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周明遠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干澀得不像自己的。

林暖點點頭，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在燈光下閃爍著微光。“我收集了所有關于那場事故的資料。你的照片，我看了十五年。“

周明遠的輪椅仿佛變成了刑椅，每一秒都是煎熬。他該說什么？道歉？辯解？還是立刻逃離這個地方？但雙腿如同灌了鉛，即使健康時也無法移動分毫。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他的聲音支離破碎。

“不用現在說。“林暖輕輕按住他顫抖的手，“今晚是除夕，我們先過完這個年，好嗎？“

她的手掌溫暖而堅定，奇跡般地穩住了周明遠瀕臨崩潰的情緒。遠處傳來歡呼聲和鞭炮聲，新的一年到來了。

“新年快樂，周先生。“林暖微笑著說，眼睛里映著星光。

“新年快樂，林醫生。“周明遠輕聲回應，第一次感到“周先生“這個稱呼如此沉重。

回到值班室后，周明遠徹夜未眠。窗外的雪停了，月光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窗格陰影。十五年來，他無數次設想過如果遇見受害者家屬會怎樣，但從未想過是這樣的場景——沒有憤怒，沒有指責，只有林暖那雙平靜如湖水的眼睛。

大年初一，醫院比平時安靜許多。周明遠機械地完成交接班，猶豫是否該立刻收拾東西離開。但那樣做意味著什么？再次逃亡？繼續背負著這個秘密茍且偷生？

“周叔！“護士小李急匆匆跑來，“急診科剛送來一群車禍傷員，后勤缺人手，主任問您能不能加班？“

周明遠看了看輪椅上的自己，苦笑道：“我能幫什么忙？“

“接電話，協調床位，記錄信息！您之前處理電梯故障時可厲害了！“

就這樣，周明遠投入到了緊張的救援協調中。忙碌讓他暫時忘記了昨夜的震撼對話，全身心投入到幫助他人的工作中。直到下午三點，傷員全部安置妥當，他才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

“周先生。“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周明遠轉身，看到林暖站在走廊里，白大褂上沾著血跡，臉上帶著疲憊。“剛做完最后一臺手術。“她解釋道，“一起吃個飯吧？“

醫院食堂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值班人員。林暖要了兩份餃子，推到周明遠面前一盤。

“關于昨晚...“周明遠艱難地開口。

林暖夾起一個餃子：“先吃飯。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他們沉默地吃完餃子，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林暖終于放下筷子，直視周明遠的眼睛：“我父親常說，你是他見過最負責任的設計師。“

周明遠的手指緊緊攥住輪椅扶手：“但我沒能救他...沒能救任何人...“

“調查報告顯示，事故原因是承包商使用了不合格的鋼材。“林暖平靜地說，“不是設計問題。“

“可我本該發現的！“周明遠的聲音突然提高，引來附近幾桌的目光，“我每天都去工地，我看到了那些鋼材，但我太自信了，太相信承包商了...“

淚水終于決堤而出，十五年來積壓的悔恨、自責、痛苦如洪水般奔涌。周明遠低下頭，肩膀劇烈顫抖著。

林暖靜靜地等他平靜下來，然后輕聲說：“明天是我父親的忌日。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嗎？“

八寶山公墓在冬日里顯得格外肅穆。周明遠手捧一束白菊，輪椅緩緩行進在積雪的小路上。林暖走在前面，紅色圍巾在灰白的世界里格外醒目。

“就是這里。“她停在一塊樸素的墓碑前。

周明遠看著墓碑上的照片——老林憨厚的笑臉，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他喉嚨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

林暖將鮮花放在墓前，輕聲說：“爸，我帶周設計師來看你了。“

這句話擊碎了周明遠最后的防線。他掙扎著想從輪椅上站起來，卻只能向前撲倒在雪地上。冰冷的雪貼著他的臉頰，他卻感到一種奇異的解脫。

“老林...我對不起你...“他哽咽著，手指深深插入雪中，“對不起...對不起...“

林暖跪在他身邊，沒有扶他起來，只是輕輕撫摸他的后背，像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

不知過了多久，周明遠終于平靜下來。他努力撐起身體，卻感到一陣異樣——他的雙腿，麻木了五年的雙腿，竟然傳來一陣刺痛。

“林...林醫生...“他驚恐地看向林暖，“我的腿...有感覺了...“

林暖立刻進入專業狀態，檢查了他的腿部和脊椎反應。“這是好事！“她驚呼，“情緒釋放可能刺激了你的神經系統。我們需要立刻回醫院做詳細檢查！“

回醫院的路上，周明遠一直處于震驚狀態。他的腿時而有微弱的刺痛感，時而毫無知覺，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五年來第一次變化。

檢查持續了整個下午。林暖和其他專家討論了很久，最后帶著興奮的表情回到病房。

“醫學上有過類似案例，“她解釋道，“強烈的情緒刺激有時能喚醒休眠的神經通路。雖然不完全清楚機制，但你的情況確實在好轉！“

周明遠看著自己的雙腿，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它們：“這意味著...我有可能重新走路？“

“康復之路還很長，“林暖謹慎地說，“但希望確實存在。“

窗外的夕陽將整個病房染成金色。周明遠突然笑了，那是一個真正輕松的笑容：“林醫生，你知道嗎？這十五年來，我第一次覺得，也許老天還沒有完全放棄我。“

林暖也笑了，眼角泛起細小的紋路：“我父親常說，你設計的建筑最棒的地方，就是總能讓人看到光。“

一個月后，周明遠正式成為仁和醫院后勤部的全職員工，負責無障礙設施改造項目。他的設計圖紙被院長大加贊賞，甚至登上了行業雜志。

林暖每周三次為他做康復治療，兩人的關系在專業與私人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他們談論工作，談論醫學和建筑，偶爾也談論老林，但再未提起那個雪夜的對話。

春天來臨時，周明遠的雙腿已經能夠支撐他短暫站立。那天早晨，他拄著拐杖，艱難但堅定地走到醫院花園里，看到林暖正坐在長椅上看書。

陽光透過新綠的樹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周明遠突然意識到，這個曾經是他受害者家屬的女孩，如今已經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林醫生，“他走到她面前，聲音因緊張而有些顫抖，“我有話想對你說。“

林暖合上書，抬頭看他，眼神清澈如初。

“我知道道歉永遠不夠，也知道我無權請求原諒。“周明遠深吸一口氣，“但我想告訴你，遇見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意外。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而我...我愛你。“

最后一句話輕得幾乎聽不見，但在春日的靜謐中格外清晰。

林暖站起身，輕輕接過他的拐杖放在一旁，然后握住他的雙手：“你知道嗎？我父親最后一篇日記里寫道，'如果有一天周設計師遇到困難，一定要幫助他，因為他是個好人。'“

淚水涌上周明遠的眼眶：“老林真的這么寫？“

林暖點點頭：“十五年來，我一直在找你，不是為了指責，而是為了完成父親的遺愿。“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聲說，“而我，也早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就愛上了現在的你。“

晨光中，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終于找到了彼此。不遠處，仁和醫院的新樓正在建設中，陽光下，玻璃幕墻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他們嶄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