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聲音帶著無形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將云傾月包裹。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和他身上傳來的、若有似無的冷冽松木氣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具壓迫感的氛圍。
云傾月強壓下因生死一瞬和這突然出現的神秘人帶來的心悸,緩緩站直身體。遮臉的布巾在方才的閃避中有些松散,露出了更多的皮膚——左臉那大片猙獰的深褐色瘡痂,以及旁邊那一塊在月光下白得晃眼、細膩如玉的新生肌膚。強烈的對比,在夜色中形成一種驚心動魄的詭異美感。
她抬起眼,毫不避諱地對上那雙寒潭般的眸子。那雙眼睛太深,太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讓人本能地感到危險。但她眼底深處,只有一片沉靜的冰湖,沒有絲毫慌亂。
“宸王殿下?”她開口,聲音因方才的緊張而略顯沙啞,卻異常清晰平穩,“若非殿下出手,今夜喂狼的,恐怕就是我了。多謝救命之恩。”
她的語氣平靜,聽不出多少真切的感激,更像是一種陳述事實。那雙清亮銳利的眼睛直視著對方,沒有絲毫閃躲。她認出了這雙眼睛的主人——天瀾國權勢滔天、卻以病弱聞名的異姓王,蕭燼。白日里她懲治刁奴時,就曾隱約感覺到一道極具穿透力的目光,與此刻如出一轍。這絕非巧合。
蕭燼的眸光在她臉上那塊異常白皙的肌膚上停頓了一瞬,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那絲探究被更深的漠然覆蓋。
“本王倒不知,救命之恩,在云大小姐口中如此輕描淡寫。”他緩步從樹影下走出,月光終于照亮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張足以令天地失色的臉。眉飛入鬢,鼻梁高挺,薄唇的線條優美卻透著冷硬,膚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冷白,帶著一絲病態的倦怠。然而這病弱的表象,卻被他周身那股深不可測的凜冽氣場所徹底沖散。他就這樣一步步走來,玄色衣袍的下擺拂過沾血的枯草,姿態從容優雅,如同踏月而來的神祇,卻又帶著深淵般的危險氣息。
他在云傾月面前幾步外停下,身高的優勢帶來強烈的壓迫感。他微微垂眸,目光再次落在她臉上,這次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丑,是丑了些。”他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倒是有幾分膽色,和……一點微不足道的小聰明。”他指的是她對付餓狼時用的毒粉。
云傾月眼神微冷。他的目光和話語,都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俯視感,令人不悅。但她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只是平靜地回應:“殿下謬贊。小女子不過是為求活命,掙扎自保罷了。比不得殿下,運籌帷幄,連這獵場深處,也盡在掌握。”她刻意加重了“盡在掌握”四個字,暗指對方刻意在此“偶遇”絕非偶然。
蕭燼的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
“牙尖嘴利。”他淡淡評價,目光卻移開,掃了一眼地上狼尸頸側那片觸目驚心的潰爛傷口,“赤蝎草?手法粗糙,毒性尚可。看來鎮國公府,倒是埋沒了一位用毒的行家。”
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銳利如刀鋒:“只是,云大小姐這深更半夜,不惜犯禁闖入皇家獵場,所求為何?總不會真是為了這頭畜生?”
無形的壓力再次籠罩下來,比之前更甚。云傾月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上那股屬于上位者的威壓和深不可測的危險氣息。她知道,在這個男人面前,謊言毫無意義,且極度危險。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情緒,坦然迎上他審視的目光,聲音清晰而穩定:“寒星草。我需要它解毒。”她指了指自己臉上那片瘡痂,“這毒,深入肌理,尋常藥物難解。唯有寒星草的陰寒之力,可做藥引。”
蕭燼的視線再次落在她的臉上,在那片丑陋的瘡痂與旁邊瑩潤如玉的肌膚之間逡巡片刻。那目光深邃難辨,像是在衡量她話語的真假,又像是在評估她本身的價值。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夜風吹過林梢的嗚咽。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
良久,就在云傾月幾乎以為他會拒絕或是提出更苛刻的審視時,蕭燼忽然動了。
他并未說話,只是隨意地抬起右手,對著寒潭的方向,屈指輕輕一彈。
一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指風破空而去。
幾息之后,一點柔和的、帶著絲絲寒氣的幽藍色光芒,如同被無形的手牽引著,從寒潭邊緣的黑暗中緩緩飛來,最終懸停在蕭燼的掌心上方。
那是一株通體幽藍的小草,三片狹長的葉子如同冰晶雕琢,散發著淡淡的寒氣,正是云傾月苦苦尋覓的寒星草!
云傾月的瞳孔猛地一縮!隔空取物?不,更像是精準地以氣御物!這份對內力的掌控,簡直駭人聽聞!這絕不是傳聞中那個“病弱”宸王該有的實力!他隱藏得如此之深!
“你要的,是它?”蕭燼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他掌心托著那株散發著幽幽藍光的寒星草,目光卻落在云傾月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掌控全局的從容。
云傾月壓下心頭的震撼,看著那株近在咫尺的救命靈草,點了點頭:“是。”
“可以給你。”蕭燼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云傾月的心并未放下,反而更沉。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尤其是來自眼前這位深不可測的宸王。
果然,他話鋒一轉,那寒潭般的眸子鎖定了她,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本王從不做虧本買賣。云傾月,替本王做一件事。”
“何事?”云傾月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指尖已微微蜷起。
蕭燼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緩步上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拉近。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木氣息混合著無形的壓力,幾乎將云傾月完全籠罩。他微微傾身,靠近她的耳畔,低沉的聲音如同耳語,卻帶著冰冷的鋒芒,清晰地刺入她的耳膜:
“替本王…解了這‘蝕骨纏心’之毒。”他呼出的氣息微涼,拂過她耳廓未被布巾遮掩的那一小片新生肌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蝕骨纏心!
云傾月心頭劇震!她曾在鎮國公府塵封的醫書孤本里見過這個名字,那是傳說中早已失傳的天下奇毒之一,纏綿臟腑,蝕骨銷魂,發作時痛苦異常,幾乎無解!他竟身中此毒?難怪需要如此偽裝!
“殿下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云傾月抬眼,直視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不閃不避,“蝕骨纏心,毒中絕品。小女子不過略通歧黃,豈敢妄言能解?”
“略通歧黃?”蕭燼低笑一聲,那笑聲里沒有絲毫溫度,反而帶著濃濃的嘲諷。他修長的手指忽然抬起,猝不及防地點向她臉上那片猙獰的瘡痂!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卻令人心悸的內勁!
云傾月下意識地想要偏頭躲閃,但對方的速度快如鬼魅!那帶著微涼觸感的指尖,已然輕輕點在了她深褐色瘡痂的邊緣,距離旁邊那塊瑩白如玉的新生肌膚,僅有一線之隔。
“赤蝎草粉,輔以‘紫血藤’、‘枯苓根’研磨成汁外敷……手法雖糙,但藥效霸道精準,生生將潰爛瘡毒壓了下去,還催生了這……新肌?”他的指尖帶著一種審視的力道,在她瘡痂邊緣輕輕摩挲了一下,如同在檢驗一塊璞玉的質地。那動作帶著一種上位者獨有的狎昵與掌控感,冰冷又強勢。
云傾月渾身僵硬,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他能如此精準地道出她所用的藥物!甚至能看出她在強行催愈!這份毒理造詣,簡直深不可測!自己在他面前,仿佛被剝光了偽裝,無所遁形!
“云傾月,”蕭燼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磁性,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意志,每一個字都敲在她的神經上,“別在本王面前藏拙。你臉上的毒,非比尋常,能將其壓制并催生新肌,天下間能做到的,不出五指之數。而你,是其中之一。”
他緩緩收回手,負于身后,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釘在原地。
“替本王解毒。這株寒星草,”他掌心微抬,那株幽藍的小草在月光下散發著夢幻般的光澤,“只是預付的報酬之一。”
“本王,給你想要的庇護和資源。”他的目光掃過她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和這荒僻陰森的獵場,“包括讓你……不再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為了區區一株草,就得在深夜里,獨自面對餓狼。”
他的話,如同冰冷的鉤子,精準地刺中了云傾月此刻最深的窘迫與渴望。生存,資源,力量,擺脫這令人窒息的牢籠!
云傾月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巨大的風險伴隨著巨大的誘惑。與虎謀皮?但這頭“虎”,似乎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也是最強有力的浮木。
夜風吹過,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狼尸暗紅的血泊里。
她沉默著,與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對視。在那雙眼睛里,她看到了絕對的掌控,也看到了一絲……對生的渴求?或許只是她的錯覺。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云傾月緩緩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成交。”
兩個字,輕若鴻毛,卻又重如千鈞。命運的絲線,在這一刻,被一只無形的手,牢牢地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