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周明遠的臉頰，他縮了縮脖子，把破舊的毛線帽往下拉了拉。十二月的BJ，夜晚的溫度已經降到零下十度，他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迅速凝結又消散。街邊的路燈投下昏黃的光，照在他面前那個銹跡斑斑的搪瓷碗上，碗里零星躺著幾枚硬幣。

“行行好吧...“周明遠機械地重復著這句話，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他的雙腿在五年前那場事故后就失去了知覺，如今只能靠一個簡陋的木板車移動。曾經修長有力的手指現在布滿凍瘡，關節粗大變形，再也不能畫出那些精美的建筑草圖。

一輛黑色轎車在他面前停下，車窗緩緩降下。周明遠條件反射地抬起頭，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車窗里伸出一只戴著皮手套的手，丟下一張五元紙幣。紙幣被風吹得翻了個身，眼看就要飛走，周明遠慌忙伸手去抓，身體失去平衡，整個人從木板車上摔了下來。

“小心！“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

周明遠感到一雙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幫他重新坐穩。他抬頭看見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年輕女子蹲在他面前，正關切地看著他。女子約莫二十七八歲，眼睛大而明亮，鼻梁高挺，嘴唇因為寒冷有些發白。

“您沒事吧？“女子問道，聲音里帶著真誠的擔憂。

周明遠搖搖頭，尷尬地笑了笑：“沒事，謝謝您。“他注意到女子胸前掛著醫院的工牌——“林暖，BJ仁和醫院，神經外科“。

林暖撿起那張五元紙幣，卻沒有放回碗里，而是從錢包里取出兩張百元鈔票一起放了進去。“天太冷了，您應該找個暖和的地方。“她說著，目光落在周明遠殘疾的雙腿上，眉頭微微皺起。

周明遠下意識地拉了拉蓋在腿上的破毯子，遮住那扭曲變形的肢體。“謝謝您的好意，小姐。我...我習慣了。“

林暖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繼續蹲在那里，從包里拿出一個保溫杯。“喝點熱水吧，我剛買的。“她擰開蓋子，熱氣騰騰的水汽在寒冷的空氣中升騰。

周明遠愣住了。五年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路人要么視而不見，要么匆匆丟下幾個硬幣就離開。這個年輕女子的善意讓他喉嚨發緊，他顫抖著接過保溫杯，溫熱的水流進胃里，仿佛融化了凍結已久的某部分靈魂。

“您的腿...是受傷導致的嗎？“林暖輕聲問道。

周明遠點點頭，不想多談。那場噩夢般的記憶——起重機倒塌的巨響，鋼筋水泥砸下來的劇痛，醫院里醫生搖頭的表情，妻子最終離開時決絕的背影——這些畫面日日夜夜折磨著他。

“我是神經外科醫生，也許能幫您看看。“林暖說，“我們醫院有針對低收入人群的免費診療項目。“

周明遠苦笑：“沒用的，小姐。BJ最好的專家都看過了，神經損傷是不可逆的。“

“醫學每天都在進步。“林暖堅持道，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塞進周明遠手里，“如果您改變主意，隨時可以來找我。“

周明遠低頭看著那張燙金邊的名片，上面印著“林暖副主任醫師“的字樣。他忽然注意到名片角落里的醫院標志——一棵樹的圖案，與他十五年前設計的仁和醫院舊樓標志幾乎一模一樣。

記憶的閘門猛地打開。那時的他還是意氣風發的建筑設計師，剛剛獲得青年建筑師大獎，仁和醫院的門診樓是他負責的項目。他記得那個總是笑瞇瞇的包工頭老林，記得工地上那些樸實的工人...

“您怎么了？“林暖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周明遠搖搖頭：“沒什么，只是...這醫院標志很特別。“

林暖笑了：“是我父親設計的。他以前是建筑工人，參與了仁和醫院舊樓的建設。后來醫院擴建，保留了原來的標志元素。“

周明遠感到一陣眩暈。老林？難道這個女孩是...不可能，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他強壓下內心的震動，勉強笑道：“您父親一定很優秀。“

林暖的表情黯淡了一瞬：“他在我十二歲時就去世了。工地事故。“她站起身，拍了拍羽絨服上的灰塵，“我得走了，晚班要開始了。請考慮我的建議，好嗎？“

周明遠點點頭，看著林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低頭凝視著那張名片，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十五年前那場事故——一棟正在裝修的商場突然坍塌，造成三死十二傷。調查報告顯示是建筑材料不合格導致的，但作為設計師的他難辭其咎。雖然法律上沒有責任，但他的職業生涯從此一蹶不振。

而老林，那個總是把“周設計師“掛在嘴邊，每次見面都熱情地遞煙的中年漢子，就是在那場事故中遇難的三人之一。

周明遠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命運為何如此諷刺？在他最落魄的時候，竟然遇到了當年受害者的女兒，而對方還向他伸出了援手。他該怎么做？坦白自己的身份，然后看著那溫暖的微笑變成憎惡的表情？還是保持沉默，接受這份不該屬于他的善意？

雪花開始飄落，周明遠沒有像往常一樣收拾東西去地鐵站過夜。他坐在那里，任憑雪花落在他的頭發、肩膀和那殘廢的雙腿上。保溫杯里的水已經涼了，但他仍緊緊握著它，仿佛那是他與這個世界最后的聯系。

“周叔！你怎么還在這兒？“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是經常在這條街上賣烤紅薯的老張，他推著車正準備收攤，“要下大雪了，趕緊去地鐵站吧！“

周明遠如夢初醒，看了看手表——已經晚上十點半了。“這就走。“他機械地回答，開始收拾自己簡陋的“家當“。

老張走過來幫他：“今天收獲怎么樣？我看剛才有個姑娘跟你說了半天話。“

周明遠下意識地把名片藏進口袋：“沒什么，一個好心人給了點錢。“

“要我說啊，周叔，“老張一邊幫他推木板車一邊說，“你這么有文化的人，干嘛非要在這兒要飯？找個看門的工作不好嗎？“

周明遠苦笑不語。五年前剛出事時，他也嘗試過找工作，但誰會雇用一個雙腿殘疾、精神頹廢的中年人呢？漸漸地，他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活著，等待死亡的降臨。

但今晚，那個叫林暖的女孩眼中真誠的關切，像一束光照進他黑暗的世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還有選擇。

“老張，“周明遠突然開口，“明天...明天我可能不來了。“

“啊？你要去哪兒？“老張驚訝地問。

周明遠摸了摸口袋里的名片：“我可能...要去趟醫院。“

第二天清晨，周明遠花了兩個小時，用公共廁所的水龍頭盡量把自己收拾干凈。他穿上最完整的一套衣服——一件褪色的藏青色棉襖和一條磨得發白的牛仔褲，坐著輪椅來到了仁和醫院。

神經外科的門診區人滿為患，周明遠在護士站前躊躇不前，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應該出現在這里。

“請問您有預約嗎？“一位護士問道。

周明遠搖搖頭，從口袋里掏出那張已經被汗水浸濕的名片：“我...我想找林醫生。“

護士看了看名片，又打量了一下周明遠破舊的衣著，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林主任今天有手術，您有急事嗎？“

“不，沒什么急事。“周明遠急忙說，“我改天再來...“

“周先生？“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周明遠轉身，看見林暖穿著白大褂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疊病歷。陽光從走廊的窗戶灑進來，給她整個人鍍上一層金邊，讓她看起來幾乎像天使一樣。

“您真的來了。“林暖微笑著說，眼中閃爍著驚喜的光芒，“跟我來吧。“

林暖的辦公室不大但很整潔，墻上掛著幾幅風景畫和醫學證書。她幫周明遠倒了杯熱茶，然后在他對面坐下。

“讓我先看看您的情況。“林暖戴上醫用手套，專業而溫柔地檢查了周明遠的雙腿。她的手指輕輕按壓各個部位，詢問感覺和反應。

檢查結束后，林暖脫下手套，表情認真：“周先生，您的L1-L2脊髓確實有損傷，但并非完全沒有恢復的可能。我們醫院正在參與一項國際臨床試驗，針對的就是您這種情況。“

周明遠苦笑：“林醫生，我付不起醫療費。“

“這項試驗是免費的。“林暖說，“而且，如果您愿意，醫院后勤部門正好缺一個夜間值班員，工作內容主要是接聽電話和處理簡單事務。包住宿，工資不高但足夠基本生活。“

周明遠震驚地看著她：“您...為什么要這樣幫我？“

林暖的眼神柔和下來：“因為每個人都需要第二次機會，周先生。“她停頓了一下，“而且，您讓我想起一個人。“

周明遠的心跳加速：“什么人？“

“我父親常提起的一位建筑師，姓周。“林暖輕聲說，“他說那是他見過最有才華也最善良的設計師，總是為工人考慮，設計的建筑既美觀又實用。“

周明遠感到喉嚨發緊，眼眶發熱。老林竟然這樣評價他？在那場事故后，他一直以為所有工人家屬都恨他入骨。

“我...我不認識您父親。“周明遠艱難地說，這是他五年來第一次說謊。

林暖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然后微微一笑：“沒關系。重要的是現在。您愿意接受這份工作和治療機會嗎？“

窗外的雪停了，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周明遠的臉上。他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從心底升起。也許，這就是命運給他的最后一次機會——不是作為功成名就的建筑師周明遠，而是作為一個重新開始的普通人。

“我愿意。“周明遠聽見自己說，聲音堅定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