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黃昏，我結束工作趕往約定地點，卻不見林沁的蹤影。接連撥出的電話石沉大海，聽筒里只有冰冷的機械女聲在空洞回響。暮色四合，我只得拖著沉重如灌鉛的軀殼，獨自回到那間狹小的出租屋。胡亂咽下幾口冷飯，疲憊便如潮水般將我徹底淹沒。我陷進床頭，指尖猶帶一絲不甘，再次按下那串熟稔于心的號碼——回應我的，依舊是那毫無生氣的、循環往復的忙音。

就在這通訊斷絕的冰冷死寂中，一股黑沉如墨的倦意，毫無征兆地、帶著山崩般的威勢，驟然攫住了我！它并非尋常的困頓，更像某種無形的牽引，蠻橫地抽空了四肢百骸最后一絲氣力。身體仿佛瞬間脫離了意志的掌控，軟泥般癱陷下去，意識如同斷線的紙鳶，在沉墜的黑暗邊緣，無助地飄搖、剝離……最終，無可挽回地墜入了無邊的深淵。

腰后那記重踹仿佛砸碎了骨頭，劇痛瞬間絞緊內臟，喉頭涌上濃重的腥甜。眼前一黑，膝蓋幾乎砸向冰冷的地面，但我不能倒！強子和小斌蜷縮在塵土里，被雜亂的腳踢踹得發出痛苦的悶哼，小斌臉上糊滿了刺目的血污。瘦得像根枯枝的猴子，正被兩個混混按在墻邊毆打，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悶響令人心驚膽戰。

“跑！快去找人——！”我嘶吼著，聲音劈裂在巷道的風中，用盡最后的氣力，肩膀狠狠撞開壓在強子身上的黃毛。那混混猝不及防，踉蹌著咒罵。

顧不上腰間撕裂般的痛楚，我猛地彈起，充血的眼睛死死鎖住那個抬腳要踹向猴子的身影。就是現在！積蓄的屈辱與怒火在拳鋒炸開，像一柄燒紅的鐵錘，狠狠搗上對方的下頜！清晰的骨裂聲后，那人一聲不吭地癱軟下去。

“媽的！給我廢了這紅毛雜種！”領頭的刀疤臉，職高那幫人的頭目，目眥欲裂地指著我咆哮。更密集的拳腳棍棒，裹挾著風聲和咒罵，冰雹般砸落！背上、手臂、腿骨……火辣辣的鈍痛蔓延開來。塵土嗆進喉嚨，汗水和血水模糊了視線，又澀又痛。但我不能退！一步也不能！身后是我兄弟的命！

“別管我們！小杰你走啊！”強子帶著哭腔嘶喊，掙扎著又被一腳踹回塵土。

“跟他們拼了！”猴子赤紅著眼想撲來，卻被輕易摜倒，后腦撞上墻壁，發出沉悶的“咚”聲。

心瞬間沉入冰窖。完了！

就在絕望吞噬一切之際，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巷口——一個身影僵立在那里。

是個小丫頭。一身洗得發亮的藍白校服，背著書包，與這臟污的安置區格格不入。她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原地，小臉煞白如紙，眼睛瞪得極大，瞳孔里盛滿了驚濤駭浪般的恐懼和……難以置信？像一只誤入血腥角斗場的純白羔羊。

操！她怎么會在這里？！西灣這爛泥潭，是她這種好學生該來的地方嗎？

一股巖漿般的羞恥感混合著被窺見最不堪狼狽的暴怒，轟然沖上頭頂！比任何棍棒加身都更令人窒息！讓她看到我這副鬼樣子？染著廉價刺眼的紅毛（為了虛張聲勢，為了不被踩進泥里），像條垂死的野狗般被圍毆，臉上糊滿血污和塵土……這簡直比殺了我還難受！

“媽的！還有個看戲的？”旁邊一個混混也發現了她，啐了一口。

就這瞬息的分神！

刀疤臉的拳風擦著頭皮掠過！

機會！

身體里最后一絲兇性被徹底點燃！我如困獸般發出咆哮，猛地撞開壓在猴子身上的混混，對著還能動的強子，喉嚨撕裂般吼出：“帶他們走！快——！！”

吼聲未落，我放棄了所有防御，紅著眼，像一枚點燃的、不顧一切的炮彈，狠狠撲向最近的兩個混混！手臂如鐵箍般勒死一個的脖頸，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另一個的衣襟，指甲深深嵌入皮肉！整個人像塊滾燙的、甩不脫的烙鐵，死死黏在他們身上！紅發被揪住，扯得頭皮劇痛，幾縷染紅的斷發，無聲地飄落在骯臟的污水里。

“走！快走！”強子終于反應過來，哭嚎著拉起小斌，猴子也掙扎爬起，三人跌跌撞撞沖向巷子另一頭的黑暗。

“攔住他們！”刀疤臉氣急敗壞地嘶吼。

被我纏住的兩個混混瘋狂掙扎，拳肘膝腿如雨點般砸落在我身上。劇痛撕扯著每一根神經，視野陣陣發黑，內臟仿佛移了位。其余混混一部分追去，剩下的攻擊更加瘋狂。

千鈞一發之際——

“作死啊！小兔崽子！叫聯防隊來抓你們吃牢飯！”

一聲炸雷般的本地口音怒吼，如驚雷般從巷子另一頭炸響！是開小賣部的王大爺！

“聯防隊”三字如同咒語，落下的拳腳驟然一滯。刀疤臉那幫人臉色劇變，顯出慌亂。聯防隊的老家伙們，真來了，夠他們受的！

就這電光火石的空隙！

我猛地松手，榨干最后一絲力氣，將纏住的兩個混混狠狠推開！顧不上全身骨骼散架般的劇痛，也無暇確認強子他們是否脫險。我踉蹌著轉身，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巷口——

那個藍白的身影，依舊僵立著。小臉慘白如紙，嘴唇不住地顫抖，淚珠斷了線般滾落。她張著嘴，似乎想呼喊什么。

操！別喊！別讓我知道你認識我！這副鬼樣子被你撞見，已經足夠將我釘死在恥辱柱上！

鋪天蓋地的劇痛、狼狽、還有那焚心蝕骨的羞恥，幾乎將我溺斃。我狠狠剜了她一眼——那眼神我自己都知道，混雜著野獸般的兇戾、敗者的狼狽、以及被剝光示眾的絕望——然后如同被地獄之火燎燒的困獸，咬碎鋼牙，拖著幾乎報廢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沖向與強子他們相反的方向，那片更幽深、更黑暗的窄巷深處，亡命般狂奔！

身后，刀疤臉氣急敗壞的咒罵聲、雜亂的腳步聲迅速遠去：“操！又跑了！”“真他媽晦氣！”“老不死的多管閑事！”

我充耳不聞，不敢回頭。腦中一片混沌轟鳴，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燃燒：跑！離那個巷口越遠越好！離那雙驚恐純凈的眼睛越遠越好！仿佛只要跑得足夠快，就能將那副被她盡收眼底的、最骯臟最不堪的模樣，連同那幾縷飄落在污水里、刺目如血的紅發，徹底遺棄在這條散發著腐臭的巷道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