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阿玉醒來之后，蘇輕言明顯感覺到，家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這種微妙，主要來源于她的弟弟，蘇輕安。

小家伙對這個突然闖入他們生活的陌生男人，抱有極大的、毫不掩飾的敵意。

當(dāng)蘇輕言為阿玉喂飯時，他會抱著手臂，氣鼓鼓地坐在一旁，小嘴噘得能掛上一個油瓶。他會用一種“你這個壞人，為什么要搶我姐姐”的眼神，狠狠地瞪著阿玉。

當(dāng)蘇輕言為阿玉換藥、或者扶他起身時，蘇輕安會立刻像一只護崽的老母雞一樣沖過來，緊張地守在姐姐身邊，仿佛阿玉是什么會吃人的猛獸，隨時都可能傷害到姐姐。

甚至在晚上睡覺時，他都會固執(zhí)地睡在蘇輕言和阿玉的中間，用自己小小的身子，筑起一道“楚河漢界”，嚴(yán)防死守，不讓阿玉有任何靠近姐姐的機會。

蘇輕言對此有些哭笑不得。

她明白弟弟的心思。在爹娘去世、又被叔嬸虐待之后，她成了蘇輕安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他害怕失去，害怕姐姐的愛和關(guān)注被別人分走。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阿玉哥哥”，在他看來，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入侵者”。

她曾多次嘗試著開解弟弟。

“安兒，阿玉哥哥是病人，我們需要照顧他。”

“安兒，阿玉哥哥不是壞人，你看他連路都走不了。”

但這些道理，對于一個七歲的、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來說，收效甚微。蘇輕安在表面上會點頭答應(yīng)，但轉(zhuǎn)過頭去，依舊我行我素，用他自己的方式，捍衛(wèi)著姐姐的“所有權(quán)”。

蘇輕言對此也有些無奈，只能聽之任之，想著或許時間長了，他慢慢就會習(xí)慣。

而作為被“敵視”的對象，阿玉（謝玉舟）的表現(xiàn)，則堪稱完美。

他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蘇輕安的敵意。無論小家伙如何瞪他、如何防備他，他始終報以最溫和、最友善的微笑。

他從不主動和蘇輕安說話，以免引起他的反感。他只是靜靜地觀察著，像一個最有耐心的獵手，等待著最佳的時機。

機會，很快就來了。

這天下午，蘇輕言去山里檢查她之前設(shè)下的捕兔陷阱，讓蘇輕安一個人在家。

臨走前，她照例囑咐弟弟，要順便照看一下炕上的病人，如果阿玉渴了，就給他喂點水。

蘇輕安雖然不情不愿，但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

蘇輕言走后，茅屋里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凝滯。

蘇輕安抱著那根小木矛，坐在離火炕最遠(yuǎn)的板凳上，警惕地盯著阿玉，像一個忠于職守的小哨兵。

阿玉則靠在枕上，閉目養(yǎng)神，仿佛睡著了一般。

兩人就這么一個盯，一個“睡”，誰也不理誰。

過了許久，蘇輕安覺得有些無聊了。他放下木矛，從懷里掏出了自己的“寶貝”——幾顆從山上撿來的、形狀奇特的石子。他將石子在地上排成一排，開始玩起了自己發(fā)明的“排兵布陣”的游戲。

他玩得很專注，漸漸地，就放松了對阿玉的警惕。

就在這時，炕上傳來了一陣輕微的、壓抑的咳嗽聲。

蘇輕安的身體一僵，立刻抬頭看去。

只見阿玉正側(cè)著身子，用手帕捂著嘴，咳得十分辛苦。他那張本就蒼白的臉，因為咳嗽而泛起了一陣不正常的潮紅，整個人看起來脆弱得仿佛隨時都會碎掉。

蘇輕安的心中，生平第一次，對這個男人，生出了一絲不忍。

他想起了姐姐臨走前的囑咐，讓他給阿玉喂水。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站起身，走到水缸邊，用瓢舀了半碗水，端到了炕邊。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語氣也有些生硬：“……喝水。”

阿玉停止了咳嗽，抬起頭，看著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感激和驚訝。

“多謝。”他輕聲說道，聲音沙啞。

他想伸手去接，但手一動，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險些將碗打翻。

蘇輕安見狀，只能不情不愿地學(xué)著姐姐的樣子，將碗遞到他嘴邊，讓他自己就著碗沿喝了幾口。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wù)，立刻端著碗，退回到了自己的“安全距離”。

屋子里，又恢復(fù)了沉默。

但這一次，氣氛似乎沒有之前那么緊張了。

又過了一會兒，阿玉再次開口了，他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一絲好奇。

“你……在玩什么？”他看著地上那些被排成奇怪形狀的石子，問道。

“要你管。”蘇輕安頭也不抬地回答。

阿玉也不生氣，只是笑了笑，輕聲說：“你排的這個陣法，很有趣。左邊是……‘一字長蛇陣’嗎？用來沖鋒陷陣，倒是犀利。只是，后防空虛，若是被人從側(cè)翼包抄，便會首尾不能相顧，很容易被攔腰截斷。”

蘇-輕安的動作，猛地一頓。

他抬起頭，震驚地看著阿玉。

他玩的這個游戲，根本沒有什么陣法，就是他自己胡亂擺的。可被阿玉這么一說，竟然好像……還真有那么幾分道理。

“你……你怎么知道？”他忍不住問道。

“以前……好像看過一些兵書。”阿玉的回答模棱兩可，充滿了神秘感，“若是我，便會將右邊這幾顆石子調(diào)到中間，作為中軍策應(yīng)。再分出兩顆，作為游騎，護住兩翼。如此一來，進可攻，退可守，方為萬全之策。”

他說著，還用手指，隔空比劃了一下。

蘇輕安聽得一愣一愣的，他雖然不懂什么叫中軍，什么叫游騎，但他覺得……好厲害！

他看著地上自己的“陣法”，再按照阿玉說的，在腦海里重新排列了一下，發(fā)現(xiàn)果然比之前看起來要厲害多了！

他對這個一直被他視為“入侵者”的男人，第一次，產(chǎn)生了除了敵意之外的第二種情緒——好奇和一絲絲的佩服。

他不再像之前那樣抗拒，而是挪動著小板凳，朝火炕的方向，靠近了一點點。

“那……那這個呢？”他指著另一堆石子，問道。

阿玉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得逞的微笑。

他知道，他已經(jīng)成功地，在這個小家伙那堅固的防線上，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他開始耐心地，用最淺顯易懂的語言，為蘇輕安講解那些他自己都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兵法知識”。

他將那些枯燥的行軍布陣，講成了有趣的故事。他將每一顆小小的石子，都賦予了生命和角色。

蘇輕安聽得入了迷。

他從來不知道，玩石子，竟然還有這么多的學(xué)問。

他眼中的敵意，在不知不覺中，被求知的好奇心所取代。他看向阿玉的眼神，也從警惕，慢慢地，變成了專注和崇拜。

當(dāng)蘇輕言檢查完陷阱，空著手回到家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和諧的景象。

她的弟弟蘇輕安，正搬著小板凳，緊緊地挨在火炕邊，一臉崇拜地仰著頭，聽著炕上的阿玉，輕聲細(xì)語地講著什么。

而阿玉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屬于師者和長者的光輝。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將兩人的身影籠罩在一片溫暖的光暈之中。

那一刻，蘇輕言感覺，這個小小的、破敗的茅屋，才真正地，像一個完整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