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羨魚淺淺吐出一口濁氣，把腦子里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線頭一把掐斷。家人？呵，除了大伯和伯母，其他人早就不在她心里那本“孝順名冊”上了。沒有他們，別說大學，高中她都得半道兒歇菜。

老毛家這一大家子，除了爺奶、親爹媽和那個寶貝弟弟，就沒幾個順心的。爺奶生了仨：大伯毛洪波是老大，她爸毛洪濤排老二，底下還有個幺妹毛文蘭。

爺奶那重男輕女的觀念，是刻在骨子里的。小姑毛文蘭的日子，以前最是難熬。就算有大伯這個厚道人暗地里幫襯，也架不住家里不是他當家，杯水車薪。后來小姑早早嫁了人，日子才算慢慢喘過氣來。不過剛結婚那會兒也夠嗆，爺奶獅子大開口要的那筆彩禮，差點把姑父家底兒掏空，勒緊褲腰帶過了好一陣緊巴日子。

大伯家本來過得不錯，壞就壞在大伯母頭胎生了個閨女，毛小蘆。爺奶那嫌棄勁兒，直接讓大伯一家寒了心。大伯母更是辭了工作，寸步不離地守著女兒。直到小蘆七歲上一年級了，想著孩子大了，能說清楚話了，白天又都在學校，這才硬著頭皮把孩子放到爺奶那邊照看，自己重新出去找工作——家里開銷越來越大，光靠大伯一個人，實在撐不住。

誰能想到，一場高燒，就要了小蘆的命。

爺奶沒當回事，拖成了肺炎，送到醫院時人已經不行了。大伯母受不了這打擊，肚子里剛懷上的孩子也沒保住，身子徹底垮了，再不能生養。大伯的心，也在那一天，跟著閨女一起涼透了。從那以后，除了逢年過節按規矩送點東西，跟爺奶基本斷了來往。

而對毛羨魚這個只比小蘆小一歲的侄女，大伯和伯母，多少有點移情的意思，是真的掏心掏肺對她好。記憶里好幾次，她那對親生爹媽為了錢找上門來鬧騰，都是大伯拎著掃帚把人硬生生攔回去的。

腦子里的毛線團總算捋順了。毛羨魚點開手機銀行，指尖劃過屏幕上的數字：8000.37。這個數字像根刺，扎進她眼里。

工作三年，就剩這點兒？說出來誰信。她工資可不低。入行第一年就破萬，第二年升職拿到兩萬，今年剛升VP，月薪穩穩過了四萬。這還只是底薪，沒算績效。

三年里，她陸陸續續給那個所謂的家，填進去四十多萬。

投行的績效，有的公司一年一發，有的三年才結一次。萬幸，她待的華遠，是后者。這三年她拼死拼活跟下來不少硬骨頭項目，績效算下來，能有四五十萬。

四五十萬？聽著不少。可扔在海市這寸土寸金的地界兒，連個像樣房子的首付都夠不著，水花都濺不起多高。

但好歹，這筆錢是她能抓住的浮木。心里有了底，毛羨魚緊繃的肩膀才稍稍松懈下來。她把桌上那份簽好字的盡調報告拿起來，走出辦公室，去找張源。

經過一片格子間時，一道目光黏糊糊地掃過來。毛羨魚腳步微頓，垂眼看去。哦，是汪偉，她那位前男友。

汪偉對上她的視線，眼神閃爍，飛快地低下頭，假裝盯著屏幕。

毛羨魚心里半點波瀾都沒起，像拂開一片灰塵，徑直走了過去。

汪偉盯著她挺直利落的背影，有點回不過神。公司雖沒明文禁止辦公室戀情，但大家心照不宣。所以他們當初在一起悄無聲息，分手也分得干干脆脆。他以為她會很難受，至少該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沒想到她平靜得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這一個月，他不是沒后悔過。可一想到她那糟心透頂的原生家庭，那點悔意又被壓了下去。

毛羨魚是漂亮的，皮膚白得晃眼，天生的微笑唇，氣質溫婉，是長輩嘴里“宜室宜家”的典范。當初她答應和他在一起時，汪偉自己都覺得像中了彩票——他長相普通，家境一般，工作能力更是遠不如她。朋友們都說他走了狗屎運。

現在想想，大概是她家里那攤子事兒太糟心，才退而求其次選了他吧？

其實毛羨魚當初真沒想那么復雜。她只是太想逃離那個家了，不需要多出色的丈夫，只要人踏實可靠，能安安穩穩過日子就行。現實卻狠狠抽了她一耳光：無論是出色的還是平庸的，只要碰到她父母那樣的“極品”，跑得比誰都快。

她對汪偉，談不上愛，沒有心跳加速，沒有輾轉反側。更像是在冰冷現實里，找個能互相取暖、搭伙過日子的伴兒。

她不愿承認，但原生家庭帶來的那種深入骨髓的不安感，如影隨形。所以她在一段關系里，始終攥著自己的心，進，圖個安穩；退，也能隨時抽身。所以汪偉提分手，她平靜接受，連句“為什么”都懶得問。

重活一世，她對婚姻那點虛幻的指望，徹底涼了。婚姻？早就不是逃離地獄的捷徑了。

“呦，這不是我們戰無不勝的毛總嗎？又拿下什么大單了？這么春風得意。”毛羨魚剛把文件夾遞給張源，旁邊就飄來一句陰陽怪氣。

她側過頭，是宋圓。同一批進公司的，現在是個高級經理，比她矮一級，在隔壁馮總手下。

毛羨魚嘴角彎起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說到大單，馮總手上清遠酒店的項目不是挺香嗎？怎么，他沒讓你沾手？不應該啊。”

宋圓臉上那點假笑僵了僵，強撐著道：“我當然參與！就是跟清遠那邊還有點細節要磨，也就這幾天的事兒了。”

毛羨魚一眼就看穿她的外強中干，懶得再跟她打嘴仗。她清楚得很，清遠這案子最后黃了，人家抱上了更粗的大腿——成淵資本。

成淵的蘇臨源，蘇氏太子爺，手里的人脈資源，甩他們華遠十條街。這位爺唯一一次栽跟頭，就是在薪楊科技的項目上。巧了，正是她毛羨魚啃下來、助她登上VP寶座的那個硬骨頭。

3980金幣？那點辛苦費算什么。若薪楊的趙薪楊是個純粹的商人，這項目她毛羨魚連邊都摸不著。可趙薪楊不一樣，他是個研究瘋子，有情懷，重感情。是她毛羨魚，陪著他一遍遍跑市場、蹲實驗室，在近乎不可能的時間里攻破了技術瓶頸。整整一年，她幾乎把命都撲在了那上面。

那些贊譽，是她應得的勛章。

毛羨魚正要轉身回自己辦公室，她的頂頭上司劉總背著手踱了過來，一眼就鎖定了她。

“小毛！”劉總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天源藥業那個案子，你手頭先放一放。清遠酒店這邊遇到點麻煩，你能力擺這兒，先把清遠給我溝通妥了，其他的緩一緩。”

毛羨魚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猛地往下一沉。想起來了。前世，也是這副腔調。

當時迫于壓力，她不得不把精力轉向清遠。結果呢？人家早跟成淵資本眉來眼去了，她這個半路接盤的，拿什么去爭？前世的教訓是，顧此失彼，差點把天源藥業這個基本盤都丟了。要不是天源的朱棟朱董對她青眼有加，她豁出臉皮去賠罪、去蹲點，項目早黃了。

最后千辛萬苦保住了，劉總不過輕飄飄一句：“我就知道你能行。”呵，可不是知道么？他知道朱棟認她這張臉，才敢這么有恃無恐地使喚她。

這老狐貍，兩個項目都想要。他未必不知道清遠希望渺茫，但總想賭一把。成了，功勞是他的業績；砸了，背鍋的是她毛羨魚。要是她和馮總調個個兒，劉總敢這么跟馮總說話？借他個膽兒！

柿子專挑軟的捏。就因為她不敢輕易辭職？因為她資歷淺？因為她姓毛不姓馮？明明都是VP，他叫馮總“馮總”，到她這兒就是“小毛”。今年她的業績報表比姓馮的漂亮多了，可在劉總眼里，她依然是個進來才三年、根基不穩、好拿捏的“新人”。

可這一次，劉總的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