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荷宴
- 昨夜西風凋碧樹,望盡天涯路
- 非瞽易瞽
- 4432字
- 2025-07-15 00:06:25
宋府的車馬流水般駛離沈家別業(yè),帶來的溫情脈脈如同潮水退去,留在東廂小院里的,除了堆積如山的綾羅綢緞、名貴藥材,便是更加沉重、更加粘稠的壓抑與窺伺。宋老太爺那句“有宋家一日,便無人再敢欺辱于你”的承諾,如同一道無形的護身符,卻也成了懸在沈家眾人頭頂?shù)睦麆?,將那些潛藏的怨毒與恐懼,擠壓得更加扭曲猙獰。
主院佛堂,香煙繚繞,卻驅(qū)不散那股腐朽的死氣。王氏歪在鋪著厚厚錦褥的矮榻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捻著佛珠的手指微微顫抖。公堂之上,孫氏那血淋淋的指認,如同淬毒的刀子,將她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賢良表皮徹底剝下,露出內(nèi)里早已腐爛的膿瘡。她恨!恨沈清沅那小賤人為何不死在孤魂莊!恨孫氏那老貨臨陣反水!更恨宋家那老不死的橫插一腳!
“娘…”沈清瑤端著一碗?yún)?,小心翼翼地靠近,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討好與驚惶。她引以為傲的嫡女身份,在宋府權(quán)勢的碾壓下,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公堂上沈清沅那滿背的傷痕和冰冷的眼神,更是讓她夜夜噩夢。“您多少用點…”
“滾!”王氏猛地揮手,將參湯打翻在地!滾燙的湯汁濺濕了沈清瑤華麗的裙擺,燙得她驚叫一聲?!皼]用的東西!若非你當初在揚州沉不住氣,處處與她為難,何至于讓她攀上宋家這根高枝?!如今倒好!她成了宋老太爺?shù)男募馊?!我們母女倒成了全京城的笑柄!”王氏眼中怨毒如蛇,聲音嘶啞刻薄?
沈清瑤又驚又怕又委屈,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娘!女兒怎么知道那賤人如此邪性!她…她根本就不是原來的沈清沅!是妖孽!是蘇衡芷的鬼魂附身!不然怎么解釋她突然變得這么厲害?!”
“鬼魂?”王氏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她想起公堂上蕭瑾瑜那冰冷的警告,想起宋老太爺?shù)捏待堈?。如今再提“妖孽”,無異于自尋死路!“住口!還嫌不夠亂嗎?!宋家護著她!蕭瑾瑜也護著她!我們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江!”她喘著粗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當務之急,是保住你爹!保住沈家!絕不能讓揚州那案子…牽連到我們頭上!”
保住沈家?沈清瑤心頭一寒。娘的意思…是要棄車保帥?棄了二房,甚至…棄了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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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所居的西跨院,氣氛更是愁云慘淡,如同冰窖。
“完了…全完了…”二老爺沈修武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書房里焦躁地踱步,臉色灰敗。他肥胖的身軀因恐懼而微微顫抖,額頭上全是冷汗?!皳P州府衙的人已經(jīng)到了!正在清查鹽務舊賬!王婆子、老李頭那些殺才,在牢里能熬得住幾輪大刑?!他們要是把老子供出來…私挪鹽稅,倒賣倉鹽…哪一條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他越想越怕,腿一軟,癱坐在太師椅上。
二夫人李氏早已哭腫了眼睛,此刻更是六神無主:“老爺!這可怎么辦???!都是那掃把星!她要不鬧騰,那些陳年舊賬怎么會翻出來?!現(xiàn)在宋家死保著她,我們…我們拿什么跟她斗?!”
“斗?”沈修武臉上橫肉抽搐,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狠厲,“拿什么斗?!宋家!那是三朝元老!門生故吏遍天下!蕭瑾瑜!那是皇帝跟前最得用的刀!我們沈家在他們眼里,算個屁!”他猛地捶了一下桌子,“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
李氏驚恐地看著他:“老爺…”
“棄卒保車!”沈修武眼中兇光畢露,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嘶鳴,“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王氏那個毒婦頭上!就說…就說當年鹽務上的事,都是她指使!是她貪得無厭!是她為了給沈清瑤攢嫁妝!我們…我們只是被她脅迫!對!就是脅迫!還有柳姨娘那事…本來就是她干的!跟我們沒關系!”
李氏倒吸一口冷氣:“可…可她是大嫂…還有大哥…”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修武低吼,“死道友不死貧道!只有把王氏釘死,把她做過的所有惡事都掀出來,才能把鹽務上的事也混進去!讓她頂下所有的罪!我們…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他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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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房沈修德所居的南院,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
沈修德捻著山羊胡,慢悠悠地品著雨前龍井,眼神卻精光閃爍。二房的焦頭爛額,王氏的失勢,沈修文的惶恐…這一切,落在他眼中,非但不是危機,反而是天賜良機!
“老爺,”三夫人周氏湊近,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如今大嫂倒了,大哥心神不寧,二房更是自身難?!@沈家內(nèi)宅的大權(quán)…是不是該輪到咱們了?清沅那丫頭雖然攀上了宋家,但終究是個女子,又是個瘸子,還能管家不成?”
沈修德放下茶盞,眼中閃過一絲算計:“婦人之見!盯著內(nèi)宅那點針頭線腦做什么?”他手指蘸著茶水,在光亮的紫檀桌面上緩緩寫下兩個字:“鹽”、“權(quán)”。
“鹽務是沈家根基!如今揚州那邊風雨飄搖,大哥焦頭爛額,二房那蠢貨自身難保。這正是我們?nèi)砍鲱^的好時機!”沈修德眼中野心勃勃,“只要我們能穩(wěn)住京中的關系,疏通好戶部和鹽運使的門路,把這爛攤子接過來…沈家未來的當家人,未必不能換一換!”
周氏眼睛一亮:“老爺?shù)囊馑际恰俊?
“皇后娘娘的消夏賞荷會!”沈修德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老謀深算的篤定,“宋家把沈清沅塞進去,無非是想抬舉她,宣告身份。哼,宮門似海,龍?zhí)痘⒀ǎ∷粋€瘸子,毫無根基,驟然踏入那種地方,就是活靶子!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出錯?”
他捻須冷笑:“我們只需…稍加引導。讓她在皇后面前、在滿京命婦貴女面前…出個大丑!犯個大忌!坐實她粗鄙無文、不堪教養(yǎng)的名聲!宋家就算想護,也得掂量掂量臉面!屆時,沈家需要一個能撐得起門面、懂得進退的人來周旋…除了我三房,還有誰?!”
他眼中寒光一閃:“去,把云濤叫來。他在國子監(jiān),與幾位皇子伴讀素有往來,該是他為家族出力的時候了。還有…請劉太醫(yī)過府,就說夫人身子不適。這位劉太醫(yī),可是淑妃娘娘的遠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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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的中心,東廂小院。
窗明幾凈,藥香裊裊。宋府送來的百年老參在紫砂銚中翻滾,溢出溫補的香氣。沈清沅靠坐在鋪著厚厚軟墊的圈椅里,膝上攤著一卷《資治通鑒》,目光卻并未落在書頁上。
蘭香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盞溫熱的參茶,眼神復雜地偷覷著自家小姐。公堂之后,她對這個看似柔弱、實則深不可測的大小姐,敬畏已遠多于最初的同情。尤其是那日在公堂之上,小姐褪衣露背,滿身傷痕卻挺直如松的模樣,深深烙印在她心底。
“小姐,宋府又派人送了些新鮮的瓜果來,說是宮里賞賜的,讓您嘗嘗鮮?!碧m香輕聲道。
沈清沅“嗯”了一聲,并未抬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宋府的溫情,沈家的傾軋,皇后的邀約…如同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她層層包裹。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大小姐,”門外傳來錢婆子刻意放得恭敬、卻難掩一絲僵硬的聲音,“三夫人來看您了。”
沈清沅眸光微動,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三房…終于坐不住了。
“請三嬸進來吧?!彼畔聲?,臉上瞬間換上那副帶著三分病氣、七分溫順的淺笑。
門簾掀起,三夫人周氏帶著一臉恰到好處的關切笑容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一個提著藥箱、面容清癯、留著三縷長須的中年男子。
“清沅啊,身子可好些了?你三叔一直惦記著,這不,特意請了京中最擅長調(diào)理內(nèi)傷的劉太醫(yī)來給你瞧瞧?!敝苁嫌H熱地坐到沈清沅身邊,拉過她的手,觸手冰涼,讓她心頭微凜。
劉太醫(yī)上前,躬身行禮:“下官劉正,見過沈小姐?!?
“有勞劉太醫(yī),有勞三嬸掛念。”沈清沅微微頷首,伸出手腕,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細瘦蒼白的手腕,上面幾道凍瘡留下的淺色疤痕依稀可見。
劉太醫(yī)搭上脈搏,凝神細診。指尖傳來的脈象虛浮中帶著一絲奇異的凝滯感,似有若無,與他預想中的“重傷虛弱”略有不同。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仔細探了探,那絲凝滯感又仿佛消失了,只剩下沉疴痼疾帶來的虛浮無力。
“小姐脈象虛浮,氣血兩虧,寒氣入骨,沉疴固結(jié)?!眲⑻t(yī)收回手,捋須沉吟,語氣帶著醫(yī)者的慎重,“此乃長期虧虛、傷及根本之象,非朝夕可愈。需徐徐溫補,切忌大寒大熱,更忌憂思驚懼,以免引動內(nèi)里沉疴,后果不堪設想?!彼呎f,邊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周氏。
周氏立刻接口,一臉憂心忡忡:“聽聽!劉太醫(yī)都這么說了!清沅啊,你可千萬要放寬心!過去那些糟心事都過去了!如今有宋家護著,好日子在后頭呢!這身子骨可是頂頂要緊的!皇后娘娘的賞荷會眼看沒幾日了,你這樣子…唉,可怎么去得?要不…三嬸替你去跟宋家姑奶奶說說,這次就算了?養(yǎng)好身子要緊!”
沈清沅垂眸,掩去眼底的冰冷。三房的算盤打得真響。借太醫(yī)之口強調(diào)她“沉疴難愈”、“忌憂思驚懼”,再以“身體為重”為名,試圖將她隔絕在宮苑之外,斷了她借勢攀爬的路!若她執(zhí)意要去,一旦在宮中稍有“不適”或“失儀”,便可全推在她“病體難支”、“不聽醫(yī)囑”上,坐實她不識大體、不堪造就的名聲!
“三嬸費心了。”沈清沅抬起眼,臉上依舊是那溫順的笑容,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倔強,“清沅這身子,自己清楚。能得皇后娘娘恩典,是莫大的福分。外祖父和姑母一番心意,清沅豈敢辜負?便是爬…也要爬去的。只盼著沾沾宮苑的福氣,或許…這病就好了呢?”她語氣帶著一絲天真的期盼,仿佛真的相信宮苑的福氣能治愈沉疴。
周氏被她這番“不識好歹”的話噎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你這孩子…就是太要強!也罷,既然你心意已決,三嬸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千萬記得劉太醫(yī)的話,別逞強,該歇息就歇息。”她轉(zhuǎn)頭對劉太醫(yī)道,“有勞劉太醫(yī)開個穩(wěn)妥的方子,既要溫補,更要…安神定驚?!?
劉太醫(yī)會意,提筆開方。藥方四平八穩(wěn),皆是溫補氣血、寧心安神的常見藥材,劑量也恰到好處,看不出任何問題。只是藥引處,卻寫著一味“清心蓮露”,注明需“以寅時初刻,承露未晞之荷葉上露水煎藥,方得奇效”。
寅時初刻?承露未晞?這近乎苛刻的要求,無異于刁難。若沈清沅照辦,必得夜半起身,苦熬等待,于養(yǎng)病百害而無一利。若她不照辦,藥效不佳,便可歸咎于她“不遵醫(yī)囑”。
周氏接過藥方,假意關切地叮囑蘭香:“蘭香,你可聽仔細了!這藥引可馬虎不得!務必按時辰取露煎藥!小姐的身子,就靠你用心了!”
蘭香看著那苛刻的要求,臉色微白,喏喏應下。
送走了周氏和劉太醫(yī),蘭香看著手中的藥方,一臉為難:“小姐…寅時初刻…這…”
沈清沅拿起那張藥方,指尖輕輕拂過“清心蓮露”四個字,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三房的手段,比王氏的陰毒更添了幾分偽善的精致。
“無妨?!彼?,將藥方隨手放在案上,“照方抓藥便是。至于藥引…露水而已,府中荷塘便有,寅時初刻,你去取來便是,不必驚擾旁人?!彼匾饧又亓恕安槐伢@擾旁人”幾字。
蘭香不明所以,只覺得小姐平靜得有些可怕,只能應下。
沈清沅重新拿起《資治通鑒》,目光卻落在窗外。暮色漸沉,天邊最后一抹殘陽如血。三房的試探與刁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預示著賞荷會前,這沈家宅院內(nèi)的暗涌,只會更加洶涌。各房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毒蛇,吐著信子,伺機而動。
她端起那盞早已涼透的參茶,指尖感受著瓷壁的冰冷。宋府是她的盾,亦是她的枷鎖?;屎蟮馁p荷會,是龍?zhí)叮嗍撬牡窃铺?。這滿院的魑魅魍魎,欲除她而后快的各房鬼胎…不過是她復仇路上,必須踏平的荊棘。
窗外,最后一絲天光被黑暗吞噬。沈清沅放下茶盞,素手撫上發(fā)髻間那支冰涼溫潤的玉簪。簪身光滑,倒映著她沉靜如淵的眼眸,深不見底,唯有那瞳孔最深處,一點寒芒,如同冰封的火焰,在無聲燃燒。
棋局已開,落子無悔。這沈家深宅,乃至那巍峨宮苑,都將成為她的棋枰。她要讓那些欠了她的,欠了蘇衡芷的,欠了沈清沅的,一筆一筆,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