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延景站在陰影里，青色直裰，身形挺拔。

看著門口一身清貴的周明瑾。

“感謝周兄。”

“舍妹頑劣，自摔傷后性情……有異，今日竟趁家母不備，翻窗逃家，流落至此腌臜之地。”

“只是，看來驚嚇過度，神智愈發不清了。”

周明瑾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徑直走向墻角。

在距離徐妍婉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蹲下身。

動作很輕緩，帶著一種天然的安撫氣息。

月白的袍角拂過骯臟的地面。

微微仰頭，目光溫和地迎上徐妍婉，聲音放得又輕又柔。

“徐家妹妹？可還認得我？我是周明瑾，你哥哥的同窗。

前些日子，隨你父親和徐兄一同去過你家。”

他試圖用共同的記憶拉回她的神智。

徐妍婉的身體依舊在劇烈地顫抖。

“別怕，”周明瑾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他沒有貿然靠近，只是保持著安全的距離，目光溫暖而堅定。

“沒人能傷害你。我帶你回家，可好？”

“回家…”

“師娘眼睛快哭瞎了……”

“先生知道你不見了，和我一起從學堂里出來找你……”

“他去安樂鎮方向，我這就叫人去找他……”

“你不見了，一家子都出來找你……”

徐延景站在陰影里，面無表情。

只有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看著周明瑾溫和地蹲在那里。

看著他家“妹妹”那副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對著外人指控親兄的模樣。

聽著周明瑾哄小娃娃的細聲說。

他們都不明白……

此徐妍婉非彼徐妍婉……

他只是想確認下，還有就是，她會不會傷害娘親？

周明瑾捕捉到了徐妍婉那驚鴻一瞥中蘊含的巨大恐懼。

心中疑竇叢生，但面上依舊維持著溫和。

他站起身，轉向徐延景。

“景弟，妹妹受驚過度，此地污穢不堪，更非久留之所。

不如……我們先行護送她歸家？我車馬就在巷外，也寬敞些。”

徐延景扯了扯嘴角。

“周兄有心了，舍妹頑劣，又神思恍惚，若再生事端，恐驚擾周兄。

還是由我徐家自行帶回，嚴加管教為好。”

“嚴加管教”四個字聽得徐妍婉，渾身不安，往周明瑾身邊移了一步。

“景弟此言差矣。”

“令妹此刻如同驚弓之鳥，若再受刺激。

恐于傷勢心智皆有大礙，我觀她似乎……”

他目光再次掃過徐妍婉驚懼的臉，斟酌著用詞。

“似乎對景弟頗有抵觸？不如由我代為安撫片刻，待她情緒稍穩，再送歸府上不遲。

景弟亦可先行一步，向徐伯父伯母報個平安，免得二老憂心如焚。”

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既點出了徐妍婉對徐延景的恐懼是事實。

又將徐延景先行支開的要求包裝成了替父母分憂的孝行。

周明瑾的目光坦蕩而堅持。

徐延景的視線在周明瑾臉上停留了足足數息。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那份維護之意。

他徐家處理方式的不認同。

他微微瞇了下眼。

他極輕地哼了一聲。

“既如此，”

“便有勞周兄了。”

徐延景不再看周明瑾，也不再看墻角那個瑟瑟發抖的身影。

“張成，李福，隨我先尋父回府。”

“是，少爺！”兩個家丁如蒙大赦，趕緊躬身應道，看都沒敢再看墻角一眼。

逃也似的跟著徐延景走出了這令人窒息的窩棚。

籠罩在徐妍婉頭頂那股無形的、冰冷的壓迫感，隨著他們的離開而驟然消散了一瞬。

徐妍婉放松下來。

周明瑾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緊蹙的眉頭并未舒展。

重新蹲下身，看著徐妍婉，心中疑云而起。

徐延景那小子雖孤傲了些，還是很疼這個妹妹的。

徐妍婉的恐懼……這一切都透著詭異。

“別怕，”

周明瑾的聲音放得更柔，哄著一個受驚的幼童。

緩緩伸出手，掌心向上，攤開在徐妍婉面前，動作充滿了無害的善意。

“能站起來嗎？我扶你出去。”

徐妍婉的目光呆滯地落在他干凈修長的手上。

那手掌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

混沌的腦子里，周明瑾剛才維護她的畫面，與徐延景那雙冰冷的眼睛反復交錯。

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眩暈和無力。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出一點破碎的氣音。

眼前周明瑾溫潤關切的臉開始模糊、旋轉。

試圖伸出手去碰觸那片代表安全和干凈的掌心，手臂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身體晃了晃，軟軟地向前栽倒。

“小心！”

周明瑾眼疾手快，在她額頭即將磕上冰冷地面時，一把托住了她的肩膀和手臂。

入手是單薄瘦弱的骨感。

隔著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小身體的冰冷。

周明瑾眉頭緊鎖，不再猶豫。

小心地將徐妍婉打橫抱了起來。

女孩輕得讓他心驚。

他用自己的外袍將她裹緊了些，避開她膝蓋和手肘明顯的擦傷。

抱著她，轉身大步走出。

黑暗如同溫柔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殘存的意識。

意識在黑暗中沉沉浮浮。

身體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拼湊起來，每一處關節都酸痛難忍。

一種清雅的、帶著藥草芬芳的熏香，絲絲縷縷，驅散著噩夢的陰霾。

徐妍婉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不再是低矮黢黑的棚頂，也不是徐家臥房里那素色的帳子。

頭頂是柔軟光滑的淺杏色云錦帳幔，用精致的銀鉤挽起，垂著流蘇。

光線透過細密的窗紗，溫柔地灑落進來，照亮了身下觸感細膩溫涼的絲綢被褥。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藥香和熏香。

她轉動眼珠，打量四周。

布置雅致、陳設考究的房間。

紫檀木的桌椅泛著溫潤的光澤，上面擺放著青瓷花瓶，插著幾支含苞待放的玉蘭。

墻角的多寶閣上，錯落有致地放著一些書籍和玉器擺件。

一切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主人的品味和富足。

這是哪里？

周明瑾的家？

她掙扎著想坐起來，身體卻虛軟無力，牽扯著傷處一陣疼痛。

“別動。”一個溫和的女聲在床邊響起。

徐妍婉循聲望去。一個穿著干凈素雅藕荷色比甲、約莫三十許的婦人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手里正拿著一塊溫熱的濕帕子。

婦人面容清秀，眉眼溫婉，眼神里帶著一種長輩特有的慈和與憐惜。

“姑娘醒了？”

婦人見她睜眼，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

“身上還疼得厲害嗎？餓不餓？灶上煨著燕窩粥，一直溫著呢。”

溫熱的帕子拂過皮膚，帶來舒適的暖意。

婦人動作輕柔，眼神溫暖。

一種巨大的、不真實的安全感包裹著徐妍婉。

讓她鼻尖一酸，眼眶瞬間就紅了。

婦人見她眼圈泛紅，以為她是疼的，連忙放下帕子，柔聲道。

“好孩子，別怕。這里是周府，我是少爺院里的管事嬤嬤，夫人都叫我吳嬤嬤。

少爺把你帶回來，夫人親自吩咐了，要好好照料你。”

她輕輕替徐妍婉掖了掖被角。

“大夫來看過了，說都是皮外傷，沒傷著筋骨，就是驚嚇過度，心神損耗太大。

得好好靜養些日子，頭，膝蓋和手肘都上了藥，可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