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爬上窗欞，冬日的陽光透過冰晶，在云隱的藥草園小屋里灑下斑駁的光影。自那日審判場被救后已過去半月，王宮表面恢復(fù)了平靜，暗流卻從未停止涌動。
云隱將曬干的草藥收入瓷罐，手指微微顫抖。這些天來，她每次出門都能感受到宮人們異樣的目光和刻意壓低的議論。王太后雖然沒再直接找麻煩，但宮中的冷落與孤立比任何公開的敵意都更令人窒息。
“云醫(yī)師。“青柳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聲音壓得極低，“徐太醫(yī)醒了，想見您。“
云隱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什么時候醒的？“
“今早。他特意囑咐要悄悄告訴您。“青柳不安地絞著手指，“太后宮里的人一直在監(jiān)視他...“
云隱點點頭，迅速收拾了幾味補藥，跟著青柳穿過幾條偏僻的小徑，來到太醫(yī)院后的一間僻靜廂房。
徐明遠躺在床上，面色蠟黃，原本豐潤的臉頰深深凹陷，看起來老了十歲不止。見到云隱，他虛弱地抬手示意她靠近。
“您終于醒了。“云隱輕聲道，手指搭上他的脈搏，“毒性已清，但傷了元氣，需要慢慢調(diào)養(yǎng)。“
徐明遠搖頭，聲音嘶啞：“沒時間說這個...云隱，你必須離開王宮。“
云隱一怔：“為什么？“
“太后不會放過你。“徐明遠艱難地撐起身子，“這次李寰入獄，她損失了一條得力臂膀。以她的性格...“
“陛下已經(jīng)任命我為專屬御醫(yī)。“云隱提醒道。
“正因如此更危險！“徐明遠突然激動起來，引發(fā)一陣劇烈的咳嗽，“專屬御醫(yī)...你知道這個位置有多特殊嗎？歷來只有君王最親近的人才能擔任...“
云隱臉頰微熱：“陛下只是...為了保護我。“
徐明遠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孩子，你當真看不出陛下對你的特別？“不等云隱回答，他繼續(xù)道，“正因如此，太后才會視你為眼中釘。王室血脈不容玷污，更何況...“
“我只是個醫(yī)師。“云隱打斷他，心跳卻不受控制地加速，“陛下明白這一點。“
徐明遠苦笑：“希望如此。但無論如何，你必須小心。最近別單獨行動，入口的東西都要檢查...“
門外的腳步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青柳慌張地探頭進來：“太后宮里的人往這邊來了！“
云隱迅速將帶來的補藥塞到徐明遠枕下：“每日一劑，連服七日。“然后匆匆跟著青柳從側(cè)門離開。
回到藥草園，云隱心緒不寧。徐明遠的警告、宮中的流言、玄璟那日益明顯的特別關(guān)注...這一切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漸漸收緊，讓她喘不過氣。
“云醫(yī)師。“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
云隱轉(zhuǎn)身，看到玄璟不知何時站在藥草架旁，正用手指撥弄一株干燥的七葉蓮。他穿著常服而非朝服，看起來像是剛結(jié)束一場會議隨意散步至此。
“陛下。“云隱行禮，下意識地后退半步。
玄璟瞇起眼：“躲朕？“
“沒有。“云隱低頭整理藥架，掩飾臉上的不自然，“只是...在思考一個新藥方。“
玄璟走近，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混合著墨的氣息撲面而來：“徐明遠醒了？“
云隱心頭一跳——他怎么會知道？“剛聽說...“
“他跟你說了什么？“玄璟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不容回避的銳利。
云隱猶豫片刻，決定實話實說：“他提醒我小心太后。“
玄璟輕哼一聲：“老太醫(yī)多慮了。有朕在，母后不敢妄動。“他拿起桌上的一本醫(yī)書翻看，狀似隨意地問，“這些天，為何避著朕？“
云隱手指無意識地絞緊衣角：“沒有...只是忙于整理藥草園...“
“撒謊。“玄璟合上書，目光如炬，“自從那日審判后，你見到朕就像見到猛獸。朕有那么可怕嗎？“
云隱抬頭，對上那雙銳利的眼睛。她該如何解釋？說她不是怕他，而是怕自己日益增長的感情？說她每晚都會想起他星夜趕回救她的身影？
“我不怕陛下。“她最終說道，“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面對什么？“
“陛下的...特別對待。“云隱輕聲說，“我只是個山野醫(yī)師，不值得陛下如此...“
玄璟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視自己：“值不值得，由朕決定。“他的拇指輕輕摩挲她的下頜線，“朕給了你專屬御醫(yī)的身份，就是告訴所有人——你受朕保護。“
這個觸碰讓云隱心跳如雷，呼吸都不自覺地屏住了。玄璟的臉近在咫尺，她能看清他眼中細小的金色紋路和睫毛投下的陰影。
“為什么？“她忍不住問出口。
玄璟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深深看進她的眼睛，仿佛在尋找什么。最終，他松開手，退后一步：“因為朕需要你。“
需要。不是想要，不是喜歡，只是需要。云隱不知為何感到一絲失落。
“作為醫(yī)師？“她輕聲問。
玄璟嘴角微揚：“作為云隱。“
這句模棱兩可的回答讓云隱更加困惑。玄璟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明日太后設(shè)宴慶賀邊境大捷，你必須出席。“
云隱皺眉：“太后邀請我？“
“朕的命令。“玄璟回頭，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朕要所有人清楚你的地位。“
說完，他大步離去，留下云隱一人站在藥草架前，手指不自覺地觸碰剛才被他撫過的下頜，心跳久久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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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云隱穿著御醫(yī)正式的青色官服，跟隨侍從來到太后設(shè)宴的牡丹廳。廳內(nèi)燈火通明，數(shù)十張矮幾呈扇形排列，正中央是太后和玄璟的主位。已有不少王公貴族入席，談笑風生。
云隱的出現(xiàn)引來一片低語。她低著頭，被引到靠近門口的一個偏僻位置——這明顯是刻意安排的冷落。但對她而言，遠離中心反而是種解脫。
玄璟最后入場，一身墨色錦袍，威嚴天成。他向太后行禮后入座主位，目光掃過全場，在看到云隱的位置時明顯皺了皺眉，但并未當場發(fā)作。
宴會開始，歌舞升平。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上，云隱卻沒什么胃口，只是象征性地動了幾下筷子。她能感覺到不時有探究的目光投向她，又迅速移開。
“聽說這次邊境大捷，趙莽那叛賊的人頭被掛在城墻上示眾？“一位老將軍大聲問道。
玄璟冷淡地點頭：“叛國者，當有此報。“
“陛下英明！“另一位大臣附和，“據(jù)說趙莽的余黨也被一網(wǎng)打盡，連他藏身的那個村子都...“
玄璟突然抬手打斷他：“宴席之上，不談血腥之事。“
云隱注意到那位大臣立刻噤聲，臉色發(fā)白。她不禁好奇，那個村子發(fā)生了什么？
“說起來，“太后突然開口，聲音甜美卻帶著刺，“云醫(yī)師救治邊境傷兵有功，哀家特意準備了一份謝禮。“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云隱身上。太后示意侍女捧來一個精致的錦盒，親自打開——里面是一套華美的衣裙和首飾。
“御醫(yī)官服太過樸素，不適合云醫(yī)師這樣的...妙人。“太后意有所指地說，“這套衣裙是先王賜給哀家娘家侄女的，她與云醫(yī)師年紀相仿。“
殿內(nèi)一片寂靜。這看似善意的舉動實則是個精心設(shè)計的羞辱——太后在提醒所有人，云隱出身卑微，只配穿別人不要的衣服。
云隱的手在袖中握緊，但面上不顯：“謝太后恩賜。但民女習慣簡樸，恐辜負了太后的美意。“
“怎么，嫌棄哀家的禮物？“太后聲音轉(zhuǎn)冷。
“兒臣替云隱謝過母后。“玄璟突然插話，“但她身為御醫(yī)，確實不宜穿常服出席正式場合。這套衣裙，不如賜給更適合的人。“
太后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但很快掩飾過去：“陛下說得是。倒是哀家考慮不周了。“她轉(zhuǎn)向云隱，“云醫(yī)師來自山野，想必對宮廷禮儀多有生疏。不如趁此機會，為大家講講你的...家鄉(xiāng)？“
這又是一個陷阱。無論云隱如何描述山林生活，在這些貴族眼中都只是粗鄙的談資。
“山野生活平淡無奇，恐污了諸位貴人的耳。“云隱平靜地回答。
“說說嘛。“太后不依不饒，“哀家聽說你還養(yǎng)了只狐貍？真是...獨特的愛好。“
周圍響起幾聲刻意壓抑的輕笑。云隱感到血液涌上臉頰，但依然保持著鎮(zhèn)定：“小灰是民女在山中救下的，通人性，懂人言。“
“哦？“太后挑眉，“比有些人還強些。“
這句赤裸裸的侮辱讓殿內(nèi)氣氛瞬間凝固。玄璟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案幾上，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母后。“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屏息，“云隱是朕的專屬御醫(yī)，侮辱她，就是侮辱朕。“
太后臉色微變：“陛下言重了。哀家只是好奇...“
“邊境大捷，云隱功不可沒。“玄璟環(huán)視眾人，“若非她識破李寰的詭計，朕可能已誤殺忠良。這樣的功臣，理應(yīng)受尊重。“
這番話既是說給太后聽，也是說給在場所有人。云隱驚訝地看著玄璟——他竟當眾為她撐腰，不惜與太后針鋒相對。
“陛下說得是。“太后強笑道，“來人，給云醫(yī)師換到前面的席位去。“
云隱被重新引到離主位僅三席之隔的位置，這下她成了全場焦點。接下來的宴會，她如坐針氈，能感覺到太后刀子般的目光不時掃過她。
宴席將散時，一位邊關(guān)將領(lǐng)多飲了幾杯，又開始高談闊論：“...那村子的人也是找死，竟敢窩藏趙莽！陛下下令屠村時，那叫一個痛快！男女老少，一個不留...“
云隱手中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屠村？玄璟下令屠殺整個村莊？
她猛地抬頭看向主位，玄璟正面無表情地飲酒，似乎對將領(lǐng)的話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但那種默認的態(tài)度，讓云隱胃部一陣絞痛。
宴席結(jié)束后，云隱匆匆告退，幾乎是逃回自己的藥草園。關(guān)上門，她雙腿發(fā)軟，不得不扶著桌子才能站穩(wěn)。
屠村。不分男女老少。這真的是那個會為一只狐貍采藥的玄璟嗎？是那個月下向她傾訴童年創(chuàng)傷的玄璟嗎？
“云醫(yī)師。“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云隱渾身一顫，轉(zhuǎn)身看到玄璟不知何時已站在她的小院里。
“陛下不該擅自...“她下意識地后退。
玄璟皺眉：“朕敲了門，你沒應(yīng)。“他走近，“宴席上的話，你聽到了。“
這不是疑問，而是陳述。云隱深吸一口氣：“是真的嗎？您下令...屠村？“
玄璟的表情變得冷硬：“他們窩藏叛賊。“
“所有人？包括老人和孩子？“云隱聲音發(fā)顫。
“叛國罪，株連九族。“玄璟冷冷道，“這是律法。“
“律法就不能有慈悲嗎？“云隱忍不住質(zhì)問，“那些無辜的人...“
“無辜？“玄璟冷笑，“誰知道哪個孩子長大后不會成為下一個趙莽？朕的仁慈，只會換來更多的叛亂和死亡。“
云隱震驚地看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這個男人。在他俊美的外表下，是一顆被權(quán)力和戰(zhàn)爭磨礪得冰冷堅硬的心。
“山林中沒有這樣的律法...“她輕聲說。
“這里不是山林！“玄璟突然提高聲音，“朕統(tǒng)治的是一個國家，不是你的草藥園！有時候，殘酷是必要的！“
云隱沉默良久，終于抬頭直視他的眼睛：“陛下說得對。這里不是山林，我也不屬于這里。“
玄璟瞳孔微縮：“什么意思？“
“或許...我該回去了。“云隱艱難地說出這句話，“回到我屬于的地方。“
玄璟的表情瞬間陰沉如雷雨前的天空：“你想離開？“
“我在王宮已經(jīng)很久了...“云隱避開他銳利的目光，“白狼的傷也好了，山林需要我...“
“朕需要你！“玄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疼痛，“你以為朕會放你走？“
云隱沒有掙扎，只是平靜地說：“陛下可以強留我的人，但留不住我的心。“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玄璟頭上。他松開手，后退一步，眼中閃過一絲云隱從未見過的情緒——幾乎是...受傷？
“朕明白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你怕朕。“
云隱搖頭：“我不怕陛下。我只是...無法認同某些做法。“
“這就是怕。“玄璟冷笑，“怕朕的權(quán)勢，怕朕的殘酷，怕朕...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
云隱想反駁，卻無言以對。某種程度上，他說得沒錯——她害怕的不是玄璟本人，而是自己對他日益加深的感情，以及這份感情可能讓她忽視的價值觀差異。
“好好休息。“玄璟轉(zhuǎn)身離去，聲音冷硬，“朕不會強求你的心。但記住，你的人是朕的，永遠都是。“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云隱緩緩滑坐在地上，手指深深插入發(fā)間。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難過，只知道胸口像被挖空了一塊，疼得喘不過氣。
小灰不知何時來到她腳邊，輕輕舔她的手。云隱抱起狐貍，將臉埋在它柔軟的毛發(fā)中，任由淚水無聲滑落。
這一夜，她第一次認真思考：自己是否應(yīng)該離開王宮，回到山林...離開那個讓她又愛又怕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