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萊爾不再理會德里克,他沖著喬爾說。
“喬爾,你帶德里克和證物回警局安排尸檢。我親自去草莓山莊通知家屬。”
他指了指里屋的格林夫人。
“現場封鎖好,保護好格林夫人和露易絲小姐。”
“你一個人去?”德里克有些意外。
“涉及貴族,且可能牽扯繼承問題,我去最合適。”他眼神掃過德里克。
“另外,你桌上那堆文件,我走前交代過瑪麗了。回去立刻處理。還有,你欠的六英鎊,記得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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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萊爾提著傘,步行穿過倫敦涇渭分明的城區,他仿佛來到另一個世界。
東區的泥濘、喧鬧和混雜著貧窮與掙扎的氣味,在踏入西區的瞬間被寬闊潔凈的街道、規整的建筑和一種無形的距離感所取代。
腳下昂貴的意大利皮鞋踩過水坑,濺起的水花似乎都比東區的清澈幾分。
這里路面看起來十分寬闊,不像東區,走在路上時不時就有個路人碰你一下肩膀,還要時刻擔心自己的錢包。
其實東區和西區的馬路一樣寬,只是路兩旁一部分區域被擺攤的商販所占,另外的區域是流浪漢休息的區域,他們總是聚團出沒,因為他們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守護好自己僅剩不多的容身之所。
他是步行過來的,沒有打車的主要原因就是車內的味道實在太過難聞了,就像是發酵過了頭的乳制品,比街上的味道還要難聞,再坐一次,他怕自己整個人都被腌入味。
其實倫敦絕大部分馬車都是這個味,尤其是倫敦經常下雨,潮濕更容易滋生病菌,如果要保證車廂內空氣清新就要每天清理打掃,浪費時間和體力不說,清潔劑的費用就是一大筆錢。
約翰那種干凈、整齊、毫無異味甚至帶著點茉莉花香味的馬車簡直就是異類!
他開始懷念約翰開車載他的日子,也不知道那個小子怎么樣了。
距離草莓山莊,也就是奧古斯塔家族的住所不太遠了,大約還有幾分鐘的路程。
這涼風夾雜著空氣中的水汽拂過卡萊爾的臉頰,帶來些許涼意,空中飛鳥的隊列不像往常一樣整齊劃一,散亂不堪,一會兒一個樣。
草莓山莊終于出現在視野中。
這是一座融合了意大利風情的莊園,雖不如德文郡公爵府邸宏偉,但透著老牌貴族低調的奢華。
向神情肅穆管家表明身份和來意后,卡萊爾被恭敬地請上莊園內的一輛輕便馬車。
車廂內是上好的皮革味和淡淡的木蠟清香,這讓他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
也許該給自己置辦一輛專屬馬車了,去哪兒都方便,他想。
莊園很大,除了馬車環道兩旁的月桂樹籬外沒什么植物,只有一片草地和一些簡單的綠化。
在主宅邸的宏偉橡木門前下車,卡萊爾在刮泥板上仔細蹭去沾染的泥污,一邊的仆人看到雨傘有些疑惑,但沒有出聲,接過他的黑色外套和雨傘。
而眼前的先生貼心地為他解釋道:“防患于未然嘛。”
穿過懸掛著祖先肖像和名畫、鋪著厚實地毯的寬闊門廳,管家將他引至一間光線柔和的會客廳。
康娜·奧古斯塔已經等在那里,她穿著一件素雅的薄荷綠羊毛外套,長發挽起,面色蒼白,眼眶微紅,顯然已經哭過。
令人意外的是,她面前的茶幾上擺放著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
橙色的陽光透過一層又一層厚重的窗簾,把房間照的很亮,康娜整潔的黑色長發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得熠熠生輝。
“漢密爾頓先生,”管家微微躬身,輕輕敲了敲敞開的木門,輕聲細語地說道:“康納小姐,蘇格蘭場的漢密爾頓先生來訪,是關于老爺的事。”
得到康娜允許后,管家無聲地退下。
卡萊爾步入客廳,地毯柔軟得幾乎消弭了腳步聲。
他微微欠身,語氣低沉而鄭重:“很抱歉打擾您,我帶來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
“您的父親,查里斯·奧古斯塔伯爵,于今早在白教堂區的格林裁縫鋪被發現……遇害身亡。”
康娜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指緊緊攥住了沙發扶手。
她的眼睛里蓄滿淚水,聲音哽咽:“我…我知道了…謝謝您親自前來。”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著鎮定:“事實上,就在您到來之前,已經有一位先生…告知了我這個噩耗。”
卡萊爾眼神微凝。消息走漏得如此之快?
現場已被封鎖,普通路人絕無可能從遠處辨認出那具被毀容的尸體就是伯爵。
“夫人,請恕我冒昧,是什么人向您傳達的消息?這速度實在令人驚訝,蘇格蘭場才剛剛確認了死者身份。”
康娜疲憊地搖搖頭,手中長柄銀勺無意識地攪動著面前一口未動的咖啡,形成一個小型漩渦。
“那位先生…去盥洗室了。等他回來,您可以直接問他,我也不知道詳情。”
她接著補充道:“他叫喬納森·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先生…”卡萊爾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重復著這個名字,在康娜的示意下坐到一旁的扶手椅上。
椅子很軟很舒服,與他的腰部貼合的很好。
“您喝茶、咖啡還是其他什么?”康娜小姐保持著應有的禮貌,只是聲音很小,卡萊爾差一點沒有聽到。
“紅茶吧,今天天氣有些涼,正好暖暖胃。”
仆人立刻為他奉上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
“您看起來很悲傷,伯爵大人一定非常疼愛您。”卡萊爾輕嘗一口,茶的品質很好,香氣四溢,入口不只有茶的清香還有微微回甘。
康娜的淚水無聲滑落:“是的…母親去世后,我就是他唯一的女兒,他傾注了所有的愛。后來羅斯…”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我聽聞了羅素先生的早逝,請您節哀。是流行病?”卡萊爾語氣溫和。
康娜點點頭,眼神凄楚:“是的,兩年前那場可怕的病…奪走了他。現在父親也…”
她用手帕捂住嘴,壓抑的啜泣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清晰。
“請您節哀。”
卡萊爾沉默地看著眼前這位接連失去丈夫和父親的年輕女子。
他能理解這種痛苦在人類中的分量,倫敦每日上演的悲劇遠勝于此。
然而或許是因為康娜此刻極度脆弱的狀態,又或許是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在巨大悲傷中仍舊下意識維持的禮儀。
一絲罕見的、近乎憐憫的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一直都毫無波瀾的心湖中蕩起漣漪。
他并非沒有同情心,只是梅菲斯特的存在和自身的空洞,讓他對大多數人間悲歡的共情能力變得極其稀薄。
“對于您所經歷的一切,我感到非常遺憾,夫人。”
卡萊爾的聲音比平時柔和了些許,但他知道,這種程度的安慰,對于康娜此刻的傷痛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
就在這時,一個沙啞、帶著濃重鼻音和明顯醉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喲!這不是我們蘇格蘭場的明星人物卡萊爾嘛!”
一個穿著皺巴巴棕櫚色大衣的金發男人搖搖晃晃地走進會客廳。
他的臉就像是被揉爛又攤開的糙紙,上面長滿胡渣,皮膚泛著不健康的潮紅,眼神渾濁地就像倫敦的河水。
濕漉漉的金色劉海貼在他的阿膠,水珠正順著下巴滴進敞開的領口。
濃烈的酒味蓋過了咖啡與紅茶的香氣。
他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試圖走向卡萊爾與他握手,腳下卻來了一個踉蹌,若非眼疾手快的仆人扶助,差點栽倒在地。
“康斯坦丁先生!”康納驚呼一聲,帶著懊惱看向隨后跟來的女仆。
“小姐恕罪,”女仆慌忙解釋,“這位先生堅持只洗了把臉,不肯換衣服,我們攔不住……”
“別怪她,別怪她!”喬納森·康斯坦丁站穩身子,大手一揮,醉眼朦朧地看向卡萊爾。
“瞧瞧你,老卡,也不說扶兄弟一把,真不夠意思。”他打著酒嗝,滿不在乎地說。
卡萊爾可不吃他這一套,他很確定,眼前這個男人他從來沒見過。
“我們認識?”他身體微微后仰,語氣冷淡,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警鈴大作。
在這個男人踏入房間的瞬間,卡萊爾就感覺有些熟悉。
那是一絲極其微弱但異常明顯的感覺,就像是被刻意壓制過的能量,與在西普里安神父身上的感覺有些相似,也就是手一揮就治好了喬爾一身傷的那位神父。
但又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同。
而更讓他心驚的是,昨晚吃飽喝足后,在他意識深處沉睡的梅菲斯特被這種感覺吵醒了,發出尖銳的、但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咆哮。
“嘔!臭死了!真惡心!卡萊爾!快讓他滾出去!”
梅菲斯特的聲音震得他頭皮發麻。
“搞什么梅菲斯特,閉嘴!”卡萊爾在心里喊道。
“可是真的很臭……”魔鬼有些委屈,但只是抱怨了一聲。
“啊呀呀,蘇格蘭場的紅人,倫敦新貴,誰不認識?”
喬納森沒握到手,也不在意,一屁股癱坐到卡萊爾對面的沙發上,就像一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一樣。
沒一會兒就繼續開口:“自我介紹一下,喬納森·康斯坦丁,利物浦人。幸會啊,漢密爾頓專員!”
“是助理專員。”卡萊爾糾正道。
他擺擺手,就像是卡萊爾喊錯了稱呼一樣無所謂地說道:“別在意這些細節,遲早的事!”
卡萊爾本想追問他的消息來源,喬納森就緊接著開口:“是我找人報的警。”
他不知道從哪順到半瓶威士忌,也沒用杯子,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接著用他那被煙酒浸透了的獨特嗓音說道。
“不是我說,你們倫敦佬可真夠冷漠的,那么大個片的窟窿,還有那么大一個尸體躺在店里,硬是沒人想著去報警?還得我多管閑事。”
他用臟兮兮的袖口擦了擦從嘴角流出的酒液,全然不顧是在哪里。
“你眼光挺毒的,能認出毀容的奧古斯塔伯爵?”卡萊爾審視著他,手指在椅背無意識地敲著。
梅菲斯特剛剛的尖叫還在他腦中回蕩。
這次是康娜開口,聲音帶著疲憊:“康斯坦丁先生是我們家的客人,曾為我和父親……提供過一些醫療上的幫助。”
“醫生?”卡萊爾有些驚訝。
“醫生?”喬納森嗤笑一聲,又灌了口酒,“早八輩子不干了。以前不懂事,在教會里混過幾年,披過幾天黑袍子。”
他摸出火柴,刺啦一聲點燃一支皺巴巴的香煙,深吸一口,將煙霧噴向天花板。
“那日子真他媽不是人過的!清規戒律,不能抽煙喝酒不能碰女人…憋死老子了!”
他晃了晃酒瓶,斜視著卡萊爾:“哪像這玩意兒,這才是生命之水!那幫道貌岸然的家伙,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忍住的!”
卡萊爾不動聲色:“雖然我對煙草興趣不大,但必須承認,您對威士忌的品味……還算獨特。”
“哈!算你會說話!”喬納森咧嘴大笑,把酒瓶往懷里摟了摟,“不過別指望我分你,門兒都沒有!”
喬納森身上沒有一點神職人員的影子,口無遮攔,放浪形骸,聊天的內容把旁邊的女仆都羞紅了臉。
康娜看著兩人越聊越遠,話題也越來越粗鄙,終于忍不住打斷:“喬納森,酒我保證管夠。”
她轉向卡萊爾,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慍怒和深深的悲傷,“漢密爾頓先生,請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去……看看我的父親?”
她本身就是想等喬納森換身衣服,收拾好直接去警局,但沒想到卡萊爾的到來,更沒想到他們能越聊越遠。
卡萊爾立刻收斂心神,站起身,恢復了公事公辦的態度:“隨時可以,夫人。警局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好了,節哀順變。”
他瞥了一眼還在吞云吐霧的喬納森:“康斯坦丁先生如果方便,也歡迎一同前往,或許您能提供關于昨晚更多的細節……”
喬納森吐出一個煙圈,醉眼朦朧地看著卡萊爾,嘿嘿一笑:“好啊,樂意奉陪,助理專員大人。”
“那就出發吧。”
他晃蕩著站起身,腳步依然虛浮,但眼神深處,精光一閃而過。
只有梅菲斯特在卡萊爾的心中抱怨:“為什么還要跟這個臭烘烘的家伙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