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奇妙的,酥酥麻麻的感覺傳遍全身,隨后是天地翻轉的暈眩,四周一切仿佛都變得透明了,水流的聲音漸漸遠去,淡墨般的陰云離自己越來越近,她覺得自己穿過了低垂的樹枝,穿過了雨幕,見到了天外的景色。
她真的飛起來了。
難以言說的自在,渾身輕盈得好像一片羽毛,她在屋頂之間穿梭,城鎮像畫一樣在眼前鋪開,山川是青綠的彩帶,她從一個山尖跳到另一個山尖,伸出手就能掠過厚厚的云層,俯身就能潛入碧綠的湖泊,摸到湖底軟軟的淤泥。
遠處云在聚集,似乎是她一直在尋找的地方,蒼蒼向上飄去,那云漸漸變成鐵一樣的顏色,天氣也從淅淅瀝瀝的小雨,變成瓢潑大雨,雨水分明穿過了蒼蒼的身體,可她好像能感受到水滴冰涼的觸感。那云扭曲起來,向中心匯聚,隨著風雷陣陣,擰成一道龍卷。
蒼蒼被卷進去了。她拼命地向漩渦的中心游去。但她的靈魂越往上走就變得越稀薄,漸漸地消散開來。
在一片云霧中,她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再醒來時,見到的是吉量的臉。
他在一個巨大的山谷里,四周是流水和山崖,他面前放著自己的尸體,還有一條被剖開肚子的大白蛇,她摸了摸自己,雖然什么也摸不到,可自己似乎得救了,她走到吉量面前。
“吉量,你的頭發真好看。”
他驚訝地抬起頭,少年的頭發和眼睛都是溫潤美麗的玉色。
“蒼蒼!”少年抱住她,她從沒見過他這樣悲傷的神色。
幽深的山谷,是白蛇的棲息處,那條蛇蒼蒼見過的,就是在河中她釣到的那一條。
她坐在吉量身邊,腳下是厚厚的苔蘚,山崖上遍布著崎嶇的溝壑和幽深的濃綠。
“對不起,我其實一直跟著你,擔心你做傻事。”
“從什么時候?”
“從邪祟那里出來的時候。”
蒼蒼原是不會法術的,救棠梨時那個邪祟在碰到她的拳頭前消散,是吉量的手筆,還有那個枯木逢春的符咒,也是他交給道觀的小道士的。
“對不起,我沒能救你。那條蛇就是那個一直跟著你的人。”
“皦玉?”
“嗯。”
怪不得,他肯定在宴席上就認出了自己,一直等待時機想把自己吃掉。
“沒關系的,是我自己太容易上當了。”
他低下頭,山谷里傳來鷓鴣的嗚咽,混著流水與蟲鳴,哀轉久絕。
第一次,吉量說起自己的過去。
他的母親是江南一位柳姓富商的女兒,一日遇到一個受傷的妖怪,見他可憐,便瞞著父母藏在自己家里照料,病愈后放歸。誰知妖怪愛上了柳氏女,因執念化為了邪祟,上門求娶,富商不從,邪祟便橫行鄉里,魚肉百姓。
柳氏女為了制止邪祟,站了出來,嫁與了他。
于是有了吉量。
他身上同時有人和邪祟的特征,既不屬于人世,也不屬于精怪,縱使他游歷了很多地方,也沒有一處可以容納他。
他的頭發,在陽世看是黑色的,在陰間人眼里卻是淡淡的玉色。
因為稀有,他受到過許多精怪的攪擾,哪怕這種體質沒有什么價值。
從此他就立誓要改變這一切。
少年盯著腳下的苔蘚,用平靜的聲音講述這一切。蒼蒼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拍拍他的背。
“你真的想要幫助邪祟嗎?那些邪祟都是執念太深,不得超度的惡鬼,你會受傷的。”
蒼蒼想了想,終于還是點點頭。
“我想幫助他。”
吉量的眼睛垂下來。
“那你帶我一起去吧,我會幫你。”
“在此之前,我想再去見一見那位書生。”
蒼蒼第三次叩響了書生的院門。
她的尸體被放在了道觀,小道士雖然驚訝,但還是配合著用法術保存了起來。她的靈魂被吉量用法術暫時化為了實體。
書生疑惑地看著眼前的兩個少年人。
“你現在是在畫中,對不對?”
許多年前,書生因緣際會,獲得了長生。
他遍歷山川,盡情享受,可世事總有看遍時,隨著親人朋友相繼離世,書生只能在書畫中寄托情思。
他練就了落筆成真的本領,漸漸不愿走出畫來,也忘記了自己身在畫中。
那壇梅花酒,嘗起來,是墨水的味道。
在蒼蒼點破書生幻境的時候,雨聲就清晰了起來。
前兩次來時她一直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但又說不上來,想來是雨水并沒有真的落在身上。
淡墨的般的云好像考得更近了一些。
書生痛苦地彎下腰,院子里變了景色,花鳥蟲魚,雕梁畫棟,都不再鮮活,只留一片破敗,他想起什么似的,跑到梅花樹下,拉住夫人的手,可夫人半個身體已經失去了顏色,她朝著書生莞爾一笑。
書生失聲痛哭。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超度你。”吉量給他們撐起一把傘。
書生望著夫人的眼睛,終于,顫巍巍地,點點頭。
小院里下了一場梅花雨,美麗地好像是一場夢境。
書生與夫人,就這樣手牽著手,消散在了遙遠的煙云中。
雨終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