇不住翕動著。

“模樣不錯，你留下，其余人……”季遠明回過頭，看著已經跟在門口的趙天路，說：“你處置了吧。”

“是。”

懷仁殿內，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立在殿側，雙目微閉，嘴角下拉，面色難看，此人正是當朝宰相韋聞忠。

他一旁還站著兩個抱著杌子和端茶的內官，不敢說話，不敢退下。

想來是趙天路吩咐的，而韋聞忠這人性子及倔，他就站著不坐，半口茶都不喝。天未明應是卯時，到現在得有一個半時辰了。

蘇雁初嘆口氣，跨步入殿，作揖道：“宰相大人。”

韋聞忠睜開眼，見是蘇雁初，面色從不虞到有些凝重。

“雁初啊。”韋聞忠道。

韋聞忠前些時日舊疾復發，每每上朝，面色青白如紙，氣色極差，退朝時步履虛浮，出宮門時須得家仆攙扶方能登車。夫人與長子幾番勸誡，甚至厲聲相逼，他才勉強告假休養，不過歇了兩日，今日竟又強撐病體，天未明便入宮覲見。

——想來，必是為了那樁要事。

蘇雁初接過內侍遞來的杌子，輕輕擱置在地，抬眸望向韋聞忠，緩聲道：“韋相，何苦與己身過不去？若根基受損，日后如何輔佐陛下，安定社稷？”

韋聞忠冷哼一聲，拂袖道：“老夫今日是來向陛下請罪的，如何坐得！”

蘇雁初眉梢微揚，道：“韋相何出此言？”

“若非老夫貪懶，未能及時勸諫陛下，何至于讓那招兵令頒行！”韋聞忠字字含怒道。

“此事……”蘇雁初本想說，即便他在場，恐怕也無法阻攔，說不定得和皇帝對嗆上。

前日朝堂之上，皇帝雷霆震怒，揚言即便傾盡國力，也要遠征遼東。

蘇雁初話到唇邊，終究化作一句：“韋相莫生氣。”

韋聞忠胸膛劇烈起伏，沉聲道：“去年五十萬大軍北征遼東，節節潰敗，將士埋骨他鄉！歸者不過三萬之數！寒冬新年，百姓門前懸的哪是紅燈籠？分明是安魂白幡！如今舉國傷痛未愈，陛下竟欲再舉兵戈！”

言至激憤處，他驟然抬手，一把摘下烏紗帽，高舉過頂，厲聲道：“此乃傷民心、損國運之舉！老夫身為宰相，若不能諫阻君王，還有何顏面面對燕朝子民？如何對得起先帝臨終之言！”

蘇雁初豈能不知，那日她也據理力爭過，可有何用？皇帝憤然離去，留下一片脫帽抵制的朝臣。

昨日不宣朝，大家本以為此時暫壓，等韋聞忠回來再做打算。誰知下午，那張招兵令便從洛陽廣發而出。今日起至四月初四，召集三十萬大軍，隨天子二次遠征遼東！

短短四月，這么個做法就是激民憤啊！

蘇雁初扶住他，將他高舉烏紗的手慢慢收下，道：“韋相，言重了。”就見他烏發中閃過幾絲華發，尤為突兀。

二人都低著頭，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