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頂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再次踏上了山手線。車廂里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又和往常完全不一樣。
那個曾經(jīng)屬于“百合子”的位置,如今空著,像一個黑洞,吞噬著健司所有的視線。
下車后,他到公共電話亭,撥通了警視廳的匿名舉報熱線。電話接通后,他用事先準備好的變聲器APP,壓低了嗓音,飛快地說道:
“關(guān)于代代木公園的殺人案……我建議你們?nèi)ゲ橐徊椋勒呤遣皇窃谥芪宓南挛纾鸵粋€開黑色奔馳的男人有來往。”
說完,他立刻掛斷了電話,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做了一個自認為兩全其美的決定。既提供了線索,又保全了自己。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新聞報道的重點,依然集中在排查死者的社會關(guān)系和當晚行蹤上,絲毫沒有提及什么“黑色奔馳”。
健司提供的線索,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大海,沒有激起任何浪花。
“警方呼吁,凡是在六月二十日晚至二十二日期間,在代代木公園附近發(fā)現(xiàn)可疑情況的市民,請盡快與警方聯(lián)系……”
新聞里的呼吁,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
健司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憤怒。那群無能的警察!他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一種瘋狂的念頭,開始在他的腦海里生根發(fā)芽。
既然警察指望不上,那……就由我來。
由我來,找出殺死“百合子”的兇手。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戰(zhàn)栗,既是恐懼,也是一種扭曲的興奮。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一個如此清晰、如此重要的“目標”。
不再是完成報表,不再是應付上司,而是一個……為死者復仇的,神圣的使命。
他,佐藤健司,這個被世界遺忘的男人,將要成為一個隱形的偵探。
用他那本記錄著秘密的黑色筆記,去追捕那個隱藏在東京一千三百萬人口中的,真正的惡魔。
星期五,下班后,健司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家。他坐上了山手線,在涉谷站下車。
他走到了那個他曾在日記中標記過的,僻靜的出口。
他要從這里開始,把他為“百合子”虛構(gòu)的人生,和田中美月被殺害的現(xiàn)實,一點點地拼接起來。
他站在街角,學著他想象中“贊助人”的樣子,觀察著周圍。車流,人流,廣告牌上閃爍的霓虹……一切都顯得那么陌生而危險。
他沿著他想象中“百合子”下班后會走的路,漫無目的地走著。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他只是憑著一種直覺,一種從那本黑色筆記中延伸出來的,詭異的直覺。
他拐進一條小巷。巷子里有幾家居酒屋和咖啡館。其中一家,名叫“月光館”,和他日記里為“百合子”虛構(gòu)的,她最愛聽的鋼琴曲同名。
鬼使神差地,他推開了那家咖啡館的門。
門上的風鈴發(fā)出一陣清脆的響聲。店里很安靜,客人不多。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板正在吧臺后擦拭著杯子。
健司的目光在店里掃了一圈,然后,他的呼吸瞬間停止了。
在角落的一個座位上,坐著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穿著深色的西裝,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正在低頭看一份文件。在他的手邊,放著一個車鑰匙。
鑰匙上,是奔馳的標志。
是“贊助人”。
健司感覺自己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他下意識地想躲起來,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個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們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了。
男人看著他,眼神平靜,但那平靜的背后,似乎隱藏著某種洞悉一切的銳利。
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又一次被推開。
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走了進來,徑直走向了那個男人。
為首的那個警察,向男人出示了證件,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
“黑田先生,我們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關(guān)于田中美月小姐被害一案,有幾個問題,想請您跟我們回去協(xié)助調(diào)查。”
空氣仿佛被抽成了真空。佐藤健司僵在原地,咖啡館里溫暖的燈光和古典樂的旋律,此刻都像是在另一個維度的背景噪音。
他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那兩個警察和黑田身上。
黑田的臉上沒有絲毫慌亂,他甚至平靜地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對兩位警察微微點頭,姿態(tài)優(yōu)雅得像是在赴一場商業(yè)晚宴,而非警局的審訊室。
他的目光,在起身的瞬間,不經(jīng)意地,再一次掃過健司所在的方向。
這一次,健司讀懂了。那不是洞悉,而是一種輕蔑的審視,像是在打量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陳設(shè)。
這種無視,比任何憤怒的瞪視都更讓健司感到寒冷。
“黑田先生,請吧。”為首的老警察語氣平淡,但眼神銳利如鷹。
他身材不高,有些微胖,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只是眼袋深重,像是承載了整個東京夜晚的疲憊。
就在他們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時,健司聽到了那個老警察對身邊的年輕警員低聲說了一句:“去把店里的監(jiān)控錄像拷貝一份,尤其是這個角落的。”
他的手指,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健司剛才一直站立的位置。
健司的心臟驟然停跳。他像被電流擊中一般,猛地轉(zhuǎn)過身,用近乎逃竄的姿勢拉開咖啡館的門,混入了澀谷街頭熙攘的人潮。
冷汗浸濕了他的襯衫,緊緊貼在后背上。他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
他感覺那個老警察的目光,像兩枚鋼針,釘穿了人群,死死地扎在他的背上。
回到中野那間逼仄的公寓,健司把自己摔在沙發(fā)上,劇烈地喘息。恐懼和一種病態(tài)的興奮感在他體內(nèi)交織碰撞,讓他渾身發(fā)抖。
他做到了。
他,一個無名小卒,只用一個匿名的電話,就撬動了警方的調(diào)查方向,讓一個開著奔馳的上流人士被當眾帶走。
這種感覺,就像是躲在暗處操控提線木偶的神,看著臺上的角色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擁有了力量,一種足以影響他人命運的,黑暗的力量。
他打開電視,瘋狂地切換著新聞頻道。果然,不出半小時,網(wǎng)絡(luò)速報就彈了出來。
“著名投資公司‘未來創(chuàng)投’社長黑田正雄,因涉嫌與代代木公園女尸案有關(guān),正接受警方訊問。”
新聞畫面里,黑田被帶入警視廳大樓,閃光燈在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瘋狂閃爍。
健司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一個扭曲的弧度。
他拿起那本黑色的筆記,像撫摸情人的皮膚一樣,輕輕摩挲著封面。
這本日記,不再僅僅是幻想的載體,它是一本預言書,一本死亡筆記。他,佐藤健司,就是這本書的執(zhí)筆者和……執(zhí)行者。
然而,這種掌控一切的幻覺,只持續(xù)了四十八個小時。
星期天的傍晚,電視新聞再次播報了案件的進展。黑田正雄,因為有確鑿無疑的不在場證明,已被無罪釋放。
新聞畫面里,黑田的律師對著鏡頭侃侃而談,宣稱黑田先生與死者田中美月只是普通的商業(yè)合作關(guān)系,并對警方的魯莽調(diào)查表示強烈抗議。
畫面一角,黑田正雄從警局走出,依舊是那身昂貴的西裝,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勝利者的微笑。
健司呆呆地看著屏幕,感覺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
怎么會?
怎么可能?
他的日記里清清楚楚地寫著,“百合子”每周五都會去赴一個“約會”。
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那個開奔馳的男人……一切都嚴絲合縫。怎么可能會有不在場證明?
是他的觀察出了錯?還是……這個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復雜和骯臟?
無能。健司在心里咒罵著。警察是無能的廢物,而黑田,則是一個用金錢和權(quán)勢筑起了堅固堡壘的惡魔。
他能輕易地制造出任何對自己有利的“事實”。
挫敗感和更深重的憤怒攫住了他。但他沒有放棄。黑田的脫身,反而激起了他更強烈的偏執(zhí)。如果一個線索斷了,那就去找另一個。
他的思緒,回到了那本黑色的筆記上。
在“贊助人”之外,還有一個角色。那個他稱之為“觀察者”的,戴著鴨舌帽和口罩的年輕男人。那個眼神中充滿了嫉妒和怨恨的男人。
健司翻到記錄著那個男人的幾頁。細節(jié)并不多,因為那個男人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遠少于黑田。
健司只記得他總是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背著一個舊的雙肩包,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種與山手線早高峰格格不入的,無所事事的頹廢感。
黑田是明處的狼,而這個男人,則是暗處的毒蛇。
健司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要找到這條毒蛇。
從周一開始,健司的生活徹底脫離了原有的軌道。他向公司請了長假,理由是“身心俱疲,需要休養(yǎng)”。
他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買了一臺專業(yè)的長焦相機,幾套不起眼的衣服,以及一張可以無限次乘坐東京所有地鐵線路的通票。
他不再是一個通勤的上班族,他變成了一個幽靈,一個游蕩在東京龐大軌道交通網(wǎng)絡(luò)中的獵人。
他放棄了自己熟悉的中央線,而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門,一遍又一遍地,乘坐著山手線內(nèi)環(huán)。從第一班車,到最后一班車。
他不再固定于第五節(jié)車廂,他像一個真正的搜查官一樣,在每一節(jié)車廂里來回走動,用他那雙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訓練的眼睛,掃描著成千上萬張面孔。
人潮是巨大的,匿名的,冷漠的。在最初的幾天里,健司一無所獲。
疲憊和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有好幾次,他都想過放棄。回到那個雖然無聊但至少安全的生活中去。
但只要一閉上眼,田中美月那張蒼白的證件照就會浮現(xiàn)在他眼前。緊接著,是黑田正雄那輕蔑的微笑。
不。他不能放棄。他才是那個掌控一切的,現(xiàn)在這是他存在的唯一意義。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第五天。
那天下午,健司在池袋站換車時,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個年輕人正靠在站臺的柱子旁,低頭專注地玩著手機。
他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臉上,是和這個季節(jié)格格不入的黑色口罩。洗舊的牛仔褲,舊的雙肩包。
就是他!
健司的心臟狂跳起來。他立刻閃身到一排自動售貨機后面,舉起了掛在胸前的長焦相機。
他假裝在拍攝站臺的風景,鏡頭卻死死地對準了那個男人。
男人似乎在等人,不時地抬起頭,焦躁地望向出站口。健司趁機拍下了他幾張側(cè)臉的照片。
盡管有口罩遮擋,但那雙眼睛里的神情——那種混合著不安、期待和一絲戾氣的神情——健司絕不會認錯。
幾分鐘后,一個染著夸張粉色頭發(fā)的女孩朝男人跑了過來,親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兩人說了幾句什么,然后一起走出了車站。
健司立刻跟了上去。他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犬,利用人群和建筑物作為掩護,緊緊地綴在他們身后。
他們走進了池袋西口公園附近的一條小巷,這里是情人旅館和各種風俗店的聚集地。兩人走進了一家裝潢廉價的卡拉OK店。
健司沒有跟進去。他站在街對面的一個便利店門口,假裝在看雜志,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家卡拉OK的入口。
他拿出手機,放大剛才拍攝的照片。男人的側(cè)臉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
皮膚很白,但眼下的黑眼圈很重。健司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男人的手腕上,有一個小小的,像是翅膀一樣的紋身。
他在便利店買了咖啡和面包,就這么一直等了下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夜色漸漸籠罩了東京。小巷里的霓虹燈次第亮起,映照著一張張空虛或亢奮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