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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人如魅

芙蕖殿內,熏爐里百合香霧裊裊升騰,試圖驅散那無形的寒意。

槿荷靠在引枕上,錦被柔軟,卻暖不透她骨子里的冰涼。

指尖無意識地捻著光滑的被面,目光落在窗外開得正盛的一樹玉蘭上,花瓣潔白,不染塵埃。

這極致的潔凈與美好,反襯得她心中翻涌的滔天恨意如同污濁的泥沼。

“噩夢驚悸,心神不寧,需得靜養些時日。”

她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悅,卻比往日更添了幾分不容置疑的沉靜,“殿內人多氣雜,反而不利于休憩。”

采薇垂手侍立,看著公主蒼白卻異常沉凝的側臉,心中莫名有些發緊。

公主醒來后,仿佛換了個人,那眼神,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寒潭,讓她不敢多問,只恭順應道:“是,殿下。奴婢這就去安排。”

槿荷微微頷首,思緒卻已如最精密的機括,飛速運轉。

永泰十六年,三月初八。

父皇——岱皇,身體尚算康健,雖偶有風寒,但遠未到前世被慢性毒藥侵蝕,咳血不止的地步。

他對她這個唯一的嫡女,寵愛依舊,是她此刻最大的依仗。

母后早逝,后宮暫無強敵環伺。

放眼望去,最大的毒瘤,便是那深得父皇信任,表面忠君愛國的國師——慕容辰!

而她手中,除了這尊貴的身份和父皇的寵愛,還有一件無人知曉,足以顛覆乾坤的武器——前世血淚鑄就的“先知”!

“采薇,”槿荷再次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殿內每個角落,“調離芙蕖殿所有二等宮人,只說本宮喜靜,讓他們去外院當差。”

“另,將西偏殿灑掃的那個小內侍,叫…小安子的,提到本宮跟前聽用。”

“小安子?”采薇一愣,那是個剛入宮不久,瘦小不起眼的小太監,公主怎會突然注意到他?

“就是他。”槿荷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人微言輕,反而耳目靈通……讓他進來。”

前世,這個小安子在芙蕖殿傾覆之初,曾冒死給她遞過一碗清水,雖很快被云燕發現處死,但那點微末的善意,槿荷記得。

更重要的是,他此時地位極低,活動范圍卻廣,正是收集宮闈秘辛的最佳人選。

很快,一個穿著半舊青布太監服,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內侍被帶了進來。

他低著頭,肩膀微微瑟縮,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召見惶恐不安。

“抬起頭來。”槿荷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小安子小心翼翼地抬頭,飛快地瞥了一眼榻上的公主,又立刻垂下,眼神里帶著小獸般的驚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機靈。

“從今日起,你便在殿內近前伺候。”槿荷看著他,目光平靜,“本宮喜靜,卻也愛聽些宮里的新鮮趣聞閑話。你年紀小,腿腳勤快,去各處走動時,留心聽著,回來揀有趣的說說,權當給本宮解悶。”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敲擊著紫檀木的床沿,發出篤篤輕響,“比如,國師府上近日可有什么新鮮事?慕容公子那般人物,想必風姿卓然,還有……”

她的聲音放得更緩,仿佛只是隨口一提,“聽聞澹臺焱將軍近日回京述職了?不知這位威震邊關的戰神,在京城可還習慣?”

小安子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飛快地低下頭,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清亮和一絲緊張:

“是!奴才記下了!奴才定當用心,把各處的新鮮事都打聽清楚,回稟公主殿下!”他機靈地捕捉到了公主話語中那幾個關鍵的名字。

槿荷揮揮手:“下去吧,用心辦事,自有你的好處。”

小安子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

槿荷轉向采薇:“替本宮更衣,本宮要去見父皇。”

御書房內,龍涎香的氣息沉靜悠遠。

岱皇放下朱筆,看著走進來的女兒。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宮裝,未施粉黛,臉色蒼白,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怠,楚楚可憐,惹人心疼。

“荷兒,”岱皇起身,語氣溫和中帶著關切,“身子可好些了?御醫怎么說?”

槿荷盈盈下拜,動作間帶著恰到好處的虛弱:“多謝父皇掛念。女兒好些了,只是…只是昨夜噩夢連連,驚悸未平,精神實在不濟,總覺心慌氣短。”

她抬起眼,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輕顫,眸中水光盈盈,帶著后怕與懇求,“三日后的春獵盛事,百官齊聚,萬民矚目,女兒這般模樣……恐沖撞了盛典,也辜負了父皇心意。懇請父皇恩準,容女兒留在宮中靜養。”

岱皇看著女兒蒼白的小臉和眼中的驚惶,心頓時軟了大半。這孩子自幼體弱,又剛經歷了一場“大病”,驚悸未平也是情理之中。春獵雖盛大,終究不如女兒的身體重要。

“罷了罷了,”岱皇嘆了口氣,親自扶起她,“既是不適,便好好在宮中休養。朕讓御醫再給你開些安神定驚的方子。春獵喧鬧,不去也罷。”

“謝父皇恩典!”槿荷順勢起身,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一閃而過的寒芒。

第一步,避開那場致命的“邂逅”,成了。

春獵之日,皇家圍場旌旗獵獵,鼓角爭鳴。

芙蕖殿內卻異常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

小安子垂手立在殿中,口齒清晰地回稟著獵場傳來的消息,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回稟公主殿下,獵場可熱鬧了!陛下射中了一頭雄鹿,百官都喝彩呢!慕容佐公子更是了不得!騎射功夫俊得很!”

“聽說宗室里的誠郡王家小世子馬匹受驚,直沖懸崖邊去了,千鈞一發之際,是慕容公子縱馬趕上,一箭射斷了驚馬的轡頭,硬生生把小世子給拽了回來!現在圍場里都在傳頌慕容公子英勇仁義,文武雙全呢!”

槿荷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里把玩著一支剛折下的桃花。

陽光透過窗欞,在她絕美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聽著小安子繪聲繪色的描述,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聽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前世,正是這精心策劃的“英雄救美”,讓她對這“溫潤如玉,文武雙全”的翩翩公子一見傾心,種下了萬劫不復的禍根。

如今聽來,只覺得無比諷刺。射斷轡頭?

呵,那匹“驚馬”,只怕也是慕容佐的手筆吧?

自導自演的戲碼,博取名聲,更為了在她父皇和天下人心中留下完美的印象。

虛偽!惡心!

“哦?是嗎?”槿荷淡淡應了一聲,指尖輕輕捻過嬌嫩的花瓣,粉色的汁液染上她瑩白的指尖,“倒真是…英勇仁義。”語氣里聽不出絲毫波瀾。

這時,殿外有內侍通傳:“啟稟公主殿下,國師府慕容公子派人送來名品牡丹一盆,道是春獵得見魏紫盛放,想起殿下素愛牡丹,特送來為殿下‘病中解頤’。”

槿荷抬眼望去。兩名小太監小心翼翼地抬著一盆牡丹進來。

花株高大,葉片墨綠油亮,枝頭一朵碩大的魏紫牡丹正雍容盛放,花瓣層層疊疊,色澤濃郁,花蕊金黃,富麗堂皇,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花盆旁,還附著一張灑金花箋,墨跡未干,隱約可見幾行清雋小字,必是風花雪月的情詩無疑。

前世,她最愛這魏紫的華貴,視若珍寶。慕容佐此舉,可謂投其所好,心思縝密。

槿荷的目光在那朵艷麗的牡丹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厭惡。

這花,像極了慕容佐那張虛偽的皮囊,華麗之下,盡是算計與毒汁。

“魏紫牡丹,確實華貴。”她緩緩開口,聲音清泠如玉磬,“不過,本宮病中體弱,受不得這般濃艷之氣,聞久了反倒頭暈。”

她隨意地揮了揮手,仿佛在拂去一片微不足道的塵埃,“御花園的王老花匠侍弄牡丹幾十年,手藝精湛。這花,便賞給他吧。告訴他,好好養著,別辜負了這‘名品’。”

殿內侍立的宮人皆是一怔,風頭正盛的慕容公子特意送來的珍品牡丹,公主竟轉手就賞給了花匠?

這簡直是毫不掩飾的輕視!

采薇最先反應過來,立刻應道:“是,殿下。”示意小太監將花抬走。

那盆象征著討好與試探的魏紫牡丹,就這樣被毫不留戀地移出了芙蕖殿,如同掃走了一盆礙眼的雜物。

小安子眼珠轉了轉,見公主似乎對獵場的“盛況”興致缺缺,又想起另一樁事,忙補充道:“對了殿下,澹臺將軍今日也來了獵場。”

“澹臺焱”三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槿荷心中驟然激起千層漣漪!

她捻著花瓣的手指猛地一頓,指尖微微用力,竟將那嬌嫩的花瓣掐出一道深深的折痕,粉色的汁液滲出更多,染紅了她的指甲縫。

她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只是微微側過頭,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回小安子身上:“哦?澹臺將軍也去了?他素來不喜這等喧鬧場合。”

“可不是嘛!”小安子見公主似乎對這個話題更有興趣,精神一振,說得更起勁了,“澹臺將軍沒下場圍獵,一直在獵場外圍巡視警戒來著。不過,后來在陛下的行帳外,可發生了一件大事!”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神秘和興奮:

“澹臺將軍當著陛下和好些重臣的面,直接呈遞了一份厚厚的條陳!說是關于什么‘都衛輪換’和‘邊關預警改良’的!奴才離得遠,聽不太清具體內容,但看幾位老將軍和兵部大人的臉色,嘖嘖,可精彩了!”

“連陛下聽著聽著,都放下了茶杯,眉頭先是皺緊,后來…后來好像還點了點頭!”

小安子說得繪聲繪色,仿佛親眼所見。

都衛輪換?邊關預警改良?

槿荷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被滾燙的暖流沖刷而過!

前世,澹臺焱雖然戰功赫赫,但此時的他,鋒芒內斂,更專注于邊關戰事,對都衛和兵部積弊雖有不滿,卻絕不會在春獵這種場合,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直接上陳!

他這份條陳的內容,遠超他此時的眼界和行事風格!

那里面提到的疏漏,分明是前世幾年后才暴露出來,最終釀成大禍的關鍵節點!

是他!一定是他!

那個為她燃盡生命最后一點星火的男人,他也回來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瞬間涌上鼻尖,眼眶微微發熱。

前世的最后一幕——他浴血擋在暗門前,被萬箭穿身轟然倒下的身影——與此刻小安子口中那年輕戰神形象重疊在一起。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撫上皓腕。

那里,戴著一枚成色普通,毫無雕飾的羊脂白玉鐲。

觸手溫潤,是前世她十五歲生辰時,澹臺焱托人送進宮的唯一一份“賀禮”。

彼時她只覺這禮物寒酸,遠不及慕容佐送來的珍寶新奇,隨手丟在妝奩深處。

直到國破身陷囹圄,才在抄撿時被云燕翻出,惡意地套在她腕上,嘲笑著她的愚蠢。

她戴著它,經歷了地牢中所有的酷刑與屈辱,那冰冷的玉鐲,成了她絕望中唯一的實物寄托,也沾染了她和澹臺焱的血。

此刻,這玉鐲安靜地圈在她重生后依舊纖細瑩白的手腕上,溫潤的觸感下,仿佛還殘留著前世的冰冷與血腥。

“澹臺將軍…”槿荷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冰封的心湖,被這突如其來的暖流和確認鑿開了一道縫隙。

她微微閉上眼,再睜開時,眸底深處那萬載寒冰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涌動著一絲極淡卻無比堅定的暖意。

同時,小安子下一句話,讓她瞬間警覺。

“不過,奴才遠遠瞧著,慕容公子和國師大人,在澹臺將軍說完之后,臉色好像…不太好。”

小安子回憶著,努力模仿著當時看到的神情,“慕容公子那笑,看著有點僵。國師大人倒是沒什么表情,但…但他和慕容公子悄悄對視了一眼,那眼神…嘖,有點怪怪的,奴才也說不上來。”

暗流!

洶涌的暗流,在陽光明媚的春獵圍場之下,在歌舞升平的皇宮深處,已然開始無聲地涌動!

慕容辰這只老狐貍,已經察覺到了澹臺焱這柄突然出鞘的利劍帶來的威脅!

槿荷緩緩松開被掐出汁液的花瓣,指尖的粉色在陽光下異常刺目。

她垂眸,看著手腕上那枚溫潤的白玉鐲,指尖輕輕摩挲著玉鐲光滑的內壁,仿佛在汲取某種支撐靈魂的力量。

澹臺焱……

她在心底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帶著失而復得的酸楚,帶著刻骨銘心的感激。

這一世,山河傾覆的棋局剛剛開始。

這一世,換我來守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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