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雖然朱祐樘并沒有親自去左順門，但是，這場好戲他自然是不會錯過的。

所以，早早的就讓李廣帶著東廠的宦官藏在暗處，將現場發生的事情，都實時的轉稟了回來。

“……稟皇爺，外間說情的人眾多，但是，內閣幾位老大人卻并未有所動搖，只劉閣老說了一句，會在皇爺面前盡力求情，便遣散了眾人。”

“現如今，覃公公已經帶著人準備回宮覆奏了。”

雖然鞠問李文祥，是由司禮監和內閣共同完成的，但從分工來說，內閣更多的是承擔辦事的角色，司禮監的到場，便代表著天子會同步知曉事情經過。

所以，這種情況一般來說，內閣只會再次以文書形式上稟，而不會專門入宮覆奏。

不過……看著底下恭謹低頭的李廣，朱祐樘虛叩面前的桌案，隨即道。

“知道了，你去一趟內閣，召幾位閣臣進宮，就說朕有事要和他們商議。”

一般來說，傳旨召見是司禮監的活兒，但是眼下，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戴義就在一旁侍奉。

可天子卻吩咐他這個暫時提調東廠的太監過去，這其中用意……

“奴婢遵旨。”

待得李廣離開，朱祐樘往后靠了靠，眼眸微闔，語氣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問道。

“戴義，科道議論如此洶洶，你覺得朕對李文祥的處置，是否過重？”

這已經不是朱祐樘第一次就李文祥一事，詢問戴義的意見了，上次的時候，旨意還未下達，只是內閣呈上了票擬，外朝的局勢，也沒有現在這般激烈。

那次的時候，戴義雖然表面上說雙方各有道理，但言辭當中，其實還是有幾分偏向言官的。

而這一次……

“回皇爺話，奴婢覺得，詔旨既下，無有追回的道理。”

和之前的詳盡論述不同，戴義這回倒是言簡意賅。

這讓朱祐樘不由有些詫異的睜開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戴義，他笑道。

“朕以為你會說，外朝言官輿論洶洶，皆是為李文祥求情的，讓朕顧及物議，對李文祥網開一面。”

戴義微微抬頭，面上依舊平靜，但是心中，卻已經緊張之極，想了想，他開口道。

“皇爺明鑒，奴婢不過一宦官內臣而已，懂不得那么多朝廷大事，但總還知道，天子之命，無朝令夕改之理。”

“那李文祥上奏言辭有失，不論是否有意非議先帝，都已是戴罪之身，皇爺命其自辯，實則是心懷寬仁，有意放他一馬。”

“但此人性情狂悖，不知悔改，不僅沒有半點認罪之意，反而還在百官面前振振有詞，半點不顧念皇爺一片苦心。”

“若是就此寬宥，此后皇爺又該如何震懾百官，安穩社稷，故而，奴婢覺得，以原旨黜落，并無不妥。”

朱祐樘沒有說話，只定定的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搖了搖頭道。

“你是個聰明人，是好事，朕也能放心些。”

“謝皇爺夸贊。”

戴義這才暗暗松了口氣，不過，也只是片刻，他的心中就涌起了一陣憂慮。

天子絕不會無緣無故問這番話，不出意外的話……

片刻后，乾清宮殿門被推開，覃吉的身影從側門而入，趨步來到殿中，拜倒在地，道。

“奴婢奉旨會同內閣，于左順門鞠問李文祥，今事已畢，特來向陛下復旨。”

“平身吧。”

朱祐樘放下手中正看著的奏章，問道。

“情況如何，李文祥可曾認罪？”

于是，覃吉站起身來，遲疑片刻，答道。

“回陛下，左順門外，李文祥與幾位內閣大臣相辯，周圍有不少科道官員圍觀。”

“論及是否在奏章中非議先帝，李文祥堅持并無此言，只說風聞言事乃是歷朝慣例，內閣以登極詔書禁科道風聞言事，是壅塞言路，首輔萬安，次輔劉吉相繼出言切責，但無濟于事。”

“后詹事府劉健，吏部侍郎徐溥相繼出面，代李文祥與內閣相辯，圍觀科道，亦群情憤憤，皆以為處置李文祥于理不合，隨后，內閣幾位大人，將眾臣遣散后，命奴婢回宮復命。”

話音落下，殿中頓時安靜下來。

覃吉低頭等了許久，卻未見上首有半點動靜。

于是，他小心的抬頭看了一眼，立刻便發現，站在天子身后的戴義，此時竟用一種可憐的目光看著他。

不待覃吉有何反應，上首天子已然開口，道。

“覃大伴，你侍奉朕，有多少年了？”

覃吉一愣，沒想到天子會突然問這個，遲疑片刻，他答道。

“回陛下，奴婢自成化十四年被調入東宮，侍奉在陛下身邊，再過幾個月，便滿十年了。”

“十年了……”

朱祐樘的目光有些悵然。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若以朱祐樘這副身體的年紀來算，十年的時間，超過了他現有人生的一半了。

覃吉從他出閣讀書時，就跟在他的身邊，照顧教導，細心備至，雖為宦官，但其實更如老師一般。

只可惜……

眼神中閃過一絲感慨，卻很快再次變得清明起來，朱祐樘搖了搖頭，道。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覃大伴侍奉了朕十年，怕是也累了，該是多歇歇的時候了。”

“前些日子，朕已派人去將在南京大報恩寺清修的懷恩召回，大報恩寺乃是皇家寺院，需得有人照看，過幾日懷恩回京之后，覃大伴就啟程，去照管大報恩寺吧。”

話音落下，覃吉頓時猛地抬頭，一臉的不可置信，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最終，卻也只能叫了一句。

“陛下……”

然而，朱祐樘卻并不想再多說什么，只是雙眸微闔，輕輕擺了擺手。

“下去吧。”

覃吉嘴唇微顫，伏在地上半晌沒動。

朱祐樘也沒有多說什么，就這么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在休息一般。

直到有內侍大著膽子上前稟道。

“陛下，內閣幾位大人到了。”

覃吉的身子這才動了動，似乎只是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他就變得蒼老起來，聲音也變得有些干澀。

他顫抖著微微直起身子，緩慢而恭敬的叩首三拜，眼中淚水沾濕了衣襟，神色中透著遺憾和不舍，重重的磕了個頭，道。

“奴婢覃吉，拜別陛下，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