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應急指示燈散發著幽綠的光芒。他根據事先記下的平面圖,躡手躡腳地走向公關公司的玻璃大門。
電子門鎖。這是最大的難關。
但他早有準備。他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型的信號干擾器。這是他從秋葉原的黑市上買來的。他不敢保證一定有效,但這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將干擾器貼在門鎖的感應區,按下了開關。
“滴——”
一聲輕響,門鎖的指示燈由紅轉綠。
健司的嘴角,在口罩后面,咧開一個無聲的笑容。
他推開門,閃身進入。一個巨大的,開放式的辦公空間展現在他眼前。上百個工位,在黑暗中像一片沉睡的墓碑。
他壓抑著內心的激動,打開手電筒,用一束細微的光線,開始搜尋。
他一個工位一個工位地看過去。大部分桌上都空空如也,或是只放著電腦和文件。
終于,在靠窗的一個位置,他看到了她。
不,是她的“世界”。
桌上擺著一個相框,里面是她和一個年邁婦人的合影,想必是她的母親吧。
旁邊放著幾本書,其中一本,正是他曾在地鐵上看到她讀過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而在書的旁邊,靜靜地放著一個陶土花盆。
花盆里,是一株長勢正旺的綠蘿。
就是它。
健司感覺自己的血液都沸騰了。他走上前,伸出手,指尖幾乎是在用一種朝圣般的虔誠,觸碰著那盆綠蘿的葉子。
他仿佛能感覺到,田中美月殘留在上面的,最后的體溫。
這是一種扭曲的、跨越了生死的親密接觸。他不是在盜竊,他是在……完成她未竟的遺愿。沒錯,他這樣告訴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將手指,緩緩地插進了濕潤的土壤里。
他摸索著,感受著泥土的顆粒感。然后,他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有棱角的物體。
他找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個U盤從泥土中挖了出來。藍色的外殼上還沾著泥土,像一顆剛剛出土的心臟。
他成功了。他拿到了地獄的入場券。
他將U盤緊緊攥在手心,正準備撤離。
就在這時,辦公室最深處的一間獨立辦公室里,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聲響。
像是……椅子滾輪滑動的聲音。
健司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這里還有人!
他立刻關掉手電,蹲下身,把自己完全藏匿在辦公隔斷的陰影里。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看到,那間掛著“社長室”牌子的辦公室里,一縷燈光從門縫里透了出來。
然后,門被緩緩地推開了。
一個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
他穿著一身熨燙妥帖的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神情疲憊而陰郁。
是黑田正雄。
他怎么會在這里?
健司的大腦一片空白。黑田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只是徑直走向茶水間,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喝著水,目光卻像是在搜尋著什么,緩緩地掃視著整個黑暗的辦公區。
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了田中美月的工位上。
他慢慢地走了過來。一步,又一步。皮鞋踩在地毯上的聲音,在死寂的辦公室里,被放大了無數倍,每一聲都像踩在健司的心臟上。
健司蜷縮在陰影里,連呼吸都停止了。他能清晰地聞到黑田身上那股昂貴的古龍水味,混合著一種危險的氣息。
黑田走到了田中美月的桌前。他沒有開燈,只是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靜靜地凝視著那個空無一人的座位。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健司卻能感覺到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然后,黑田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那個相框。他用拇指,輕輕摩挲著照片上田中美月的臉。
那動作,輕柔得……像一個情人。
接著,他放下相框,目光落在了那個剛剛被健司翻動過的……
花盆上。
時間凝固了。佐藤健司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尊藏在陰影里的雕像,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他與黑田正雄之間,只隔著一個辦公隔斷的距離,那距離薄如蟬翼,卻又仿佛隔著生與死的深淵。
他能聞到黑田身上那股混雜著檀香和皮革的昂貴氣息,那氣息此刻像毒蛇一樣鉆進他的鼻腔,麻痹著他的神經。
黑田的目光,如探照燈一般,落在了那盆綠蘿上。他看到了那塊被翻動過的,還帶著濕潤痕跡的土壤。
健司的心臟,是一只被扼住喉嚨的鳥,連最后的掙扎都發不出聲音。
他握著U盤的手心里,滿是冰冷的汗水,那小小的塑料塊,此刻重如千鈞,烙得他掌心生疼。
黑田沒有立刻發作。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花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種死寂般的平靜,比任何暴怒都更讓健司感到恐懼。
他像一個等待宣判的死囚,等待著那只看不見的手,將他從陰影里揪出來,暴露在月光下,然后……終結。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毫無征兆地劃破了辦公室的死寂。
聲音來自黑田。
那鈴聲像一把尖刀,插進了凝固的時間里,讓一切都重新流動起來。健司渾身一顫,幾乎要叫出聲來。
黑田似乎也被這突兀的聲音驚擾,他皺了皺眉,從西裝內袋里掏出手機。
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然后按下了接聽鍵。
“是我。”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回響。
健司蜷縮在黑暗中,將自己的存在感縮到最小,耳朵卻像雷達一樣,捕捉著黑田的每一個字。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么,黑田的身體瞬間繃緊了。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健奇所在的方向,望向窗外那片由無數燈火組成的,冷漠的星海。
“他拿到了?”黑田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這么快。”
健司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拿到?
他是在說我嗎?
“現在在哪里?”黑田繼續問道,他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不,別輕舉妄動。”
他的語氣忽然變了,不再是質問,而是一種近乎命令的告誡。
“讓他去看。讓他知道里面是什么。這是唯一的辦法……只有讓他把這東西公之于眾,我們才有機會……對,我明白風險。但我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讓他去做那顆引爆一切的炸彈。”
黑田掛斷了電話。
他沒有再回頭看那個花盆一眼,而是徑直走回自己的社長室,關上了門。仿佛那個被翻動過的花盆,那個消失的U盤,都與他無關。
健司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大腦卻像是被投入了一顆深水炸彈,掀起了驚濤駭浪。
黑田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錘子,將他那剛剛建立起來的,作為“獵人”的自信和驕傲,砸得粉碎。
他不是獵人。他甚至不是一個意外的闖入者。
他是一顆棋子。
從他匿名報警的那一刻起,從他潛入這棟大樓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某個看不見的棋手的操縱之下。
黑田知道有人會來拿走U盤,他甚至……在期待著這件事的發生。
“讓他去做那顆引爆一切的炸彈。”
這句話在他的腦海里反復回響。他,佐藤健司,就是那顆炸彈。而他手中這個小小的U盤,就是引信。
一種前所未有的,比被當場抓住更加深邃的恐懼,攫住了他。他一直以為自己在第三層,俯視著警察和罪犯。
可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在地下一層,被更高層的玩家,玩弄于股掌之間。
現在的他就是一個小丑。
那種掌控一切的快感,瞬間變成了被徹底愚弄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懼。
他不敢再有絲毫逗留。
他像一只真正的老鼠,利用黑田回到辦公室的間隙,沿著墻角的陰影,以一種近乎匍匐的姿態,狼狽地,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讓他靈魂戰栗的辦公室。
回到中野的公寓,健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所有的門窗全部反鎖,用膠帶封死。
這間小小的公寓,不再是他的避風港,而是一個隨時可能被攻破的孤島。但這樣做能帶給他為數不多的安全感。
他坐在電腦前,雙手因為顫抖而無法將U盤準確地插入接口。試了三次之后,他才終于成功。
電腦屏幕上,彈出了一個名為“證據”的文件夾。
健司的心跳聲,是房間里唯一的聲音。他移動鼠標,雙擊點開了那個文件夾。
里面只有一個視頻文件,文件名是一串無意義的亂碼。
他深吸一口氣,點下了播放鍵。
視頻畫面起初是一片晃動和黑暗,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聲。幾秒鐘后,鏡頭穩定下來,畫面也變得清晰。
拍攝地點似乎是一間豪華酒店的套房。黑田正雄,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臉上滿是汗水和屈辱。在他的面前,站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應該是鈴木。他拿著手機,正在拍攝。
而另一個人……
當健司看清那個人的臉時,他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觀,都在瞬間崩塌了。
那個人,穿著一身警察制服。身材不高,有些微胖,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眼袋深重。
是那個帶隊去咖啡館抓捕黑田的,搜查一課的老警察。
是鈴木臨死前,試圖撥打的那個電話的主人——立花英明警部補。
視頻里,立花沒有說話。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黑田,眼神冰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
他脫下自己的警帽,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從懷里,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小袋白色的粉末。
他將那袋粉末,扔在了黑田的面前。
“把它處理掉。”立花的聲音在視頻里響起,和他平日里那種疲憊沙啞的語調完全不同,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壓,“你知道該怎么做。”
黑田抬起頭,眼中滿是血絲,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變形:“立花……你這個混蛋!你陷害我!”
“陷害?”立花冷笑一聲,“黑田社長,你忘了你的‘未來創投’,第一筆啟動資金是怎么來的嗎?你忘了十年前,你是怎么靠著我們,才從那場官司里脫身的嗎?我們是共犯,黑田。只是現在,你的利用價值到頭了。”
視頻里的鈴木,似乎因為興奮而手抖了一下,鏡頭晃動,掃到了房間的另一角。
在角落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女人。
她翹著腿,手里端著一杯紅酒,正饒有興致地,像看戲一樣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是田中美月。
健司感覺自己的呼吸被奪走了。視頻里的田中美月,和他印象中那個沉靜、文藝、純潔的“百合子”,判若兩人。
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妖艷而殘酷的笑容,眼神里充滿了欲望和算計。
她才是這場戲的導演。
“親愛的,別那么激動嘛。”田中美月開口了,聲音甜美而黏膩,“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投名狀。只要你乖乖聽話,處理掉這點‘小麻煩’,再把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轉讓給我們,我們保證,你還是那個風光無限的黑田社長。”
視頻到這里,戛然而止。
健司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渾身冰涼。
真相,以一種最猙獰,最扭曲的方式,展現在他面前。
根本沒有什么情殺,沒有什么仇殺。這是一個精心策劃的,利用桃色陷阱和毒品進行敲詐勒索的犯罪團伙。
而這個團伙的主謀,竟然是本該代表正義的警察,和一個他幻想中純潔如百合的女人。
田中美月,她不是受害者。她是施害者,是捕食者。她和立花、鈴木一起,設局勒索黑田。
可后來,事情失控了。
或許是田中美月起了貪念,想要撇開同伙,獨吞這筆巨款。
她偷偷復制了這份視頻證據,藏在了辦公室的盆栽里,那是她給自己留的后路。
但她低估了立花的殘忍。立花識破了她的計劃,先一步動手,在代代木公園殺死了她。
然后,立花需要找回那份關鍵的證據——U盤。
但他不知道田中美月把U盤藏在了哪里。于是,他殺死了知道內情的同伙鈴木,并故意將現場偽造成入室尋仇的樣子,試圖引導警方的調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