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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粥與破碗

井水渾濁,帶著深井特有的涼意和泥土腥氣。

蘇九兒跪坐在井沿粗糙的石板上,膝蓋被硌得生疼。她低著頭,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水桶里那只沉沉浮浮的破陶碗。渾濁的水面倒映著她狼狽不堪的影子:頭發散亂,幾縷粘在汗濕的額角,鵝黃襦裙糊滿了泥點,尤其膝蓋以下,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臉上更是精彩,淚痕、泥污、汗水混在一起,像只剛從泥坑里撈出來的花貓。

指尖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是搓洗碗壁時被粗糙的陶土和豁口邊緣劃破的傷口,泡在渾濁的涼水里,刺刺的疼。每一次搓動,都像是在磨礪她心頭的委屈和不解。

為什么?

為什么那根爛木頭那么重要?

為什么她的地板那么礙眼?

為什么這只破碗…要洗干凈?

她用力地搓著碗沿的豁口,指甲劈裂的地方滲出血絲,染紅了渾濁的井水,暈開一小團淡粉。淚水無聲地滴落,砸在水面上,和血絲混在一起,又被她攪散。

洗干凈…洗干凈…

她腦子里只剩下這三個字,像魔咒一樣盤旋。仿佛只要把這只碗洗干凈了,剛才那場可怕的“滾”字風暴就能揭過,大佬就能重新變得像在城隍廟里給她驅毒時那樣…至少不那么嚇人?

木桶里的水越來越渾,泥垢和七彩粘液的殘留物被搓洗下來,懸浮在水里。那只破陶碗,在反復的揉搓下,終于顯露出一點原本灰撲撲的陶土色,雖然碗身上細密的裂紋依舊清晰,豁口依舊猙獰。

蘇九兒用盡力氣,將碗從渾濁的水里撈出來。碗壁冰涼粗糙,沾著水珠。她不敢看躺椅方向,只是低著頭,用自己同樣濕漉漉、沾滿泥污的袖子,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碗身的水漬。動作笨拙又虔誠,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終于,碗擦干了。灰撲撲的,帶著裂紋和豁口,依舊丑陋破舊。但在蘇九兒眼里,它似乎比剛才順眼了一點點?至少,它“干凈”了,完成了大佬的命令。

她雙手捧著這只冰冷的、輕飄飄的破碗,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炭,又像捧著一根救命的稻草。膝蓋被粗糙的井沿硌得麻木,她艱難地站起來,拖著沉重的、沾滿泥漿的雙腿,一步一挪,朝著屋檐下那片狼藉的泥地——不,是朝著躺椅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泥腳印清晰地印在坑洼的地面上。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撞出胸腔。恐懼和委屈依舊盤旋,但更強烈的是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想要得到某種“認可”的渴望。

大佬…我把碗洗干凈了…你看…

她在離躺椅還有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不敢再靠近。捧著碗,低著頭,像等待審判的囚徒。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頰,臟兮兮的小臉上寫滿了緊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

陳斬躺在吱呀作響的破草席上,拉高的衣領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閉著的眼睛和安靜的眉宇。陽光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風暴只是蘇九兒的錯覺。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長。

就在蘇九兒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捧著碗的手開始微微發抖,眼淚又要涌上來的時候——

躺椅上的人,終于有了動靜。

陳斬的喉結在衣領下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他緩緩地、帶著剛睡醒般的慵懶,拉下了遮住臉的衣領。然后,他慢吞吞地坐起身,動作牽扯著破草席發出一陣刺耳的呻吟。

他沒有看蘇九兒,也沒有看她手里那只洗干凈的破碗。

他的目光,平平地掃過小院,掠過墻角那根依舊躺著的爛房梁木,掠過被丟棄在角落、沾滿泥污的華貴地板碎片,最后落在那片被渾濁井水沖刷過、泥濘不堪、布滿狼藉坑洼的泥地上。

他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嘴角似乎向下撇了撇,那弧度極其細微,卻清晰地透出一種“真難看”的嫌棄。

這嫌棄的對象,是那片被蘇九兒“好心”破壞后又“修復”得更加慘不忍睹的泥地。

蘇九兒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捧著碗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

大佬…還是不滿意嗎…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陳斬的目光終于從泥地上移開,落到了她身上。那目光依舊是平直的,沒什么情緒,像看一件擺在角落的舊家具。然后,他的視線下移,落在了她雙手捧著的那只灰撲撲的破陶碗上。

他的眼神在那只碗上停留了一息。

然后,他開口了。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干巴巴的,沒什么起伏:

“餓了。”

蘇九兒:“……?”

她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茫然。餓…餓了?大佬說他餓了?這…這是什么意思?讓她去做飯?可她…她不會啊!青丘的膳食自有專門的狐侍打理,她十指不沾陽春水…

陳斬似乎也沒指望她立刻理解。他慢吞吞地從躺椅上站起身,拖著腳步,走到墻角那堆被他視為珍寶的糙米袋子旁。解開袋口的草繩,他探手進去,抓出滿滿一大把黃澄澄、帶著谷殼的糙米。

他沒有走向蘇九兒,也沒有走向廚房(如果那空蕩蕩的瓦房能稱之為廚房的話)。他徑直走到院子中央,那片被井水潑得泥濘狼藉的泥地邊緣。

然后,在蘇九兒呆滯的目光注視下,陳斬彎下腰,將手里那把糙米,直接倒在了那片濕漉漉、泥濘不堪的坑洼地面上!

黃澄澄的米粒混著谷殼,散落在黑褐色的泥漿里,瞬間就被泥水裹挾,變得污濁不堪。

“……”蘇九兒徹底傻了。她捧著那只洗干凈、還帶著她體溫的破碗,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大佬…把米倒泥里了?這…這怎么吃?

陳斬倒完米,直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的米糠。他這才轉過頭,目光再次落到蘇九兒身上,以及她手里那只碗。

“碗。”他朝著泥地上那堆和泥漿混在一起的糙米抬了抬下巴,言簡意賅,“舀米。”

蘇九兒:“!!!”

她終于明白了!

不是讓她用碗吃飯!是讓她用這只碗…去泥地里…舀米?!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再次洶涌襲來!她洗了那么久的碗!手都破了!指甲縫里全是泥!就…就是為了用它去舀混在泥漿里的米?!

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她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哭聲溢出來。身體因為屈辱和憤怒微微發抖。

陳斬卻不再看她。他慢悠悠地踱回躺椅邊,重新坐了下來,拿起旁邊一個同樣破舊的葫蘆瓢(瓢底也有個小洞),隨手丟在腳邊。然后,他再次閉上眼睛,拉高衣領,一副“你看著辦”的咸魚姿態。

陽光無聲地灑落,將泥地上那堆混著泥漿的糙米照得更加刺眼。

蘇九兒站在泥濘里,捧著那只冰冷的破碗,看著躺椅上那個仿佛與世隔絕的身影,又低頭看看泥漿里的米粒……

過了很久,久到陽光都偏移了幾分。

她終于動了。

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鵝黃的裙擺徹底浸入泥漿,她也毫不在意。她伸出那只沾滿泥污、指尖還滲著血絲的左手,顫抖著,將那只洗干凈的破陶碗,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混雜著米粒的泥漿里。

碗沿碰到冰冷粘稠的泥水,發出輕微的噗嗤聲。

她笨拙地用碗去舀。泥漿很稠,米粒沉在下面,并不好舀。她必須用力將碗按進泥里,才能兜起一點點米粒和更多的泥漿。每一次動作,都攪動起更渾濁的污水,濺在她本就污糟的裙擺和手臂上。

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纏繞著心臟,勒得她喘不過氣。眼淚大顆大顆地砸進泥漿里,和污濁的泥水融為一體。她死死咬著嘴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硬是沒讓自己哭出聲。

一勺,兩勺…

破碗里漸漸積起了一層被黑泥漿包裹的米粒,混雜著草根和碎石。

她端著這只盛滿了泥漿和糙米的破碗,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膝蓋以下全是泥,裙擺沉甸甸的。她像捧著一座山,艱難地挪到陳斬的躺椅前,低著頭,將碗遞過去。手臂因為脫力和委屈而顫抖。

陳斬睜開眼。他沒有立刻接碗,目光先是在碗里那堆泥漿混合物上掃了一眼,眉頭又習慣性地皺了一下,毫不掩飾嫌棄。然后,他的視線才移到蘇九兒身上。

那張小臉糊滿泥污淚痕,眼睛腫得像桃子,嘴唇咬出了血印,捧著碗的手抖得厲害,指尖的血混著泥漿滴落在泥地上。整個人狼狽到了極點,也委屈到了極點。

陳斬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息,那紅腫的眼睛和帶血的嘴唇似乎讓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些。隨即,他移開視線,慢吞吞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只沉甸甸的破碗。

碗很涼,沾著泥漿。

他沒有說一個字,只是端著碗,趿拉著那雙破草鞋,拖著腳步,走向墻角那口老井。

蘇九兒像被抽干了力氣,軟軟地跌坐在泥地里,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

陳斬把碗放在井沿上。拿起那個漏水的破木桶,慢悠悠地又打上來小半桶渾濁的井水。然后,他端起破碗,將里面混著泥漿的糙米,一股腦倒進了桶里!

嘩啦!

泥漿米粒在渾濁的水里翻騰。

陳斬將破碗也扔進桶里。他拿起桶里那只漏水的葫蘆瓢(剛才丟在腳邊的那個),開始舀起桶里的渾水,一遍遍地澆淋、沖洗著桶里的米粒和那只破碗!

動作很慢,很隨意,沒什么章法。渾濁的水流沖刷著米粒,帶走泥漿,米粒在瓢和桶的碰撞中翻滾。那只破碗也在水里沉沉浮浮,被瓢底帶著泥漿的水反復沖刷。

蘇九兒坐在泥地里,茫然地看著。大佬…這是在…淘米?用漏水的瓢和漏水的桶?還有那只破碗?

水很渾,瓢在漏水,桶也在漏水。淘洗的效率低得令人發指。陳斬卻很有耐心,一遍遍地重復著舀水、傾倒的動作。渾濁的水流在地上匯成一小灘泥漿,又迅速滲入泥土。

終于,桶里的水似乎不那么渾濁了。米粒露出了黃澄澄的本色,雖然依舊沾著水光。那只破碗也被沖得干干凈凈,灰撲撲的碗壁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陳斬把淘洗干凈的米粒重新撈回破碗里。米粒濕漉漉的,帶著井水的涼氣。

他端著這只盛滿了濕漉漉糙米的破碗,走回屋檐下。這次,他沒有走向躺椅,而是走向了那間空蕩蕩的、被蘇九兒規劃為“廚房”的瓦房門口。

門口堆著一些他之前隨手撿來的枯枝敗葉(準備當柴火用的)。

陳斬在門口蹲下,把破碗放在旁邊。然后,他開始慢條斯理地擺弄那些枯枝。動作笨拙,毫無技巧可言,純粹是憑力氣把枯枝折斷、堆疊成一個歪歪扭扭、隨時可能塌掉的柴堆。

蘇九兒依舊坐在泥地里,呆呆地看著。大佬…要生火?在這里?用這些濕柴?

果然,陳斬從懷里摸出火石火鐮(看起來也是舊得不行),咔嚓咔嚓地打了好幾下,才勉強在柴堆邊緣引燃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火苗舔舐著潮濕的枯枝,冒出濃密的、嗆人的白煙,頑強地燃燒著,發出噼啪的細響。

陳斬被煙嗆得咳嗽了兩聲,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他拿起那只盛著濕米的破碗,直接架在了那堆搖搖欲墜的柴火堆上!碗底懸空,火苗只能舔舐到碗底的一小部分。

這…這能煮熟飯?

蘇九兒徹底看傻了。這哪是煮飯?這簡直是行為藝術!還是災難現場級的!

火苗在濕柴的壓制下頑強地掙扎,濃煙滾滾。破陶碗被熏得漆黑。碗里的米粒被火舌不均勻地加熱著,發出細微的咕嘟聲,水汽蒸騰。

陳斬就蹲在濃煙里,面無表情,時不時用一根樹枝撥弄一下柴火,讓火苗燒得更均勻一點(雖然效果甚微),或者用樹枝攪動一下碗里開始粘稠的米粒,防止糊底。

濃煙嗆得他瞇起眼,臉上也沾了煙灰。

蘇九兒坐在不遠處的泥地里,看著那滾滾濃煙中,蹲在簡陋火堆前、笨拙地守著那只破碗的身影。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后背被汗水浸濕了一小片,臉上沾著煙灰,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只被熏得漆黑的破碗,攪動著里面漸漸變得粘稠、散發出淡淡米香的東西…

那是一種極其原始、極其笨拙、甚至有些可笑的煮食方式。

和她記憶里青丘膳房里精致繁復的烹飪過程天差地別。

可不知為何,看著那滾滾濃煙里沉默而專注的側影,看著那只被火熏烤、盛著簡陋食物的破碗,蘇九兒心頭的委屈、憤怒、屈辱…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緒,竟一點點地、詭異地平息了下來。

只剩下一種空茫的、帶著點酸澀的平靜。

火堆噼啪作響,濃煙被風吹得歪斜。碗里的米湯終于熬煮得濃稠,米粒軟爛,散發出最樸實的谷物香氣。

陳斬用樹枝撥開柴火,讓余燼慢慢熄滅。他拿起旁邊一根更粗的樹枝(充當筷子),伸進碗里攪了攪,確認熟了。

然后,他端著那只被煙火熏得滾燙、碗壁漆黑的破碗,站起身,走到依舊跌坐在泥地里、像個小泥猴似的蘇九兒面前。

他蹲下身,將那只冒著熱氣、散發著米香的破碗,放在了蘇九兒面前的地上。碗很燙,碗壁的黑灰沾到了泥土。

“粥。”陳斬的聲音依舊干澀平淡,沒什么情緒。說完,他不再看蘇九兒,站起身,趿拉著破草鞋,重新踱回他那張吱呀作響的破躺椅,把自己重重地扔了回去,拉高衣領,閉上了眼睛。

仿佛剛才那場濃煙滾滾的煮粥行動從未發生過。

小院里,濃煙尚未完全散去,帶著煙火氣和糙米粥樸素的香氣。

蘇九兒呆呆地看著眼前地上那只破碗。

碗里是半碗熬得稀爛、粘稠的糙米粥。米粒煮開了花,混合著米湯,呈現出一種溫潤的米白色。熱氣裊裊升起,帶著最原始也最溫暖的谷物味道。

碗壁滾燙,沾滿了黑灰和泥點,碗沿的豁口清晰可見。

粥不多,只有半碗。

她就這么看著,看著碗里升騰的熱氣,看著碗壁的黑灰,看著那溫潤的米白色……

過了很久。

她慢慢地、伸出那只沾滿泥污、指尖還在滲血、指甲劈裂的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滾燙的破碗。

很燙,粗糙的陶壁硌著掌心的傷口。

她低下頭,湊近碗沿的豁口。

一股溫熱的、帶著煙火氣息的米香,瞬間鉆入鼻腔。

她張開嘴,就著那個豁口,輕輕地、試探性地啜了一小口。

粥很燙。

很稀。

只有最樸素的米味,沒有任何調味。

甚至可能還帶著一點點煙熏火燎的氣息和井水的土腥氣。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直抵眼眶。淚水瞬間決堤,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進滾燙的粥里。

她再也忍不住,抱著那只滾燙的破碗,在泥濘的院子里,像個迷路的孩子,放聲大哭起來。

哭聲壓抑了太久,帶著委屈,帶著茫然,帶著不解,更帶著一種被這碗滾燙、簡陋、甚至難以下咽的糙米粥所擊中的、最原始的脆弱和…一絲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奇異的暖流。

哭聲在寂靜的小院里回蕩。

躺椅上,陳斬拉高的衣領下,喉結再次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他放在身側的手,指骨蜷縮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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