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趾宮的暖意，在暮色四合時達到了頂點。

御膳房流水般送來了珍饈佳肴，卻并未擺在正殿，而是依著皇后的意思，直接布在了庭院里那株最大的玉蘭樹下。

一張圓桌，幾張錦凳，沒有繁復的禮儀，沒有森嚴的等級。皇帝林南云褪去了沉重的龍袍冠冕，換上了一身家常的玄色常服，威嚴的面容在搖曳的宮燈下柔和了許多。

皇后蘇清瀾挨著皇帝坐下，目光卻片刻不離坐在她另一側的兒子林燼，仿佛生怕一眨眼，這失而復得的珍寶又會消失不見。

五位皇子圍坐，氣氛熱烈得如同煮沸的湯。

太子林承宇親自執壺，為父皇母后和弟弟斟滿溫熱的玉髓釀。

二皇子林戰嗓門最大，拍著桌子講述林燼小時候如何調皮被他追著滿園子跑，又如何倔強地非要跟他學拳腳，結果摔得鼻青臉腫的糗事，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三皇子林睿則含笑聽著，偶爾溫言插話，補充一些林燼在太學念書時的聰慧表現，引得林南云頻頻頷首。

四皇子林風最是活絡，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幾件精巧的玩意兒——一個會自己打更的銅雀，一個能噴出細細水霧的玉石小壺，塞到林燼手里：“喏，小六，拿著玩！這幾年四哥搜羅的好東西，就等你回來呢！”

五皇子林墨則像個小尾巴，黏在林燼身邊，一會兒給他夾菜，一會兒湊到他耳邊嘀嘀咕咕講著宮里的新鮮事，那親昵勁兒，仿佛要把這幾年的空白全補回來。

“六哥，你嘗嘗這個！御膳房新琢磨出的雪花酥，入口即化，母后都說好！”林墨獻寶似的將一塊精致的點心送到林燼嘴邊。

林燼看著五哥亮晶晶的眼睛，心頭暖流涌動，順從地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帶著淡淡的奶香。他抬眼，對上母后溫柔得能滴出水的目光，又看到父皇雖未多言，但眼神中那份深藏的關切與欣慰，喉頭忍不住又有些發哽。

“好吃。”他低聲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好吃就多吃點！”

蘇清瀾立刻親手又夾了一塊放到他面前的玉碟里，眼角的細紋都因笑意而舒展，“瞧瞧，這臉色還是不好，定是在外面吃了大苦頭。福伯！吩咐下去，以后麟趾宮的小廚房單獨開火，就按太醫院給的溫補方子來！還有庫房里那些上好的血燕、老參，都給我燉上！”

“是，娘娘！”趙福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連忙應聲。

“母后，您可別把六弟當藥罐子喂。”

太子林承宇笑著打趣，眼中卻滿是關切，“小六，身子感覺如何？方才在朝會上…那氣息反噬可要緊？父皇已傳了太醫院院正，稍后就到。”他問得謹慎，顯然對朝會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心有余悸。

提到這個，席間熱鬧的氣氛微微一滯。林南云的目光也沉靜地落在林燼身上。

林燼放下筷子，迎著父兄關切的目光，心中暖流更甚，卻也升起一絲無奈。他體內的“源骸”如同跗骨之蛆，與皇道龍氣的沖突是根本性的。普通的藥石，不過是杯水車薪。

“勞大哥掛心。”

林燼搖搖頭，斟酌著字句，“兒臣身體無大礙，只是功法…有些特異，在龍氣濃郁之地偶有不適，調息片刻便好。太醫院院正…就不必勞煩了。”他不想讓家人擔心，更不想讓外人探查到“源骸”的存在。

林南云深邃的目光在林燼臉上停留片刻，似乎看穿了他話語下的保留，但并未點破，只是沉聲道：“既如此，便依你。不過，調養身子是大事，不可輕忽。需要什么藥材、功法典籍，只管開口，內庫隨你取用。”語氣中是不容置疑的關切。

“多謝父皇。”林燼心中一暖，恭敬應道。

“功法特異？”二皇子林戰濃眉一挑，帶著軍人特有的豪爽和好奇，“小六，跟二哥說說！是不是在礦坑里得了什么奇遇？能一劍劈開宗師那種？下次京畿大營演武，二哥帶你過去，讓他們開開眼！”他拍著胸脯，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二哥！”三皇子林睿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小六剛回來，身子要緊，演武不急在一時。不過…”他轉向林燼，睿智的眼中帶著探究，“那黑礦城之事，以及你這些年經歷…若方便，倒想聽聽。那柳無涯今日在朝會上攀誣于你，其心可誅！背后定有隱情！”提到柳無涯，林睿的語氣冷了幾分。

提到柳無涯和背后的殺機，席間的暖意被沖淡了些許。林燼能感受到幾位兄長眼中瞬間燃起的怒意和護犢之情。

“此事說來話長，牽扯甚廣。”林燼眼神微凝，并未立刻細說，只是看向林南云，“兒臣今日已向父皇稟明，黑礦城之事乃北境死士組織背后勢力所為，其圖謀深遠，恐不止一城一地。兒臣僥幸脫身，亦帶回一些線索。至于柳無涯…”他頓了頓，語氣轉冷，“其行徑，已非失察，實乃叵測。”

林南云面無表情，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冰冷的寒芒：“此事，朕自有計較。跳梁小丑，翻不起大浪。今日家宴，不提這些掃興之事。來，為小六平安歸來，滿飲此杯！”

皇帝舉杯，眾人紛紛響應，氣氛重新熱絡起來。然而，那短暫提及的陰霾，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漣漪雖平，暗流已生。林燼知道，父皇的“自有計較”，絕不會輕饒柳無涯及其背后之人。這份不動聲色的維護，讓他心中更添暖意。

家宴持續到月上中天。玉蘭樹下，笑語晏晏，其樂融融。

久違的親情如同最醇厚的美酒，撫慰著林燼飽經風霜的靈魂。直到皇后蘇清瀾臉上顯出明顯的倦色，皇帝才發話散了宴席。

“小六剛回來，身子還虛，都散了吧，讓他早些歇息。”林南云起身，威嚴的目光掃過幾位依依不舍的兒子，“承宇，你們幾個也回自己府邸，明日再來。”

“是，父皇。”太子等人恭敬應道。

“燼兒，”蘇清瀾拉著林燼的手，眼中滿是眷戀和不舍，“就住在麟趾宮，哪里都別去！讓母后好好看看你…明早想吃什么？母后親自給你做…”

“母后…”林燼心頭酸軟，反握住母親溫暖的手，“兒臣哪也不去。您也累了一天，快些回去歇息吧。明日兒臣去鳳儀宮給您請安。”

好一番安撫，帝后才在宮人的簇擁下離開。太子等人也各自叮囑了林燼好生休息，才一步三回頭地散去。喧鬧了一晚的麟趾宮，終于漸漸安靜下來。

月光如水，灑滿庭院，玉蘭花的香氣在夜風中浮動，靜謐而安詳。

林燼在趙福的陪同下，沿著熟悉的回廊，走向自己幼時居住的東暖閣。閣內陳設如舊，一塵不染，甚至連他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個青玉鎮紙，都還擺在書案的原位。一種久違的安寧感包裹著他，緊繃了太久的心神，在這熟悉而安全的環境里，終于有了一絲松懈。

然而，就在他推開暖閣房門，一只腳剛踏入房內的瞬間！

異變陡生！

“咻！咻！咻！”

三道尖銳刺耳的破空聲，如同毒蛇吐信，撕裂了麟趾宮靜謐的夜空！三道烏黑的流光，快如閃電，帶著濃烈的血腥煞氣和陰毒的腐蝕氣息，成品字形，從麟趾宮外圍墻的陰影處激射而出，目標直指林燼的后心與頭顱！箭矢未至，那股鎖定靈魂的陰冷殺意，已讓林燼渾身汗毛倒豎！

殺手！竟敢在皇宮大內，在皇子寢宮之外，悍然行刺！時機拿捏得如此精準，正是他心神放松、護衛輪換的剎那！

林燼瞳孔驟縮！體內沉寂的“源骸”斷劍瞬間感應到致命威脅，劍柄末端的符文殘片爆發出妖異的血光！一股冰冷暴戾的死寂力量本能地就要爆發護主！

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哼！”

一聲冰冷清越、仿佛來自九霄云外的冷哼，如同寒冰炸裂，陡然在夜空中響起！

伴隨著冷哼，三道凝練到極致、散發著絕對冰寒之意的淡藍色光束，如同自虛空中誕生的冰魄神針，后發先至，精準無比地撞上了那三道烏黑的毒箭！

嗤——！

沒有劇烈的碰撞聲，只有令人牙酸的凍結消融之聲！那三道足以洞穿宗師護體罡氣、淬煉了劇毒和腐蝕能量的烏黑箭矢，在接觸到淡藍色光束的剎那，如同投入熔爐的冰雪，瞬間被凍結、凝固、繼而無聲無息地化為三縷裊裊的黑煙，消散在夜風之中！連一絲一毫的余波都未曾逸散！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覺！

林燼猛地回頭！只見麟趾宮最高的一座殿宇飛檐之上，一道月白色的身影煢煢孑立，衣袂在夜風中飄拂，清冷如月，遺世獨立。

正是凌無雪！

她不知何時已悄然守在此處。清冷的眸光如同寒星，淡淡掃過下方驚魂未定的林燼，又投向宮墻外那三道毒箭射來的陰影處。那目光冰冷徹骨，帶著洞穿一切的漠然。

“宵小之輩，也敢在皇城行此鬼蜮伎倆。”

凌無雪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珠落玉盤，清晰地傳入林燼耳中，也仿佛穿透了空間，落在那隱匿的殺手心頭。

宮墻外的陰影中，傳來幾聲壓抑的悶哼和極其輕微的騷動，隨即徹底沉寂下去，仿佛從未有人存在過。

凌無雪并未追擊，她清冷的眸光重新落回林燼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中，似乎帶著一絲…審視？一絲…了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林燼，”她的聲音隔著夜空傳來，清冷依舊，卻少了幾分之前的漠然，“你欠我一杯茶。”

話音未落，月白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流云，輕輕一晃，便消失在了飛檐斗拱之間，只留下滿庭清輝，和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冷梅幽香。

林燼站在暖閣門口，望著凌無雪消失的方向，夜風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方才那生死一線的驚悸尚未完全平復，心頭卻因那清冷身影的出手和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話語，掀起了更深的波瀾。

麟趾宮的溫暖尚未焐熱，宮墻外的殺機已如影隨形。而那位來自寒淵閣的冰山，似乎…并非如表面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這皇城的水，比他預想的，還要深，還要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