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未時·劫俑
- 白桂典當行
- 聽雪云齋
- 2297字
- 2025-06-30 21:36:31
暴雨砸在“白桂典”老鋪的青瓦上,濺起一片嗆人的土腥氣。這破落的天光,倒是襯得鋪子里那點昏黃燭火都金貴了幾分。
蘇隱舟枯瘦的手指正捻著塊破布,慢騰騰地擦拭一只豁了口的粗陶杯。杯底一層洗不凈的陳年茶垢。他耷拉著眼皮,耳朵卻像最精密的諦聽法器,牢牢鎖著后堂那扇緊閉的桃木門——
門縫底下,一絲寒氣正蛇一般蜿蜒滲出,在青磚地上凝成細碎的白霜??諝獬恋媚軘Q出水,混雜著一縷鐵銹似的冷香。他知道,是柳煙羅的妖氣。
“煙丫頭還撐得住么?”他兀自低語,喉嚨里滾過渾濁的嘆息。三日前那場收妖,看著不過一把妖傘,內里卻是千載的娼妓怨毒和糞潰污濁,耗子啃堤般蝕了主子的根基。那口血吐得…嘖嘖,像是心肝肺腑都被掏空了,洇透了半匹江寧織造局的老庫緞。
眼下這光景,只能是那冰做的丫頭片子正掏著自身根本,化作極陰寒氣替主子縫合靈脈的裂口。這是剜冰補焰,稍有不慎就是神魂俱滅的下場。別說人,連只耗子都不得靠近那屋子三丈內。
正想著,門口的青石板路陡然傳來刺耳的急剎!一輛糊滿黃泥的金杯面包車蠻牛般撞開了鋪門!腐朽的門軸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半扇門拍在墻上,震落的灰塵撲簌簌掉下來,混在雨水中攪和成泥湯。
車門粗暴滑開,三道人影裹著濕冷的煞氣滾落。
“操他娘的,就這破地方值當老子親自跑?”打頭的壯漢一腳踹開擋路的酸枝木花幾,花幾上康熙年間的青花梅瓶“嘩啦”摔成一片凄冷的瓷浪。他是雷彪,左邊眉骨一道蜈蚣疤將兇臉斜劈兩半,雨水順著疤溝往下淌,像條蠕動的黑蟲。手中開山斧雪刃森森,在鋪內昏黃的光線下吞吐寒芒。
“彪哥,您瞧!”縮在雷彪身后,戴著啤酒瓶底厚眼鏡的干瘦男人尖聲叫道。他是“四眼狗”,眼睛此刻放光,直勾勾地盯著西側博古架角落。那里靜靜立著一尊半人高的唐三彩搏虎俑——胡騎勇士筋肉虬結,怒目圓瞪,正死死掐住一頭斑斕猛虎的咽喉。雨水順著俑身淋漓而下,釉彩下,那猛虎的銅鈴大眼仿佛蒙著一層詭異的水光。
“搶!”雷彪一聲斷喝,唾沫星子混著雨水飛濺,腥氣撲鼻。另一個綽號“瘋驢”的馬臉打手,紅艷艷的大褲衩濕透了黏在腿上,像面滑稽的旗幟,聞聲便餓狼般撲了上去!
“哎喲喲!慢!慢點!”一個枯瘦的身影急急從里間閃出。蘇隱舟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衫,臉上堆起愁苦又諂媚的笑,細長的眼睛在破損的雕花鏡片后飛快地瞇了瞇。他伸臂欲攔,卻被雷彪一膀子撞得踉蹌后退,老舊的鏡片歪斜,顯出底下狐貍般的一瞥精光。
“三位壯士!三位好漢!”蘇隱舟雙手抖抖索索捧起一杯,腰彎得快要折在地上,渾濁的老淚在眼角堆起一點可憐的水光,“行行好!外頭雨冷風寒,老漢這兒沒好東西…就一口自己熬的冰菊敗火茶,暖暖身子…墊墊腸胃…”他把杯子遞向雷彪,杯沿上還沾著布毛和水污。他腳邊的地上,幾點濕漉漉的灰黑色粉末,悄無聲息地融在剛才潑灑出來的茶水漬里,被磚縫貪婪地吸入。
“滾你媽的蛋!”雷彪看也不看那杯污糟的茶,一斧柄就朝蘇隱舟臉上捅去!勁風呼嘯!
蘇隱舟像是嚇傻了,腿腳一軟,“哎喲”一聲狼狽地往旁栽倒!身體倒下去的角度刁鉆得很,剛好避開那要命的斧柄,卻還是被帶倒在地。手里的茶杯“啪嚓”一聲摔得粉碎,渾濁滾燙的茶水潑了雷彪滿褲腿。
同一剎那,“——砰!”
瘋驢那瘦猴似的胳膊終于一把將那沉重的搏虎俑摟了下來。泥胎砸在青磚地上的聲音沉悶厚重。泥俑骨碌碌滾了兩圈,胡人扼虎的手臂狠狠磕在一條桌腿上,泥胎發出細微的呻吟——虎腹那道細密的裂痕猛地向兩側撕開了些。泥胎深處,那吸飽了雨水、隱約泛紅的部位裂縫邊緣,極其詭異地暈開一絲絲肉眼難辨的暗紅色紋路。
“老不死的雜毛!敢潑老子!”雷彪被燙得一哆嗦,新仇舊恨涌上頭,滿臉橫肉獰厲扭曲,抬腳就朝地上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蘇隱舟蹬去!那裹著泥水的軍靴力道十足!
蘇隱舟猛地發出一聲被踩斷腰脊似的凄厲慘叫!整個人被踹得滑出去半丈,瘦小的身體撞在貨架的木頭腿兒上,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蜷著不動了。散亂的白發蓋住半張臉,像條破麻袋。
“彪哥!走不?”四眼狗抱著那尊沾滿了灰塵和水漬的搏虎俑湊過來,鏡片后的眼睛閃著賊光。
“走!”雷彪一口濃痰吐在蘇隱舟腳邊,又狠狠瞪了一眼后堂那緊閉的、門縫里冒著陰森白氣的桃木門,“晦氣!老狗裝死,里頭關王八蛋呢!呸!下月老子還來!二十萬!少一分,燒鋪子剝人皮!”他最后朝地上蜷縮的身影啐了一口,轉身就走。
金杯車的破發動機爆發出刺耳的吼叫,沖開雨幕揚長而去。
鋪子里死寂下來。
地上那團蜷縮的“破麻袋”動了動。蘇隱舟慢悠悠地、像提線木偶般從地上撐坐起來,動作穩得沒有一絲狼狽。他甚至抬手,慢條斯理地摘下了那副歪在鼻梁上的臟兮兮老花鏡,撩起袖口擦了擦鏡片。渾濁的老淚早干了,眼底只剩一片冰湖似的冷寂。他撫平蹭滿泥污的長衫,踱步到門口。
冰冷的目光掃過被車子撞得斜歪的鋪門,碾碎的破磚,一路落到街面上漸漸被雨水沖淡的車轍印。雨水順著屋檐滴落,砸在那條被踢出來的水污痕跡上。
他緩步走到方才搏虎俑佇立的位置。原本立著俑的青磚地面上,只剩下被瘋驢踩滑時蹭出的一道模糊水痕,以及幾點零星的、被匆忙拖走時從泥胎上剮蹭下來的暗紅色碎屑。那碎屑極小,浸在雨水里,正緩慢地洇開,像幾滴將凝未凝的血淚。
蘇隱舟枯瘦的指節捻了捻袖口上沾著的黃泥,仿佛那泥里還殘留著搏虎俑的氣息。他深陷的眼窩下,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一個在昏暗光線下模糊到幾乎不存在、卻又透骨陰冷的弧度。
“……小丫頭片子,辛苦你再撐會兒嘍。”蘇隱舟枯瘦的指節在空氣里捻了捻,仿佛還能嗅到一絲從后堂門縫里滲出的、極淡的寒霜甜腥,“好戲…這才剛開場呢……”
鋪門之外,雨更大更急,天像破了個永遠漏不完的窟窿。而那扇緊閉的桃木門后,死寂依舊,唯有門縫下蔓延的寒霜,無聲地、緩慢地、向著更深沉的黑暗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