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商。

這兩個字如最惡毒的烙印，灼燒在聞仲的視網膜上，又像是兩柄無形的冰錐，刺入他的神魂深處。熔爐炸裂的余波漸漸平息，漫天飛濺的火星與金屬碎屑如一場絢爛的死亡之雨，緩緩落定。

刺鼻的焦糊味與鮮血蒸發的腥甜氣息混雜在一起，籠罩著整個鍛造場。死寂，前所未有的死寂。那與心跳共振的鍛造聲消失了，那詭異的呢喃也隨之散去。三千具傀儡矮人化作一地冰冷的零件，再無聲息。

在這片狼藉的中央，只剩下兩個人。

一個，是身心俱疲，右臂木化，額上天目淌下血淚的殷商太師，聞仲。

另一個，是從青銅柱上掙脫，身形雖不高大，卻如山岳般沉穩的男人。他赤裸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膚上肌肉虬結，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胸膛上那三個以甲骨文烙印的血色大字——姬軒轅！

華夏始祖，人文初立之帝，竟然……是矮人一族的先祖，被囚禁于此！

這個真相，比奧丁與妲己的陰謀更讓聞仲感到一陣天旋地?旋轉。

“你是……”聞仲的聲音沙啞干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

姬軒轅轉過身，他的面容飽經風霜，一雙眼眸卻亮如星辰，仿佛蘊藏著人類文明初生時的全部智慧與滄桑。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緩步走到那截斷裂的世界樹根旁，輕輕拂去上面的灰燼。

“他們稱我為‘工匠之神’維蘭，”他的聲音低沉而雄渾，帶著金屬般的回響，“但在我的故土，人們叫我，姬軒轅。”

他伸出粗壯的手指，撫摸著那根須上纏繞的軒轅劍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復雜的情感，既有懷念，又有痛惜。“這柄劍，是我鑄造的。而這座熔爐，這個鍛造場，也是我一手建立的。”

聞仲心神劇震：“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斯加德，夏朝玉璋，世界樹，封神榜……這一切為何會糾纏在一起？”

姬軒轅的目光投向那炸裂的熔爐核心，那里，一小簇永恒之火依舊在頑強地跳動，而那十二塊大禹治水的玉璋則碎裂四散，上面的圖刻已經模糊不清。

“故事，要從一場交易說起。”姬軒轅緩緩道來，“當年，我族為躲避中土的一場大洪水，于北海深處開辟了這片洞天，取名‘尼德維爾’，意為‘黑暗的領域’。直到有一天，一個獨眼的男人來到了這里。”

“奧丁。”聞仲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個名字。

“不錯。”姬軒轅點頭，“他渴望得到智慧，足以洞悉未來的智慧。他看中了我族鍛造的神奇，更看中了東方神木‘建木’與世界樹‘尤克特拉希爾’同根同源的秘密。他認為，只要能將二者之力融合，便能窺見‘天命’。”

“于是，他找到了我。他獻祭右眼，投入我族世代守護的‘智慧之泉’，以北歐神王的身份，換取了夏朝的‘天命’——商湯伐夏。”

聞仲的心臟猛地一縮。原來，商朝的建立，竟與北歐的神王有著如此深遠的牽扯！

“然而，他所見的‘天命’，被污染了。”姬軒轅的眼神變得銳利如刀，“就在他窺見天命的那一刻，一只九尾妖狐的神念，跨越虛空而來，將‘殷商亦當滅亡’的執念，強行植入了他的神魂。從那時起，奧丁便陷入了瘋狂。他認為，想要徹底鞏固阿斯加德的統治，就必須將東方那個新興的王朝也一并毀滅。”

“他囚禁了我和我的族人，利用我族的技術和這座熔爐，創造了那些沒有靈魂的機械傀儡。”姬軒轅指著滿地的零件，眼中閃過一絲悲哀，“他要做的，不是鍛造神器，而是鍛造一個‘結果’。一個名為‘翦商’的，注定的結局！”

聞仲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所做的一切，他所忠誠守護的一切，從一開始就落入了一個跨越了兩個神話體系的巨大陰謀之中。

就在這時，那炸裂的熔爐核心，異變陡生！

那十二塊破碎的夏朝玉璋，仿佛受到了某種感召，開始發光。玉璋之上，大禹治水的圖刻重新變得清晰，一道道水紋般的流光從中溢出。與此同時，被聞仲投入爐中的那顆奧丁右眼，也并未徹底消亡，而是化作一團蘊含著盧恩符文的冰藍色光球。

一熱一冷，一東一西，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熔爐的廢墟上空相互吸引，相互盤旋，竟形成了一個緩緩旋轉的能量漩渦！

“小心！”姬軒轅沉聲喝道，“這是……兩口智慧之泉的共鳴！”

聞仲定睛看去，只見那漩渦的中心，仿佛真的開辟出了兩個泉眼。一個泉眼中，涌動著夏禹治水的宏大史詩，那是屬于人族的，治理山河、自強不息的智慧；另一個泉眼中，則盤踞著奧丁獻祭右眼時所見的，充滿了冰冷宿命與盧恩符文的未來。

命運的窺視！

聞仲額上的天目，不受控制地迸發出刺目的金光。他感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從那雙泉漩渦的中心傳來，要將他的神魂整個吞噬進去！

他想抵抗，但身體卻動彈不得。那漩渦仿佛是命運的具現化，任何生靈在它面前都顯得無比渺小。他的意識被瞬間抽離，投入了那片混沌的光影之中。

轟！

聞仲的腦海中，無盡的畫面炸開。

他“看”到了，看到了巍峨雄偉的朝歌金宮，鹿臺之上，酒池肉林。但緊接著，景象開始重疊、扭曲。金宮的飛檐斗拱，漸漸與阿斯加德仙宮瓦爾哈拉的黃金穹頂融為一體。穿著朝服的殷商大臣，與手持牛角杯的英靈戰士擦肩而過，彼此卻視而不見。

帝辛，他的大王，正端坐于王座之上。

可下一秒，那王座又變成了奧丁的至高神座。

整個世界都在重疊，兩個文明，兩種法則，在聞仲的視野里瘋狂交錯，形成一幅光怪陸離、顛覆認知的畫卷。他看到了金烏神鳥與吞日之狼斯庫爾并駕齊驅，一同撕咬著天際那輪詭異的血色太陽。他看到了東方的青銅戰車，碾過北歐的彩虹橋，留下一串串燃燒的火花。

這就是世界樹與建木共鳴后，天地法則紊亂的真實景象！

聞仲的神魂在痛苦中掙扎，他試圖從這瘋狂的幻象中掙脫，但那雙泉漩渦的吸力卻越來越強。他看到，兩口泉眼的能量在漩渦的中心不斷交融、孕育，最終，一個全新的、無比邪異的東西誕生了。

那是一顆眼球！

一顆屬于奧丁的，閃爍著冰藍色盧恩符文的眼球。

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在這顆眼球的瞳孔深處，竟深深扎根著一條毛茸茸的，散發著無盡魅惑氣息的……狐尾！

雙泉漩心，孕狐尾奧丁眼！

這顆被妲己妖力徹底污染的命運之眼，一經形成，便爆發出無窮的惡意。它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在虛空中緩緩轉動，最終，將它那冰冷、惡毒的視線，投向了幻象的終點。

聞仲的意識也被強行拉扯了過去。

幻象的盡頭，是朝歌的摘星樓。

他的君主，人王帝辛，正站在樓頂，憑欄遠眺。他身穿玄鳥王袍，頭戴平天之冠，依舊是那副睥睨天下的雄主模樣。

然而，聞仲的心卻沉入了谷底。

因為帝辛的手中，并未握著象征王權的玉圭，也不是他慣用的兵器。

他握著的，是一桿長槍。

一桿通體由世界樹枝干打造，槍尖鐫刻著復雜盧恩符文，槍身纏繞著無盡風雷的神槍！

岡格尼爾！

北歐神王奧丁的誓約之槍，此刻，正被殷商的末代君主，緊緊握在手中！

帝辛緩緩舉起神槍，遙遙指向東方。他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威嚴與暴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熱的、近乎神性的瘋狂。他的雙眼，燃燒著不屬于人王的野心之火。

那一刻，聞仲終于明白了“翦商”二字的真正含義。

它不是來自外部的征伐，而是從內部引爆的，一場被篡改了天命的……自我毀滅！

“不——！”

聞仲發出一聲凄厲的咆哮，神魂劇痛，猛地從幻象中掙脫出來。他踉蹌著后退幾步，單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上的天目淌下的血淚，已經染紅了半邊臉頰。

那恐怖的畫面，帝辛手持岡格尼爾的模樣，已經化作最深的夢魘，烙印在他的靈魂之上。

“你看到了？”姬軒轅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帶著一絲了然。

“我看到了……”聞仲的聲音在顫抖，“我看到了……大商的末路。”

姬軒轅嘆了口氣，將那柄軒轅劍柄從世界樹根上解下，鄭重地遞到聞仲面前。

“這并非末路，而是被強行設定的‘結局’。”他沉聲道，“奧丁用他的右眼看見了未來，妲己用她的妖力污染了未來，而洛基則在其中穿針引線，攪亂現在。他們共同編織了一張彌天大網，而你的君主，人王帝辛，就是他們選中的，扯動這張大網的關鍵。”

“這柄劍，是我人族不屈意志的象征。現在，我將它交給你。”姬軒轅的目光灼灼，“太師，你所要對抗的，早已不是阿斯加德的眾神，而是被他們篡改的，名為‘天命’的劇本。”

聞仲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恐懼與絕望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決絕與瘋狂。

他伸出那只已經木化的右手，接過了軒轅劍柄。

劍柄入手，一股溫熱的、源自血脈深處的力量瞬間涌遍全身，安撫著他幾乎崩潰的神魂。

他緩緩站起身，挺直了如山脊般堅毅的背梁。

“天命若可改，劇本亦可撕！”

“我聞仲，縱使身化枯木，魂飛魄散，也定要逆上九霄，回到朝歌，親眼看一看，我大商的王，究竟是人是神，還是……被命運操控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