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滾滾，帶著濕柴燃燒特有的嗆人氣息，在小院上空頑強地盤旋，又被深秋的風撕扯得歪歪扭扭。破木桶架在簡陋的柴火堆上，桶底那個小洞滋滋地往外噴著白色的水汽和渾濁的泥漿，在冰冷的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火光舔舐著濕漉漉的桶壁，發出噼啪的細響，映照著蹲在火堆前那張被煙熏得黑一道白一道、淚痕斑駁的小臉。

蘇九兒咬著下唇，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桶底那簇掙扎的火苗。她手里攥著一根細樹枝，笨拙地、神經質地撥弄著柴火，每一次撥動都帶起一小股嗆人的煙塵，熏得她眼淚直流，咳嗽連連。鵝黃的裙擺被濺起的火星燙出了幾個焦黑的小洞，她渾然不覺。

全部的意志，所有的恐懼和委屈，都凝聚在眼前這堆搖搖欲墜的火苗和那個漏水冒泡的破木桶上。

不能滅！

不能糊！

要煮熟！

這三個念頭如同魔咒在她腦子里瘋狂盤旋。大佬說了，煮粥！米放鍋里！這破桶就是鍋！煮好了…是不是就不用吃生米了？是不是就不用被扔出去了？

她撥弄柴火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僵硬，指甲縫里嵌滿了黑灰和泥土。肩膀的傷口在煙熏火燎下隱隱作痛，胃里的饑餓感依舊像只兇獸在咆哮，但都被她強行壓了下去。此刻，她全部的感官都系在那破木桶里漸漸升騰起的、帶著生米被熱水浸泡后特有的、越來越濃郁的谷物氣息上。

水汽蒸騰，從桶口和桶底的破洞彌漫開來，帶著濕潤的米香。桶里的水咕嘟聲越來越明顯，渾濁的水面上開始泛起細小的氣泡，黃澄澄的米粒在翻滾的熱水中上下沉浮，谷殼被煮開，米湯漸漸變得濃白。

香味。

是米煮熟了的香味！

雖然還夾雜著濕柴的煙火氣和桶壁木頭被烘烤的焦味，但那最樸素的、屬于食物的暖香，真切地鉆進了蘇九兒的鼻腔！

她緊繃的心弦猛地一松，一股難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瞬間沖上頭頂！成功了？她成功了？！

“大…大佬！”她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抑制不住的雀躍，猛地扭頭看向屋檐下那張破躺椅，“粥！粥好像要好了！”

躺椅上，陳斬拉高的衣領遮住了口鼻，只露出閉著的眼睛和緊蹙的眉心。聽到蘇九兒那帶著哭腔的激動呼喊，他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眼皮都沒抬，只從鼻腔里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帶著濃濃困倦和不耐煩的：

“嗯。”

這一聲“嗯”，在蘇九兒聽來，卻如同天籟！是認可！是大佬對她勞動的（勉強）認可！

巨大的喜悅和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感同時襲來。她手一抖，撥弄柴火的樹枝差點戳進火堆里。她趕緊穩住心神，不敢再分心，繼續全神貫注地盯著火候，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柴火，讓那簇頑強的小火苗均勻地舔舐著桶底。濃煙熏得她直流淚，她也只是胡亂用手臂抹一下，眼睛死死盯著桶里翻滾的米湯。

時間在濃煙、火光和越來越濃郁的米香中流逝。

終于，桶里的水聲從劇烈的咕嘟變成了細密的噗噗聲，米湯變得粘稠濃白，米粒煮開了花，緊緊抱在一起。一股純粹的、溫暖的、屬于熟透糙米的香氣，徹底壓過了煙火氣和土腥味，彌漫在整個小院里。

“好…好了！大佬！真的好了！”蘇九兒激動地宣布，聲音嘶啞卻充滿成就感。她手忙腳亂地用樹枝撥開柴火，讓余燼慢慢熄滅。

接下來是難題。

怎么把滾燙的粥弄出來？

她看著那個被煙火熏得黢黑、桶壁滾燙、桶底還在滋滋漏著熱氣騰騰米湯的破木桶，傻眼了。沒有勺子，沒有碗（那只破碗還在陳斬腳邊？），只有她一雙沾滿灰泥、指甲劈裂的手。

她試著伸出手指，飛快地在桶沿燙了一下，立刻縮了回來，指尖火辣辣的疼。

怎么辦？

直接用手捧？會燙熟吧？

用樹枝撈？撈不起來多少啊…

就在蘇九兒對著熱氣騰騰的破桶束手無策、急得團團轉時——

“桶。”

一個干澀沙啞、帶著濃濃睡意和被打擾的不悅的聲音，從躺椅方向傳來。

蘇九兒像被針扎了一下，猛地回頭。

陳斬不知何時已經坐了起來，衣領拉了下來，露出那張沒什么表情的咸魚臉。他眉頭習慣性地皺著，眼神帶著剛睡醒的惺忪和一絲“麻煩又來了”的嫌棄。他朝那個破木桶抬了抬下巴，言簡意賅：

“端過來。”

端…端過去？

蘇九兒看著那個還在滋滋冒熱氣、桶壁滾燙的破桶，又看看自己傷痕累累的手，咽了口唾沫。但大佬的命令不容置疑。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對高溫的恐懼，伸出雙手，用最快的速度，抓住了桶壁上相對不那么燙、沾滿黑灰的木把手！

“嘶——！”滾燙的觸感還是讓她倒抽一口冷氣！但她死死忍住，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個沉甸甸、滾燙的破木桶從還有余溫的灰燼上端了起來！

好重！好燙！

她趔趔趄趄地，像捧著個隨時會爆炸的火爐，一步一挪，朝著屋檐下的躺椅挪去。桶底漏出的滾燙米湯滴滴答答，落在泥地上，燙出一個個小坑，也濺在她本就污糟的裙擺和光著的腳背上（鞋子早不知丟哪去了），帶來一陣陣灼痛。她的小臉憋得通紅，汗水混著煙灰流下來，手臂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卻死死咬著牙關，不敢松手。

短短幾步路，走得驚心動魄。

終于挪到陳斬的躺椅前，她幾乎脫力，小心翼翼、又帶著點如釋重負地將那只滾燙的破木桶放在了躺椅旁邊的泥地上。桶底重重一墩，桶里粘稠的米粥晃蕩了一下，濺出幾滴滾燙的米湯。

“大…大佬…”蘇九兒喘著粗氣，燙得發紅的手掌在裙子上無意識地蹭著，緊張地看著陳斬。

陳斬的目光掃過那只黢黑、滾燙、還在漏著米湯的破桶，眉頭又習慣性地皺了一下，毫不掩飾嫌棄。他慢吞吞地彎下腰，撿起腳邊那只同樣灰撲撲的破陶碗（碗沿豁口依舊猙獰），還有那根之前當筷子用的粗樹枝。

他探身，用樹枝在桶里攪了攪。粘稠的米粥掛在樹枝上，散發著騰騰熱氣。他挑起一坨，放進破碗里。動作隨意，甚至有些粗魯。

然后，他端著那只盛了小半碗滾燙米粥的破碗，遞向蘇九兒。

“吃。”聲音干巴巴的，沒什么情緒。

蘇九兒看著遞到面前的破碗，碗里是冒著熱氣的、濃白的糙米粥。米粒煮得很爛，散發出最原始也最溫暖的谷物香氣。

沒有泥漿，沒有淚水，沒有生米。

是真正的、可以吃的粥。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緊張和疲憊。她眼眶一熱，淚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但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懼。

她伸出顫抖的、燙得發紅的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只碗。碗壁依舊粗糙滾燙，裂紋硌著掌心的傷口，但這一次，她感覺到的不是冰冷和屈辱，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帶著煙火氣的溫度。

她低下頭，湊近碗沿那個豁口。

滾燙的粥氣撲在臉上，帶著純粹的米香。

她張開嘴，就著那個豁口，輕輕地、試探性地啜了一小口。

燙！

很燙！

米粥滾燙地滑過舌尖，燙得她微微縮了一下。

但緊隨其后的，是糙米被煮透后特有的、帶著一點點粗糙顆粒感的軟糯，以及最原始、最樸實的谷物甘甜。沒有任何調味，甚至可能還殘留著一絲井水的土腥和煙火燎過的氣息。

可就是這口滾燙、簡單、甚至稱不上美味的糙米粥，卻像一股溫熱的暖流，瞬間熨帖了她早已餓得痙攣的胃，也奇跡般地撫平了她心頭所有的驚濤駭浪。

溫暖。

踏實。

一種劫后余生、終于有飯吃了的、最原始的滿足感。

她再也顧不得燙，也顧不得形象，抱著碗，就著那個豁口，小口小口地、貪婪地啜吸起來。滾燙的米粥滑入喉嚨，暖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驅散了深秋的寒意和心頭的冰冷。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進碗里，混在熱粥里，被她一起咽了下去。分不清是燙的，還是別的什么。

陳斬看著蘇九兒像只餓極了的小獸，抱著破碗狼吞虎咽，眉頭依舊習慣性地微蹙著，但眼神里那點不耐煩的戾氣，似乎被這狼吞虎咽的動靜沖淡了不少。他收回目光，沒再管她，自顧自地拿起樹枝，從破桶里又給自己挑了一碗粥。

他端著碗，重新躺回那張吱呀作響的破草席上，背對著蘇九兒，拉高了一點衣領遮住下巴，就著碗沿（他這邊沒有豁口），慢吞吞地喝了起來。動作和他的人一樣，透著一種懶洋洋的、萬事提不起勁的咸魚感。

小院里只剩下兩人喝粥的聲音。蘇九兒是帶著點嗚咽的、急切的啜吸。陳斬則是均勻的、沒什么滋味的吞咽。

陽光暖融融地灑在屋檐下，將破躺椅、抱著破碗喝粥的泥猴少女、以及墻角那根沉默的爛木頭都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煙火氣尚未散盡，混合著糙米粥樸素的暖香，竟奇異地沖淡了這小院的破敗和之前的劍拔弩張。

蘇九兒喝完了碗里最后一點米湯，意猶未盡地舔了舔碗沿的豁口（動作做完才意識到，小臉一紅）。胃里被暖粥填滿，雖然依舊只有半飽，但那股噬人的饑餓感終于被壓了下去。她偷偷抬眼，瞄向躺椅上那個背對著她的身影。

大佬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不再那么冰冷可怕。那破舊的粗布短打，那吱呀作響的草席，甚至那根被大佬視為珍寶的爛木頭…似乎都帶上了一種奇特的、屬于這個簡陋小院的“安穩”氣息。

她抱著空碗，蜷縮在泥地上，靠著冰冷的墻根，眼皮開始沉重。一夜的驚嚇，半天的折騰，一碗熱粥下肚，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小小的腦袋一點一點，最終抵在膝蓋上，抱著那只空碗，在暖洋洋的陽光下，在殘留的煙火氣和米香里，沉沉地睡了過去。三條雪白的狐尾無意識地垂落在泥地上，像蓬松的云朵，隨著她平穩的呼吸微微起伏。

陳斬喝完了碗里的粥，將空碗隨手放在腳邊的泥地上。他聽著身后傳來的、均勻悠長的呼吸聲，拉高的衣領下，緊繃的下頜線似乎終于徹底松開了。他無聲地吐出一口長氣，那氣息里帶著濃重的疲憊，也帶著一絲塵埃落定般的平靜。

麻煩精睡著了。

世界總算清凈了。

他也重新閉上了眼睛，在暖陽和米香里，任由睡意將自己包裹。腰間的柴刀貼著大腿外側，冰涼一片。

然而，這份來之不易的、帶著煙火氣息的寧靜并未持續太久。

篤篤篤！

一陣急促而克制的敲門聲，打破了小院的寂靜。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官方的、不容忽視的力度，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木門。

躺椅上的陳斬眼皮都沒動一下，仿佛沒聽見。

蜷縮在墻根熟睡的蘇九兒卻被驚動了。她猛地一顫，從淺眠中驚醒，狐耳瞬間警惕地豎起，尾巴也炸開了毛！一雙紅腫的眼睛里還帶著未散的睡意和驚惶，像只受驚的兔子，茫然地看向院門方向。

誰？

是追殺她的人找來了？

還是鎮魔司的人來抓她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陳斬的躺椅，下意識地就想往他身后躲！大佬！救命！

就在她撲到躺椅邊的瞬間——

篤篤篤！

敲門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急促了些。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焦急的男聲隔著門板傳來：

“陳兄弟？陳斬兄弟在家嗎？在下柳清源，有要事相商！”

柳清源？

鎮魔司那個小旗官？

蘇九兒撲到一半的動作僵住了，懸著的心稍稍落回一點，但警惕絲毫未減。鎮魔司的人？他來干什么？抓妖？抓她？

她緊張地看向躺椅上的陳斬。

陳斬終于慢吞吞地睜開了眼睛。眼神里沒有絲毫意外，只有被打擾清夢的濃濃不悅和嫌棄。他拉下遮臉的衣領，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極其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麻煩。

又來了。

他坐起身，破草席發出一陣刺耳的呻吟。目光掃過像只受驚小鹿般僵在自己躺椅旁的蘇九兒，以及她那張糊滿泥污淚痕、寫滿緊張的小臉。

“去。”陳斬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不耐煩，朝著院門方向抬了抬下巴，“開門。”

“啊？我…我去？”蘇九兒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臉難以置信。讓她去給鎮魔司的人開門？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陳斬沒再理她，只是用一種“再不開門我就把你扔出去”的冰冷眼神瞥了她一眼。

蘇九兒脖子一縮，立刻認慫。大佬的命令…不敢不從。她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一步三回頭地走向院門，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大佬…應該不會讓她被抓走吧？

她顫抖著伸出手，拔掉那根簡陋的門栓。吱嘎一聲，拉開了沉重的木門。

門外，站著的果然是柳清源。

他依舊穿著那身暗青色的鎮魔司勁裝，只是此刻看起來比昨夜更加疲憊，眼下一片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眉頭緊鎖，眼神里充滿了焦慮。他看到開門的蘇九兒，明顯愣了一下。

眼前的少女……實在太過狼狽。鵝黃的襦裙糊滿了泥點，沾著草屑和煙灰，好幾處被火星燙破了洞。頭發散亂，臉上更是黑一道白一道，淚痕和泥污混在一起，眼睛腫得像桃子，嘴唇還有些干裂。完全不見昨夜月光下那顛倒眾生的絕色，活脫脫一個剛從泥坑里撈出來的小乞丐。

更讓柳清源瞳孔微縮的是，他清晰地看到了少女頭頂那對微微抖動、帶著銀毫的雪白狐耳，以及她身后垂落在地、同樣沾了泥點的三條蓬松狐尾！

狐妖！

果然是只大妖！還是罕見的九尾天狐血脈！

柳清源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刀柄上，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而警惕！昨夜只是驚鴻一瞥，今日如此近距離看到這顯眼的妖族特征，沖擊力更大！

蘇九兒被他銳利的目光看得渾身一顫，本能地后退了半步，尾巴緊張地蜷縮起來，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不安。

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凝滯。

“看夠了？”一個干巴巴、帶著濃濃不耐煩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打破了僵持。

柳清源猛地回神，循聲望去。

只見陳斬依舊懶洋洋地靠在他那張破躺椅上，手里還端著那只灰撲撲的破陶碗，碗里似乎殘留著一點米湯。他眉頭緊鎖，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釘在柳清源按著刀柄的手上。

“有事說事，”陳斬的聲音毫無波瀾，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沒事滾蛋。”

柳清源心頭一凜，瞬間收回了按刀的手，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陳兄弟，打擾了。實在是…情況緊急！”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依舊警惕地堵在門口的蘇九兒，又看向陳斬，語速飛快地壓低聲音道：

“昨夜那畫皮妖伏誅，本是好事！可…可那妖物臨死前似乎留下了極其惡毒的詛咒標記！就在李員外家小姐遇害的繡樓！今日午時，鎮魔司派去清理現場的兄弟…已有三人沾染了那詛咒標記，神智錯亂，自相殘殺，死狀…死狀極其慘烈！”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顯然那場景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沖擊。

“那詛咒如同活物，蔓延極快！普通符箓根本壓制不住！柳某實在束手無策，才厚顏來請陳兄弟出手相助！”柳清源抱拳，姿態放得很低，眼神里充滿了懇求，“懸賞！必有重謝！只求陳兄弟能隨我去看看，斬滅那邪咒根源！否則…否則整個永安城西，怕是要淪為死地啊！”

詛咒？

標記？

自相殘殺？

重謝？

陳斬端著破碗的手指，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他半瞇著眼，似乎在消化柳清源帶來的信息，又像是在權衡“重謝”和“麻煩”之間的分量。

院子里一片寂靜。只有蘇九兒緊張的呼吸聲，以及墻角那根爛木頭在陽光下靜默的影子。

柳清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等待著陳斬的答復。

蘇九兒也屏住呼吸，看看柳清源，又看看躺椅上的陳斬，再看看自己懷里那只空了的破碗……

大佬…會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