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湖的褶皺
- 熱寂憲章
- 寂靜晴空
- 3980字
- 2025-06-27 13:10:55
祁連山的寒風,裹挾著來自遠古海底的鹽堿粉塵,抽打在陳哲臉上,帶來刀割般的痛楚。他裹緊了棉衣的領口,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冷湖鎮外廣袤、死寂的雅丹地貌群中。這里曾是代號“東風城”的核工業秘密基地舊址,如今只剩下風蝕塑造的、如同外星城堡般的土林斷壁,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猙獰的巨影。風聲在嶙峋的土柱間穿梭,嗚咽如鬼泣。他選擇這里,是因為郵件中那張星圖截圖角落,一個幾乎難以辨認的、風化剝蝕的東風城舊址測繪標記——那是伊莎貝拉·維倫斯基約定的地點,一個被時代遺忘的角落。
距離那封幽靈郵件已過去48小時?;氐摹罢{查”變成了無形的囚籠。安保主管趙峰和特派員王淼的眼神,從審視變成了毫不掩飾的“關切式隔離”。他反復被“建議”接受更全面的心理評估和“高原適應療養”,權限被徹底凍結,活動范圍被限制在生活區。無處不在的暗示——“壓力過大、產生幻覺、需要休息”——像冰冷的蛛網,試圖將他包裹、窒息。更讓他心驚的是身體的變化:頭痛發作越發頻繁,如同有冰冷的鉆頭在顱骨內攪動;視線偶爾會撕裂成短暫的重影,仿佛看到同一時空的疊層;最詭異的是,他觸碰過的金屬物品——門把手、水杯、甚至鑰匙——有時會殘留一種轉瞬即逝的、低于環境溫度的冰冷觸感,仿佛他指尖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時間深淵的寒流。他成了“熵”的活體信標,一個行走的污染源。
他必須見到伊莎貝拉·維倫斯基。這個名字他后來在基地有限的內部資料庫,但訪問權限已被剝奪,只能靠模糊記憶中查到過只言片語:一位才華橫溢但行為孤僻、最終“因健康原因”提前從國家天文臺離職的天體物理學家,研究方向正是深空異常信號與時空拓撲。她不是瘋子,她可能是唯一握有鑰匙的人。
于是趁著一次例行的、由兩名安保“陪同”的基地外圍散步,表面上名為放松,實際卻是監控,陳哲利用一陣突如其來的猛烈沙塵暴和雅丹地貌復雜地形的掩護,甩掉了尾巴,遁入這片被遺忘的廢墟。寒風卷起的沙礫抽打著他裸露的皮膚,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按照郵件分形圖隱含的坐標,他停在一座巨大的、被風蝕掏空成拱門狀的紅褐色土丘前。時間,凌晨3點17分
他舉起強光手電,光束刺破黑暗,在風蝕的巖壁上投下搖曳的光斑。什么都沒有。只有風的嗚咽和砂石滾落的聲響。就在絕望開始啃噬他時——
嗡…
一種極低頻的震動,并非來自空氣,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骨骼和內臟,仿佛大地深處有巨獸翻身。緊接著,前方拱門狀土丘內部的空氣,開始扭曲、折疊。
不是熱浪導致的視覺模糊,而是空間本身像一張被揉皺的紙,產生了肉眼可見的漣漪和皺褶!光線在其中穿梭,被拉扯、折射,形成光怪陸離的迷宮。在這片動態的、不穩定的時空褶皺中心,一個人影緩緩浮現。
不是從遠處走來,而是如同從皺褶的空間本身被“展開”出來。
伊莎貝拉·維倫斯基。
她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式軍綠色棉大衣,像是東風城時代的遺物,身形瘦削,臉色在月光和扭曲光線下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灰白。深陷的眼窩里,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的寒星,直刺陳哲的靈魂。最讓陳哲頭皮發麻的是,在她出現的瞬間,他自己太陽穴那塊異常冰冷的皮膚,驟然傳來一陣強烈的刺痛和吸吮感,仿佛兩塊同極磁石在互相排斥,又互相吸引!同時,他清晰地看到,伊莎貝拉左側太陽穴同樣位置的皮膚下,也閃過一絲微弱的、灰白色的“熵痕”閃光,與他瞳孔深處的異象如出一轍!
“你…也被污染了?”陳哲的聲音干澀嘶啞。
伊莎貝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的聲音平靜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卻帶著洞穿一切的疲憊:“他們盯上你了,陳哲。比我預想的更快?!貢r者’的耐心,在‘深瞳’捕捉到‘錨點信號’的那一刻,就耗盡了?!彼鹂菔莸氖?,指向拱門深處那片扭曲的時空褶皺。“看?!?
陳哲順著她的指引望去。在時空褶皺最密集、光線扭曲最劇烈的中心區域,空氣似乎變得粘稠如膠質。一些細小的沙礫懸浮其中,運動軌跡怪異。而就在這片區域的邊緣,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逐漸清晰:
那是一具嬰兒的骸骨
它并非埋藏于地下,而是詭異地懸浮在離地半米的空中。骸骨呈現出一種非自然的灰白色,如同被時間徹底漂白、風干。更恐怖的是,構成它小小骨架的物質,似乎并非純粹的鈣質,而是一種半透明、內部布滿無數細微裂痕的結晶狀物質。骸骨周圍,彌漫著比之前更濃郁、更活躍的灰白色“熵痕”絮狀物,它們像有生命的塵埃,環繞著骸骨緩緩旋轉、湮滅、再生。一股比楊教授辦公室更濃烈、更純粹的冰冷金屬灼燒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時間塵?!备鄽馕稄浡_來
“這…這是什么?!”陳哲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熵骸’。”伊莎貝拉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在陳述一個冰冷的物理公式?!皶r間熵污染的終極產物之一。一個被‘熱寂憲章’局部執行后的…殘渣。時間暴脹的極短暫作用點,抽干了它存在的時間流,物質被瞬間‘熱寂’風干,結構熵增至極限,化為這種…時空的‘死灰’。”
“那為什么會是嬰兒…并且怎么會在這里?”陳哲感到徹骨的寒意
“誰知道?”伊莎貝拉眼中閃過一絲悲憫,隨即被更深的冰冷覆蓋?!耙苍S是當年東風城某個不幸的家屬遺落?也許是更久遠的游牧者?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被這片偶然形成的、微弱的‘時空褶皺’捕獲并‘展示’了出來,成為‘憲章’力量的一個…微型示范。就像被‘深瞳’捕捉到的信號,就像楊振寰教授的死,就像…我們?!彼噶酥缸约汉完愓芴栄ǖ奈恢??!拔覀兌急弧^點’標記了,陳哲。我們是‘熵’的攜帶者,是‘收割者’的潛在坐標,也是‘守時者’必須清除的…污染源?!?
就在這時,伊莎貝拉臉色驟變!她猛地抬頭,看向陳哲身后賽什騰山的方向,那雙燃燒的寒星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強烈的驚懼!
“趕快走!”她嘶吼一聲,聲音因極度的緊張而撕裂
陳哲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回頭。遠處的賽什騰山C區觀測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本應只有零星的燈光。但此刻,其中一盞位于生活區、他非常熟悉的燈光,很可能就是他宿舍的位置!但是卻以一種極其異常的方式變化著!
那燈光,先是毫無征兆地亮度驟增,刺眼的白光如同小太陽爆發,瞬間照亮了周圍的山脊!但這爆發只持續了不到半秒,隨即燈光并未熄滅,而是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鍵,開始極其緩慢地、穩定地黯淡下去!從刺眼的白,到昏黃,再到暗紅…那過程,與他宿舍那盞燈最后的死亡一模一樣,只是規模放大了數十倍!這緩慢的死亡之光,在漆黑的群山背景下,如同一顆正在被宇宙巨手緩緩掐滅的星辰,充滿了絕望的儀式感
“熵增污染…定向爆發!”伊莎貝拉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他們在清洗你的‘污染點’!快走!他們鎖定這里了!”
她話音剛落,陳哲腳下的地面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方向錯亂的震動!不是地震那種整體的搖晃,而是感覺腳下的巖層在不同區域以不同速度、甚至不同方向在錯動、撕裂!幾塊風蝕的巖柱在刺耳的摩擦聲中轟然倒塌,濺起漫天煙塵。與此同時,他佩戴的廉價電子表,屏幕上的數字開始瘋狂地、毫無規律地亂跳,從2025年跳到公元前、跳到未來幾萬年,最后徹底變成一片閃爍的亂碼!
“時空褶皺不穩定了!被干擾了!”伊莎貝拉喊道,她在扭曲的光線中身影開始模糊,“記??!‘收割者’不是艦隊,不是實體!它們是‘熱寂’的執行程序,是時空本身的癌變!對抗它們,不是靠武器,是靠…欺騙時間!制造更大的混亂!用熵對抗熵!去‘天眼’!FAST!那里有線索!楊振寰最后的研究…”
她的話語被一陣更猛烈的時空漣漪打斷。伊莎貝拉的身影在劇烈扭曲的空氣中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閃爍不定。她猛地將一個包裹在舊帆布里、巴掌大小的堅硬物體塞進陳哲懷里,觸手冰涼刺骨。
“拿著!楊教授…給你的…”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幾乎被狂風的咆哮和空間撕裂的異響淹沒?!皠e信任何人…包括…我…”
最后幾個字如同耳語,隨即,她所在的那片時空褶皺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猛然抹平!空氣發出一聲沉悶的爆鳴,光線恢復正常。伊莎貝拉·維倫斯基和她身邊那具懸浮的嬰兒“熵骸”,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地上幾塊新倒塌的巖柱,空氣中殘留的冰冷腐朽氣味,以及陳哲懷中那個散發著異常寒意的帆布包裹,證明剛才的一切并非幻覺。
陳哲站在原地,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他回頭望向賽什騰山方向,那顆代表他宿舍的“星辰”已經徹底熄滅,融入無邊的黑暗?;氐木瘓舐曤[隱傳來,在空曠的戈壁上顯得微弱而遙遠。幾束強光手電的光柱開始在遠處的雅丹群中掃射,如同搜尋獵物的探照燈——趙峰的人追來了
他低頭,借著微弱的月光,顫抖著掀開帆布包裹的一角。里面是一個非金非石的黑色立方體,表面光滑如鏡,沒有任何接口或縫隙,卻散發著比他自身異變更強烈的、吸吮熱量般的極致冰冷。立方體的一個面上,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的、與楊教授臨死前用血繪制的圖形高度相似的符號——扭曲的麥克斯韋妖輪廓。
欺騙時間?用熵對抗熵?天眼?FAST?
伊莎貝拉最后的話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響。懷抱著冰冷的立方體,站在東風城廢墟的風沙與追捕者的光束之間,陳哲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漩渦的中心。一邊是代表秩序與清除的“守時者”和那至高無上的《熱寂憲章》,一邊是代表混亂與毀滅的“收割者”深淵。而他,一個被時間熵污染的物理學家,手中握著一個亡師遺留的冰冷謎團,唯一的生路,竟然是制造更大的混亂,去欺騙那冷酷無情的宇宙法則本身。
狂風卷起沙塵,如同黃色的帷幕,遮蔽了黎明的微光。陳哲最后看了一眼賽什騰山的方向,那里曾是人類探索深空的燈塔,如今卻成了“守時者”的堡壘和自身污染的發源地。他裹緊棉衣,將冰冷的立方體緊緊貼在胸口,那寒意似乎能凍結血液,卻也詭異地讓他混亂的大腦獲得一絲短暫的清明。他轉身,毫不猶豫地撲向雅丹地貌更深處、更黑暗的褶皺與陰影之中,朝著南方,朝著貴州,朝著那個藏在群山之中的、人類傾聽宇宙的巨耳——FAST“天眼”——的方向,開始了他的亡命之旅
風沙很快抹去了他的足跡,仿佛這片無情的戈壁,也在默默執行著《熱寂憲章》中關于“隱匿”的條款。只有那懸于九天之上的冰冷星辰,無聲地注視著這顆星球上,一個渺小生命向宇宙終極法則發起的、絕望而瘋狂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