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只精美的越窯秘色瓷茶盞，在紫宸殿光潔如鏡的金磚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混著茶葉濺了一地。

李隆基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鐵青，眼中燃燒著被忤逆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難堪。

李林甫垂手肅立在下首，大氣不敢出，將太子在東宮那番“兒媳祈福天經地義”、“楊淑妃功在社稷”的言論，一字不漏地復述了一遍。

“混賬，逆子！”李隆基猛地一拍御案，震得案上文房四寶一陣亂跳，“他眼里還有沒有朕這個父皇，竟敢搬出楊淑妃來堵朕的嘴，好，好得很！”

“陛下息怒，保重龍體啊。”侍立一旁的高力士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勸慰，眼角余光瞥向殿側珠簾后那隱隱傳來的、壓抑的啜泣聲。

“息怒？朕如何息怒?！崩盥』偷刂赶蛑楹煼较?，聲音因憤怒而尖利，“你看看，你看看玉環，她做錯了什么？不過是想為太后盡一份孝心，竟被那逆子如此羞辱。”

“說她是罪臣遺屬，不配祈福，還說什么輩分綱常，他這是存心跟朕過不去！存心要斷朕的.....”后面的話，他終究礙于帝王顏面，硬生生咽了回去，但眼中的欲望和怒火，卻愈發熾烈。

珠簾后，楊玉環的哭聲愈發哀婉凄切，如同杜鵑啼血，聲聲催人心肝。

李隆基煩躁地在殿內踱步，明黃的龍袍下擺掃過地上的碎瓷片。

怒火在他胸中翻騰，卻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出口。太子占住了禮法大義，句句在理，他竟無法公然反駁，這種憋悶感，比戰場上的失利更讓他難以忍受。

他猛地停住腳步，目光掃過殿外陽光照耀下、那片寬闊平整的馬球場，一個念頭竄入腦海。

“力士?！?

“老奴在?！?

“傳旨太子！”李隆基嘴角略微抽動，“就說朕連日憂思太后之事，心緒煩悶。聽聞太子馬球技藝精進，甚慰朕心。讓他即刻來含元殿球場，陪朕....打一場馬球，松松筋骨！”

高力士心中一凜，打馬球？這哪是松筋骨？分明是陛下要在球場上，用最直接的方式，找回他剛剛在言語和權謀上失去的場子，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狠狠挫一挫太子的鋒芒，用馬蹄和球杖，告訴所有人，誰才是這大唐天下真正的主宰。

“老奴遵旨?！备吡κ坎桓叶嘌?，躬身退下。

含元殿外，巨大的馬球場早已被內侍們灑掃得平整如砥。陽光熾烈，照耀著細密的沙土，反射出刺目的光?？諝庵袕浡じ铩⒑顾蛪m土混合的氣息。

李隆基已換上一身玄色窄袖胡服，金線繡著盤龍，騎在一匹通體烏黑、神駿非凡的突厥駿馬上，手持一柄鑲嵌寶石的紫檀木球杖，神情冷峻，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球場入口。他身后，侍立著幾名同樣剽悍的宮中侍衛球手，氣氛肅殺。

蹄聲嘚嘚，由遠及近，李瑛同樣一身利落的朱紅騎裝，騎著那匹李白從勃律國進口的“玉獅子”，在薛愿等幾名東宮侍衛的簇擁下，出現在球場入口。

“兒臣參見父皇。”李瑛勒住馬，在馬上躬身行禮，姿態無可挑剔，眼神卻平靜無波，仿佛只是來參加一場尋常的娛樂。

“免禮。”李隆基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手中的球杖隨意地指了指場地中央那顆裹著彩繪皮革的藤球，“朕近來心煩，想活動活動筋骨，太子，陪朕打一場，讓朕看看，你的本事，是否如你的口舌一般鋒利！”

最后兩個字，他咬得極重，帶著毫不掩飾的敲打之意。

“兒臣遵旨?！崩铉粦?，目光掃過場地，心中了然。這分明是鴻門宴，是李隆基要用最原始的力量碰撞，來宣泄他無法在朝堂上發泄的怒火，要在這萬眾矚目的球場上，將他這個太子狠狠踩在腳下，重拾帝王威嚴。

鼓聲擂動，沉悶的鼓點如同戰場的號角，瞬間點燃了球場上的殺伐之氣。

“駕！”李隆基猛地一夾馬腹，胯下烏騅馬如離弦之箭，率先沖出，他球杖一揮，精準地將開場球擊向李瑛半場一個刁鉆的空檔。

這一擊，又快又狠，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根本不給對方反應時間，他要一開場，就震懾住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

場邊觀戰的內侍、宮女、侍衛們，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陛下這是動了真怒。

然而，李瑛的反應更快，幾乎在李隆基啟動的瞬間，他手中的球杖已如臂使指般揮出。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撞擊，李瑛的球杖后發先至，精準無比地截住了那枚帶著凌厲風聲的藤球，球杖與球接觸的瞬間，手腕極其隱蔽地一抖一旋，一股巧妙的卸力與旋轉之力傳遞過去。

那枚被李隆基賦予強大力量的藤球，如同撞上了一團柔韌無比的棉花，去勢頓消，反而詭異地貼著李瑛的球杖杖頭旋轉了半圈，隨即被他輕輕一帶。

呼！

藤球劃出一道與李隆基進攻路線截然相反的、飄忽靈動的弧線，輕巧地越過兩名撲搶過來的侍衛頭頂，穩穩落在了對方球門附近一個絕佳的空位。

早已心領神會的東宮侍衛球手拍馬趕到，輕松一杖，彩球應聲入門。

“好球！”

“漂亮！”

場邊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呼，這神乎其技的截擊和妙傳，簡直如同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李隆基勒住馬，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球杖，再看向李瑛那張依舊平靜無波的臉，一股邪火猛地竄上頭頂，他精心策劃的開場下馬威，竟被對方如此輕描淡寫地化解，還反戈一擊。

“好！”李隆基怒極反笑，眼中寒光暴漲，“再來！”

接下來的廝殺，陡然升級，李瑛不再掩飾，每一次揮杖都帶著風雷之聲，胯下玉獅子橫沖直撞，仗著馬匹的神駿和自身力量的優勢，瘋狂地擠壓著李隆基的活動空間。

球杖撞擊聲、馬蹄踏地聲、粗重的喘息聲，在球場上激烈地交響。

李隆基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看似險象環生，卻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以不可思議的預判、精準到毫厘的控球和精妙的卸力技巧，險之又險地避開李瑛勢大力沉的搶斷，或是用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將球送到最致命的位置。

他并不與李瑛硬碰硬，而是將速度、技巧和團隊配合發揮到了極致，如同一柄柔韌的軟劍，一次次避開對方的鋒芒，又總能尋隙刺出致命的一擊。

比分在膠著中交替上升。李隆基每一次致命進攻得手，都會引來場邊一片壓抑的叫好。

而李瑛每一次精妙絕倫的閃避與助攻得分，則讓氣氛變得更加微妙和緊張。

李瑛的臉色越來越沉著，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眼中燃燒的已不僅僅是怒火，更有一絲難以置信和隱隱自豪的眼神。

他引以為傲的力量和馬術，在這個兒子靈巧如鬼魅的技藝面前，顯得有些無力了。

時間流逝，日頭西斜，李隆基的呼吸變得粗重，胯下的烏騅馬也開始噴吐白沫，李瑛的白馬“玉獅子”也汗濕馬鬃，但他的眼神依舊清明銳利。

最后一次進攻機會，球在李瑛控制下。他策馬疾馳，目標直指對方球門，李隆基眼中兇光一閃，不顧一切地催動烏騅馬斜刺里猛撞過來。

巨大的黑影帶著泰山壓頂之勢，球杖更是高高揚起，目標赫然是李瑛控球的右手，這已不是打球，而是帶著廢人手臂的惡意沖撞。

場邊一片死寂，高力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千鈞一發之際，李瑛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決斷，他沒有強行突破，也沒有硬擋。

就在李隆基的球杖即將砸落、馬蹄即將撞上的瞬間，他身體猛地一個不可思議的后仰，幾乎平躺在馬背上。

同時，控球的右手手腕以肉眼難辨的速度一抖一送。

嗖！

藤球如同被賦予了生命，擦著李隆基呼嘯而過的球杖邊緣，以一個極其刁鉆的低平角度，貼著地面疾速滾向球門死角。

而李隆基這勢在必得的一撞，完全落空。

巨大的慣性讓他和烏騅馬幾乎失去平衡，踉蹌著沖出去好幾步才穩住，他猛地勒馬回頭，只看到那枚彩球，正靜靜地停在對方球門線前。

球....在李瑛極佳的力度控制能力中，“恰到好處”沒有打進球門。

李瑛已勒住“玉獅子”，穩穩地坐在馬背上，除了呼吸略顯急促，身上竟無半點狼狽。

他遙遙對著臉色鐵青的李隆基，在馬上微微欠身，聲音平靜無波，清晰地傳遍全場：“父皇神威，兒臣僥幸了?！?

僥幸？

李隆基攥著手中的球杖，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看著那個端坐馬上、神情自若的兒子，再看看場邊那些侍衛內侍們躲閃敬畏的眼神。

這哪里是僥幸？這分明是掌控局面的從容，是李瑛無聲的宣告，他絕對有實力贏，哪怕就算他輸，也只能按照他的方式輸。

李隆基猛地調轉馬頭，看了李瑛一眼，淡淡地說道：“朕已經著御廚準備用膳，太子不妨一起到含元殿就餐?！?

李瑛緩緩下馬，雙膝跪地叩頭。

“謝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