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影燈冰冷的光線聚焦在暴露的腦組織上，呈現出一種奇異、濕潤的珍珠灰色。空氣里是消毒水、臭氧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生命本身的鐵銹氣息。林晚舟站在手術臺前，像一尊精密儀器校準過的雕像。她的手指穩定得驚人，操控著顯微鏡，視野里是盤踞在患者左側顳葉深處、邊界模糊的膠質瘤陰影。它像一團不祥的灰霧，侵蝕著掌管語言的神圣領域。

“開始喚醒程序。”林晚舟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平靜無波。

麻醉師精準地調整著藥物泵入的速率。監測屏上代表意識的腦電波形開始微妙地變化。患者眼皮顫動，喉嚨里發出模糊的咕噥聲。

“王先生，能聽到我說話嗎？試著睜開眼睛。”林晚舟的語調放得極其溫和，如同在安撫一個初生的嬰兒。

患者——王強，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學語文老師——艱難地睜開了眼，眼神起初是茫然的，隨即被巨大的恐懼填滿。他的頭被固定著，身體在無菌單下微微發抖。

“別怕，王老師，我們正在進行手術。現在，請跟著我說：白日依山盡…”林晚舟開始了關鍵的語言功能區定位。

“白…白日…”王強的聲音嘶啞、斷續。

林晚舟手中的細長電極，如同最精密的探針，輕輕觸向暴露腦組織的特定點，釋放微弱的電流刺激。助手立刻在對應的皮質區域貼上小小的數字標簽。

“依…山…盡…”王強努力地念著，當電極觸碰到某個點時，他的聲音突然卡住，眼神困惑，嘴唇徒勞地張合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連貫的音節。監測屏幕上，代表語言功能的特定腦區電信號出現一個明顯的抑制波谷。

“標記，3號點，語言運動區。”林晚舟聲音冷靜，目光銳利地掃過電生理監測儀。神經電生理技師的聲音緊接著響起：“林醫生，3號電極位點…電阻值偏高且不穩定，讀數在15-25 kΩ之間波動，遠超正常范圍（通常<10 kΩ）。其他位點正常。”

一絲幾乎不可見的蹙眉掠過林晚舟的額頭。電阻異常？這不符合常規。電極植入位置精準，操作無誤。問題很可能出在耗材本身——電極的絕緣層或者導電核心的接觸點。任何微小的瑕疵，在神經電生理監測這種精密的活體生物電測量中，都會被無限放大，導致信號失真。虛假的信號會誤導功能區定位，輕則術后語言障礙，重則癱瘓。這是對生命的褻瀆。

“暫停功能區刺激。”林晚舟當機立斷，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立刻進行術中CT掃描，重點檢查植入電極區域。通知設備科，準備更換同批次備用電極待查。”

手術室的氣氛瞬間繃緊。移動C型臂CT機被推入，低沉的嗡鳴聲響起。短暫的掃描后，高清圖像傳到了林晚舟手邊的屏幕上。她放大、調窗，目光如同手術刀般在灰階影像上切割。植入顱內的電極清晰可見，但其中一根電極桿的中段金屬涂層，在影像上呈現出不均勻的密度——有些區域反光明亮銳利，有些區域則顯得黯淡模糊，像是涂層在制造過程中被隨意地噴涂過，留下了厚薄不一的瑕疵。

耗材質量問題！林晚舟的心沉了下去。這不僅僅是一根電極的問題，它指向的是一條可能被污染的供應鏈。憤怒和冰冷的責任感在她胸腔里交織。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更換3號位電極。重新校準設備。功能區定位繼續。”

手術在一種高壓的凝滯中重新推進。功能區最終艱難地標記完成，腫瘤得以在最大限度保護語言功能的前提下被小心翼翼地切除。當最后的止血棉被放置好，骨瓣復位固定，林晚舟才感到一絲深重的疲憊從脊椎深處蔓延開來。汗水早已浸透了她刷手服下的無菌衣。

走出手術室，消毒水的氣味似乎更濃了。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剛摘下沾著零星血跡的手套，一個穿著樸素、眼睛紅腫的中年婦女就撲了過來，是王強的妻子。

“林醫生！林醫生！謝謝您！謝謝您救了我家老王！”她聲音哽咽，雙手緊緊抓住林晚舟的白大褂袖子，一個厚厚的、被捏得有些變形的紅包不由分說地往她口袋里塞。推搡間，林晚舟敏銳地感覺到紅包邊緣有一小塊異常的硬物。

“家屬的心意我們理解，但這個絕對不能收，醫院有規定。”林晚舟語氣溫和但堅定，一邊推拒，一邊不動聲色地用指尖捻開了紅包的一角。就在那薄薄一沓紅色紙幣的邊緣，夾著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毛糙的小紙條。在推拒的瞬間，紙條的一角被擠了出來，上面用藍色圓珠筆潦草地寫著幾個字——“陳建國耗材”。

陳建國！

這個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林晚舟強撐的平靜。十年前那場吞噬了十三條生命的醫院大火，那個被認定為主要責任人、最終也葬身火海的器械科主任…就叫陳建國！一股寒意順著她的脊背竄上頭皮，胃部猛地一陣痙攣。眼前手術室明亮的燈光似乎扭曲了一下，耳邊仿佛又響起那遙遠而凄厲的警報聲，鼻尖縈繞起令人窒息的焦糊氣味…幻覺的邊緣開始啃噬她的現實感。

“林醫生？林醫生您怎么了？”患者家屬擔憂地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

“沒…沒事。”林晚舟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PTSD癥狀，將紅包徹底推回，同時手腕一翻，那張紙條已悄無聲息地滑入她白大褂的口袋深處，觸感冰涼，“您放心，王老師手術很成功，后續我們會密切觀察。您先去病房等吧。”她幾乎是用意志力支撐著自己說完這句話。

家屬千恩萬謝地被護士勸走了。走廊里只剩下林晚舟一個人，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閉著眼，試圖平復狂亂的心跳和眩暈感。就在這時，一陣急促但穩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林醫生？”一個清朗沉穩的男聲響起。

林晚舟睜開眼。急診科的程敘醫生站在她面前，手里拿著一張會診單。他身形挺拔，急診科特有的那種干練和隨時待命的氣息撲面而來。

“程醫生。”林晚舟站直身體，試圖恢復慣常的清冷，但聲音里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剛送來個動脈瘤破裂的，情況緊急，需要神外緊急會診評估手術指征。”程敘語速很快，將單子遞過來，“片子我看過了，位置很刁鉆，靠近基底動脈頂端。”他說話時，左手習慣性地抬了一下，似乎想扶一下眼鏡框。

就在那一瞬間，林晚舟的目光凝固了。

程敘左手的手腕至手背連接處，暴露在短袖白大褂袖口外的地方，赫然蜿蜒著一道陳舊而扭曲的燙傷疤痕。疤痕的形狀極其特殊，像一道凝固的、跳躍的火焰，顏色比周圍皮膚深得多，猙獰地盤踞在健康的麥色皮膚上。

這道疤！

林晚舟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停滯了一瞬。這道疤痕的形狀，與她PTSD發作時眼前不斷閃回的、那個在烈火中掙扎扭曲的身影手臂上的烙印…幾乎一模一樣！灼熱感、嗆人的濃煙、絕望的哭嚎…那些被她死死鎖在記憶深淵的畫面，再次兇猛地撞擊著理智的閘門。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墻壁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臉色比剛才更加慘白。

程敘遞出會診單的手停在半空，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異樣。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瞬間失血的臉龐和劇烈收縮的瞳孔上，又順著她的視線，落到了自己左手那道顯眼的舊疤上。他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快的、難以解讀的復雜情緒，像是驚訝，又像是某種了然，但隨即被慣常的平靜掩蓋。

“林醫生？”他又喚了一聲，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林晚舟猛地回過神，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用痛感強行將自己從幻覺的邊緣拽回。她接過那張薄薄的、此刻卻仿佛重若千鈞的會診單，指尖冰涼。紙張上“程敘”的簽名龍飛鳳舞。

“我…我馬上看片子。”她的聲音有些發飄，竭力避開那道疤痕，也避開程敘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程敘沒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手術刀一樣銳利，似乎要將她此刻的失態刻印下來。他微微頷首，轉身離開，步伐依舊沉穩，只有那道火焰般的疤痕，在林晚舟的視網膜上留下灼燒般的殘影。

走廊里冰冷的空氣重新包裹住林晚舟。她靠在墻上，冷汗浸濕了內里的衣服。口袋里，那張寫著“陳建國耗材”的紙條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皮膚。而腦海里，程敘手背上那道火焰狀的疤痕，與十年前烈火中的幻象，詭異地重疊、燃燒。

耗材異常…陳建國…程敘的疤痕…手術室的無影燈在頭頂投下慘白的光，將她釘在原地，四周的墻壁仿佛在無聲地擠壓過來。她攥緊了那張會診單，紙張在手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十年了。那場大火，那些名字，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灰燼，似乎正帶著焦糊的氣息，重新翻涌上來，試圖將她拖回那個煉獄般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