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獵事件后，謝景珩的腿傷反復，我不得不重新調整藥方。
“再加一錢血竭。“我對著光觀察藥材成色，用小銀秤仔細稱量，“碧桃，把那個青瓷瓶拿來。“
“小姐，這是第幾個不眠夜了？“碧桃遞來瓷瓶，眼下掛著兩個明顯的黑眼圈，“您這樣熬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我搖搖頭，將血竭粉末加入藥膏中攪拌：“王爺的腿傷耽誤不得。“
自從謝景珩為救我而舊傷復發，我便將制藥地點從廂房搬到了他書房隔壁的小間。這樣既能隨時觀察他的狀況，又能及時調整藥方。
藥膏熬好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我揉了揉酸痛的脖頸，端著藥碗輕手輕腳走向謝景珩的寢房。
推開門的瞬間，我卻愣住了——謝景珩并未臥床，而是端坐在窗邊的輪椅上，手中捧著一卷兵書。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眼下同樣帶著淡淡的青黑。
“你也沒睡？“我們不約而同地開口，又同時住口。
片刻沉默后，謝景珩輕咳一聲：“藥好了？“
我點點頭，走到他面前蹲下，小心卷起他的褲腿。膝蓋處的腫脹比昨日消了些，但淤青仍未褪盡。指尖輕觸傷處時，他肌肉明顯繃緊，卻未如往常般出聲呵斥。
“會有點疼。“我蘸了藥膏，輕輕涂抹在傷處。
謝景珩“嗯“了一聲，目光仍停留在兵書上，但指節卻因忍痛而發白。我放輕動作，盡量讓藥膏均勻覆蓋每一寸皮膚。
“為什么？“他突然開口。
“什么？“
“為什么這么盡心醫治我？“謝景珩放下兵書，黑眸直視我的眼睛，“僅僅因為合作？“
我手上動作一頓，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為什么呢？最初確實只是為了利用他的權勢復仇，可現在...
“因為殿下救了我。“我低頭繼續涂藥，“知恩圖報，人之常情。“
謝景珩輕哼一聲，顯然不信這套說辭，但也沒再追問。待我包扎完畢，他忽然道：“今晚一起用膳。“
這不是詢問，而是陳述。我驚訝抬頭，對上他平靜的目光。
“...好。“
離開寢房后，我靠在廊柱上，心跳莫名加速。謝景珩主動邀我用膳？這是頭一遭。碧桃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臉促狹：“王妃臉紅了。“
“胡說什么！“我輕斥，“去準備早膳。“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配藥時多放了一味藥材，看書時同一頁讀了半個時辰，連蕭寒來報魏永準升任兵部侍郎的消息都沒能讓我完全回神。
“王妃？“蕭寒疑惑地喚我，“可要稟報王爺？“
我這才驚醒：“當然。另外，查查魏永準最近與哪些人來往密切。“
傍晚，我特意換了身淡青色的衣裙，發間只簪一支白玉簪子。剛踏入膳廳，就看見謝景珩已端坐主位，桌上菜肴比平日豐盛許多。
“殿下。“我福了福身。
謝景珩抬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坐。“
這頓飯吃得異常安靜，卻不似從前那般尷尬。我們偶爾交談幾句，多是關于魏家的動向。飯后，侍女端上清茶，謝景珩忽然問道：“會下棋嗎？“
“略懂一二。“
“來一局。“
棋局擺開，我執白子，他執黑子。謝景珩的棋風如其人，凌厲果斷，殺伐決斷。我則擅長以柔克剛，步步為營。一個時辰后，棋局陷入膠著。
“你棋藝不錯。“謝景珩落下一子，“跟誰學的？“
“我父親。“我小心應對，“殿下呢？“
“我母親。“他聲音低沉，“她去世得早，只教會我這個。“
這是謝景珩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家人。我不知如何接話，只好專心棋局。最終，他以半子優勢獲勝。
“再來一局？“他問，眼中竟有幾分興致。
我正要答應，蕭寒匆匆進來：“王爺，十五了。“
謝景珩表情瞬間冷峻：“備馬。“
“這么晚了，殿下要去哪兒？“我忍不住問。
“軍營。“他簡短回答，轉動輪椅離去，背影僵硬。
我皺眉看向蕭寒：“殿下每月十五都去軍營？“
蕭寒低頭：“...是的。“
“我同去。“
“這...“蕭寒面露難色，“王爺吩咐獨自前往。“
我瞇起眼睛：“我是王妃。“
最終蕭寒妥協，備了兩匹馬。我換上男裝，遠遠跟在謝景珩后面。令我驚訝的是，他并非真的去軍營，而是在離軍營不遠的一個小山坡前停下。
月光如水，謝景珩從輪椅上艱難站起，拄著手杖一步步走向坡頂。那里立著一塊無字石碑，前面擺著酒壺和幾個粗瓷碗。
他從懷中取出一支竹笛，吹奏起一曲凄婉的調子。笛聲嗚咽，在夜風中飄散，仿佛在訴說無盡的哀思。奏畢，他倒酒三碗，灑在碑前。
“兄弟們，我又來了。“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再等等...就快為你們討回公道了。“
我躲在樹后，心臟揪緊。原來這里埋葬的是他當年戰死的部下。那個在世人眼中冷酷無情的承王，每月十五都會獨自來祭奠亡魂。
回府時，我故意先一步抵達，假裝早已歇下。聽到謝景珩的輪椅聲從門外經過，我輕聲道：“殿下，藥在桌上。“
腳步聲停住，片刻后，門被輕輕推開。謝景珩拿起藥碗一飲而盡，沉默良久，突然道：“以后十五，不必跟了。“
我心頭一跳——原來他知道我尾隨。
“...是。“
門被輕輕關上，我卻在黑暗中睜眼到天明。
轉眼到了中秋。宮中有宴，但謝景珩以腿傷為由推辭了。皇帝派人送來賞賜，其中有一壇御賜的桂花釀。
“嘗嘗？“晚膳后，謝景珩指著那精致的酒壇。
我本不該飲酒，但看著他難得柔和的眼神，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桂花釀香甜醇厚，后勁卻大。三杯下肚，我臉頰發燙，話也多了起來。
“殿下知道嗎？“我托腮看著月亮，“我小時候最討厭中秋。“
“為何？“
“因為家家團圓，而我母親早逝，父親...不提也罷。“我晃著酒杯，“后來有了林月柔，就更討厭了。“
謝景珩靜靜聽著，月光給他的銀質面具鍍上一層柔光。
“現在呢？“他問。
“現在...“我轉頭看他，酒意上涌，“現在有殿下陪著，好像沒那么討厭了。“
謝景珩眸光微動，伸手拿走我的酒杯：“你醉了。“
“才沒有。“我伸手去搶，不慎碰到他的面具。令我意外的是，他這次沒有躲閃。
指尖觸及冰冷的金屬，我忽然鼓起勇氣：“殿下...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空氣瞬間凝固。謝景珩渾身緊繃，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不行。“他聲音沙啞。
“為什么？我不在乎...“
“我在乎！“他猛地提高聲音，隨即又壓低，“...抱歉。“
我縮回手，酒醒了大半：“是我唐突了。“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謝景珩突然道：“魏永準在打壓沈家商鋪。“
我點點頭：“聽說了。布莊和藥鋪損失最重。“
“需要幫忙嗎？“
這簡單的四個字讓我心頭一暖。曾幾何時，這個高傲的男人也開始關心我的處境了？
“暫時不用。“我微笑，“讓他折騰，我有后手。“
謝景珩挑眉：“哦？“
“沈家真正的命脈是漕運，而非商鋪。“我壓低聲音，“父親將漕運契約藏在了...“
話未說完，一陣風吹過，我打了個噴嚏。謝景珩皺眉，解下自己的披風罩在我肩上。
“謝謝。“我攏緊披風，上面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和淡淡的藥香。
我們靠得很近，近到能數清他的睫毛。謝景珩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喉結微動。不知是誰先靠近，等回過神來，我們的呼吸已經交織在一起。
就在唇瓣即將相觸的瞬間，謝景珩猛地后仰：“不行。“
“為什么？“我追問，心臟狂跳。
“因為...“他苦笑一聲，手指輕觸面具，“這樣的我，不配。“
我正想反駁，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蕭寒匆匆趕來：“王爺，邊關急報！“
謝景珩瞬間恢復冷靜：“拿來。“
我識趣地起身告辭，卻在轉身時被他叫住：“沈清棠。“
“嗯？“
“中秋快樂。“他輕聲道。
我回頭，看見月光下的他孤寂如雪，卻對我露出相識以來的第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